第十八章(4) 水涨船高之四

　　听了周伯同的苦衷，三个才子一时里都不知道该怎样说才好。良久，还是文重儒打破了沉默道：“这件事说起来我也不怕你亲家公生气，你也是确实脑筋动得太细了一点，盘算打得太过了一点，患得患失眼睛就是不看远一点！子孙的事还是能放手时就放手，让他们自己去选择，都揽在自己手里吃力不讨好不说，弄不好反倒害了他们。就算你管得了他一时，可你能管得了他一世？”
　　“思之过细，反而谬之千里！”祝志平也忍不住劝道，“有的时候顺其自然，说不定倒是有惊喜！”说真的，祝志平因为周伯同不听自己的劝说心里对他很是有些反感。可叹他只晓得劝别人“顺其自然”，而他自己却在多生闲气！难怪都说当局者迷，这人就算照着镜子，也不一定看得清自己脸上有黑斑的。好在大家这么多年的交情，祝志平见周伯同在家日子难过还是于心不忍，指点道：“正因为你考虑得过细，把念头又都动在这个厂长那个主任头上，反而忽略了自身的优势——你老周作为石桥街药店里明药性、通药理、识药方、知药味的元老之一，有道是医药医药——这医和药说是两行，实为一体！从古到今，说不清有多少医生郎中开过药房药铺，也说不清有多少药铺药房出了多少名医大夫！你周伯同脑子聪明，心眼灵巧，放着这么个得天独厚的条件不利用，却把心思用偏了在刁拈巧取上，心胸何其的偏狭？古今中外，权势总是如流水，富贵从来似浮云！只有救死扶伤的医者药者才是人们心中的永恒之一——不成良相，便为良医么！你周伯同若是心胸间多少有一点磅礴之气，为何不利用自身的知识、见识、学识，结合技术、技巧、技能，向世间的疑难杂症发起挑战？你周伯同若是将你的聪明才智往你的本职方向去钻研，或许又另是一片天地，就算收获不太理想，也会为人称道。更何况给子孙留下了榜样，也种下了希望！是也不是，你自己思量思量。”
　　“是呀！”周伯同猛然省悟，凭自己闭着眼睛也能分辨得清的当归熟地一见喜，竹叶牵牛苏木青……再加上一手自学成才的推筋刮痧拿落枕，火罐吹嘴治烫伤等技能，虽然未入流，却屡奏奇效的外家功夫，自己如果照着药方，循着药味，按着药性，顺着药理，阴阳相配，君臣相济，说不准还真能配制出一种对某种疑难杂症有疗效的丸、剂、膏、散来，周伯同向祝志平连连道谢，“谢谢你的指点，我周伯同日后但凡有一点发达，决不会忘了你祝老师。”
　　说话间祝师母已将午饭整治停当，祝志平盛情留客，四个才子便难得聚聚。席间周伯同又问起儿子周进荣下一步究竟该怎么走？祝志平道：“为了考试要学习，不考试也要学习！不学习就不能与时俱进，落后者往往越落越后……你回去对进荣说，需要祝老师辅导的尽管来找我，不要有任何顾虑！至于他下一步该怎么走我还是那句话：顺其自然，机不可失！其中就包括你所怀有的那一套大有前途的本领。”
　　“祝老师说的字字句句都是金玉良言。”文重儒也说道，“就算野花杂草也要根牢基实才长得茂盛。往后那些没根没攀的脑筋还是不要动它为好！况且小人们差不多都有了各自的饭碗，再凭着你自身的本事，日子只会越过越好！你不要怪着亲家母有的时候跟你恶斗，她辛辛苦苦帮你撑着这个家，你要是还让她跟着烦恼，她怎能不断你上天的路，封你入地的门？”
　　周伯同忍不住一脸的苦恼道：“都说知错能改就是好同志，可是她恶狠狠的就是不依不饶，甚的机会都不给，你们说，让人伤脑筋不伤脑筋？”
　　周伯同说的都是实情，唐平之多少有点同病相怜的意思，恻隐之心油然而生道：“依我的看法，要是你家唐师傅还是不肯见好就收，你不如干脆采取‘冷处理’，只要你狠得下心来，乘这个春节放假的机会，找个去处避上她三天五天的，她见你亲爱的一下子没了踪影，不满天世界地寻你才怪！就算她表面上装作不动声色，不过‘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她找不到对手就没有了着力处，无处着力就肯定心虚。到时候看她还有没有那个虎威来朝你发作？”
　　祝志平也忍不住调侃道：“这都是老唐的经验之谈，老周倒是不妨试上一试。”
　　一句话说得大家哈哈大笑，周伯同虽也陪着大家笑着，只是心中未免为自己混到这个分上多少有一点伤感、酸楚。
　　散场后周伯同回到家只见仍是铁将军把门，打开锁进了门只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干脆脱了衣服上床睡觉！他得等妻子回来后，看看她的态度再决定是否采用唐平之的“以退为进”之计——夫妻间还是心机用得越少越地道！辗转反侧处糊里糊涂入了梦乡。也不知过了多久，被重重的开门声惊醒了！睁开惺忪的睡眼，这才晓得天色都暗了，却听客堂间唐玉珍骂骂咧咧的，有意弄得台凳桌椅乒乓作响，周伯同最后一线希望落空，把颗心一下子冷到脚后跟。不声不响躺着思想斗争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穿上衣服径自出了家门……
