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3) 水涨船高之三

　　一年伊始，万象更新，时光老人终于把一个开心年带给了人间。手里比较宽裕了，商品开始丰富了，禁忌逐渐减少了，人心变得平和了……石桥街的外貌虽然没有多大变化，可是她的内涵却精彩了不少！
　　从农历腊月廿四这一天开始，被破了十年的“四旧”似乎又“卷土重来”——廿四送灶神，廿五大扫除，廿六做馒头，廿七蒸年糕，廿八办年货，廿九包馄饨，大年夜敬祖宗，年初一呵呵笑——大人们脚下带起一阵风，小人们哼着童谣最轻松。浓浓的乡风民俗把节日烘托得是如此的红火，这般的喜庆！
　　文重儒家红火喜庆——两个儿子孝父母，一双儿媳敬翁姑，窗下含饴弄孙囡，门前来往尽恭喜……文重儒老两口嘴角咧到耳朵边。
　　唐平之家红火喜庆——儿子唐佩琦先有洞房花烛夜，后有金榜题名时，小登科连大登科，年前还传出葛玲珍有喜的消息。这喜上加喜喜连喜的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这精神一爽，胡丽君对唐平之自然温柔加码，夫妻间能不更多的兴头？
　　祝志平家红火喜庆——五百七十万参加高考的学子录取了二十七万，女儿祝怡文是二十七万幸运儿中的一个！还有姨侄女方敏、唐平之的儿子唐佩琦以及“补习班”和当年“维持会”的“边角料”中十个学生——一共十三个他祝志平花过心血的考生榜上有名！虽然这样的收成祝志平不无遗憾，但是按照比例来算，他祝志平是一炮打响四乡闻名，弄得年前那一阵子，鸡、鸭、鱼、肉、鸡蛋、鸭蛋、老酒、菜蔬……谢师礼来了一拨又一拨，推又推不掉。
　　周伯同家红火喜庆，只是多少有点味道不正——年前夫妻俩就磕磕碰碰，“红”乃面红耳赤之“红”，“火”是火上浇油之“火”。大年初一更是因为宿怨未消，而周伯同为了新年新气象图个吉利主动伸出“橄榄枝”，借用前几年“文艺宣传队”的小演唱调子朝唐玉珍献媚道：“喂——老婆子，咱们俩个去拜年，你看中不中？我看……”
　　却不料这记马屁拍在了马脚上——唐玉珍年前差不多一个腊月心头有口气基本上不曾平伏过，周伯同若是规规矩矩装个老实可怜相，或许唐玉珍心头还好过一点。偏偏周伯同本性难移油腔滑调惹得她“新仇旧恨”齐上心头，哪里还按捺得住？火冒三丈道：“老甚的老？嫌我老？有本事找个嫩的去！轻骨头郎当的，我看你除了不正经上头有两下子，能弄出几桩上得了台面的事来？”
　　周伯同估错了形势看错了风向，原以为像往常那样来上一段“小热昏”，活泼活泼气氛，这新年新岁的唐玉珍肯定能解颐一笑万事大吉。没料着故伎重演这一招，反倒拨着了唐玉珍心里的火种更是火上浇油，将周伯同狠狠奚落吣责了一顿，这喜庆之“喜”成了奚落之“奚”，喜庆之“庆”变做吣责之“吣”。看来倘是还奉承他周才子家“红火喜庆”，未免难脱“不厚道”之嫌了……儿子女儿们一看势头不对，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一个个脚底抹油借口拜年溜之乎也！唐玉珍心结难平，顾不上石桥街的老规矩：出了阁的女儿大年初二才回娘家拜年，一甩手便破了个“四旧”，丢下周伯同一个人，孤孤寂寂冷冷清清成了独守中军大营的光杆司令！这喜庆红火的味道一变不要紧，老周家这个年过得真叫是一塌糊涂！
　　要说局面弄得这么乱套倒也不能太责怪周伯同！这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更何况好心办错事，不算大罪过。其实夫妻俩的矛盾只是七个字：“可怜天下父母心”！矛盾的根源是在小儿子周进荣身上。
　　在周伯同用尽心思的努力下，再加上文重儒的帮衬，文重行厂长上下一句话，周进荣便顺顺当当地进了农机厂，成了计划内的正式工人。
　　说起来周伯同确实不容易，无职、无权、无财、无势，就凭着他那天长日久练出来的一身软磨硬泡不怕碰壁的不屈不挠精神，五个子女除了一个未到工作年龄，其余四人不上山不下乡，不进农场不待业——一个个不是商店，就是工厂，捧上铁饭碗，吃着皇粮，就凭这一点，谁能比他强？
　　只可叹世事多变化。周进荣捧住农机厂的铁饭碗后不久，石桥街便刮来了高考的春风。因是周进荣捧着铁饭碗，身价自然重了许多，再加上他的父亲周伯同深知这铁饭碗来之不易，极力反对“现的不捞捞赊的”，飞着的天鹅再好，不及窝里的鸭子稳当，以至于高考之风未能吹动周进荣。没料着高考放榜后，“维持会”有几个原本学业不如周进荣的同窗居然“蟾宫折桂”，这下子周进荣总算明白了祝老师吩咐自己“不要荒疏了学业”的话是何等的有价值！周进荣一面责怪自己急功近利鼠目寸光，抱紧个铁饭碗却丢了个金饭碗，生生误了大好前程。另一方面抱怨父亲兜售的“捞现不捞赊”帮了倒忙，回到家难免满嘴牢骚，唉声叹气，坐卧不宁，饮食不香。
　　爱儿心切的唐玉珍，见稳稳当当的一个大学生老周家门额高三尺的露脸事，给丈夫半吊子兮兮几句话搅得泡了汤，哪里还有好气？还有好脸？朝周伯同开火道：“打小算盘——打来打去只见你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当年把生小人当发财路，惹了多少麻烦吃了多少苦？我给你做做老母猪也就算了，凭甚的小算盘打到儿子头上，把好好一个大学生也打掉了？你可曾算算你老周家祖宗八代几世才修得来一个大学生？就让你一句‘十三点才现的不捞捞赊的’给漏了气，这笔混账连先人的脸都输了个精打光——你对得起祖宗？对得起子孙？对得起你自己？你对得起……我吗？”
　　周伯同明知自己又一次失算，可是当着子女的面，老子的威信就算理不直也不能气不壮：“马有失蹄，人有失策，诸葛亮还难免要唱唱空城计咧——哪个敢打包票在社会上混不会踩几脚烂泥？再说了，前头路是黑的，这山望着那山高，晓得哪山有柴樵？读大学的不见得全都有出息！想想当初，要不是我周伯同当机立断，你哪来念孝这么一个大学生好女婿？女婿就是半个儿子，再怎么的你也应该让我这船随水涨高几分呀！”
　　“辣块妈妈往崇明岛淌就算有本事啦？”唐玉珍听了周伯同的辩解不但不打算让丈夫水涨船高，反倒火烧赤壁恨不得樯橹灰飞烟灭！她怒骂道，“说出这种不三不四的话来，就不怕儿子女儿骂你混账？”
　　“有气用力出，”周伯同深知妻子的火气上升到一定程度再想向她争点理，结果只能适得其反，好在他久病成良医，应急的药方还是有的，识相地口气一转道，“尽出不动气！反正这个月里我这个自行车胎最最轻松了——尽出不动气！”
　　“甚的自行车胎（呆）自行车铃（灵）的……