　　石桥街小地方不设多少特殊机构，不过医院药房是不可以因为逢年过节而不留值班人员的！周伯同步着夜色来到药房只是一敲门——“哪一个？有甚的事？”门里立即传出询问声。
　　“应昭么？是我，开开门！”听声音周伯同知道里面是师弟万应昭。
　　要说这师兄弟俩的关系有点不大好评价。这万应昭为人处世总给人一种阴兮兮的感觉，饶是周伯同常常喜欢剑走偏锋，也觉得和他弄不到一处。不过万应昭刚入师门不久就来了“公私合营”，所以他其实未曾得到师傅多少指点，倒是跟着师兄周伯同慢慢混出来的，自然不敢在周伯同面前神之巫之！只是近几年万应昭自以为羽毛已丰，渐渐在“伯同师兄”面前也阴阳怪气起来。周伯同本是个亦正亦邪的角色，怎么可能买他这个账？小小做了一点手脚便让万应昭洋相大出——这医道药味本是高入云端深不见底，良庸优劣一试便知，万应昭这才晓得自己的骨头几两重，尽管从骨头里对周伯同生出怨恨，可是表面上却不敢不重新对师兄装出恭敬顺从。这时一听师兄周伯同叫门，自是不敢怠慢，赶紧开了门将周伯同迎了进去。
　　周伯同用不着对万应昭太多客套的，朝万应昭道：“家里来了几个拜年的客人老酒过了量，床铺安排不过来，我只好来这里挤挤！这样吧，今天夜里的班干脆我来替你值，你放心，值班补贴还是你的，你就早点回去吧！是吃老酒还是打牌，你想怎的就怎的，只是这些馄饨留给我宵夜吧。”此刻周伯同的肚皮里已经唱开“空城计”，万应昭前脚刚刚离开，周伯同随后就插亮了电炉。
　　周伯同吃饱了馄饨又钻进被窝睡觉，可是白天睡得久了这会儿精神头正旺，翻来覆去地为了家里的是非得失难免要胡思乱想，一下子又想起白天祝老师的：“……你周伯同脑子聪明心眼灵巧，向世间的疑难杂症发起挑战……或许又是另一片天地……”不由得心头一亮！一会儿懊恼一会儿兴奋的直折腾到天都快亮了，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周伯同这里几乎是一夜都不曾睡着，唐玉珍在家里也等于两个半夜没有睡好——前半夜她陪着儿子女儿们吃了顿丰盛的夜饭后拾掇完锅碗灶头，又自顾自盥洗得水清皂香的，便早早上床休息了。其实她只是闭目养神养精蓄锐，并不打算爽爽快快进入“梦乡”。儿女们都大了，各有各的小天地，用不着她来操心，她得听着虚掩的门等着周伯同回来……天晓得他在哪里吃老酒会吃到甚的时候？这新年新岁的要是给个“娄阿鼠”钻了空子，岂不是闹个天大的笑话？
　　要说唐玉珍对丈夫的叱责虽然言语略嫌尖刻了一点，可这也是种恨铁不成钢的表现！如果夜里睡到床上，周伯同的自信再足半分——不因妻子的故作冷峻知难而退的话，只怕早就“天地一家春了”！其实唐玉珍早上和傍晚那种不友好的言行，很大的因素便是夜间不如意的反应，直到周伯同悄没声地起了床又悄没声出门去了，唐玉珍这才明白自己真个吓着丈夫了，这种局面如果再继续下去等于是在自讨苦吃！所以她用心整治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想以此调和调和气氛，却不料周伯同连夜饭都不曾敢回来吃，唐玉珍不无自责处这才打起精神躺在床上等丈夫回来！谁知自鸣钟的长针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和短针在“12”上重叠都未曾听到门响。
　　苦苦煎熬了一夜，身心俱疲的唐玉珍年初二一大早还得强撑着起床，张罗待客的酒菜糕点——今天是大女儿大女婿和小外孙还有新婚不久的二女儿二女婿回娘家拜年的日子，就算是满肚皮的心事也得不动声色地封存起来。只可惜她未曾练就一心二用的功夫，虽说女儿女婿们问起“爹爹人呢”？她以“给人家硬拉去帮忙了……”搪塞过去，可是被公认“铲刀头上有两下子”的她今天烧出来的小菜要么咸得让人皱眉，要么忘了放盐，尤其她最拿手的“水糯米粉豆沙团子”几乎煮成糊糊汤！总算维持到午后，大家欢欢喜喜地各自另有活动去了。剩下唐玉珍一个人精疲力竭却顾不得稍歇片刻——丈夫周伯同到底怎的了？她得找他去！
　　找遍了周伯同可能去的地方，不知道的自然不知道，心中有点数的又不便露口风，偏偏唐玉珍又未曾想到丈夫会躲在药房里“以退为进”，直找到将近黄昏，才找到从来没有什么来往的万应昭家，总算有了线索。敲开药房的门里头果然见到丈夫周伯同！此刻的唐玉珍既没有那个力气也不敢把僵局往绝处闹，只是和颜悦色缠着丈夫跟自己回家。老实说，周伯同闷在这个地方一天一夜也就够了！而妻子“弃恶从善”的态度，也看得出他“以退为进”果然有效。恰巧老李来调班，便将值班的任务交还给老李。这一夜，夫妻间琴瑟和谐缱绻缠绵，似乎比当年的新婚蜜月还要来得投入，得意处周伯同差点将唐平之的“教唆”说漏，好在唐玉珍被激情燃烧得其他反应都麻木了，总算未曾察觉！夫妻感情如同泥水匠粉抹墙壁的石灰中添了纸筋草屑，看是长长短短、七颠八倒，可巴紧在墙上却比光光是石灰要紧密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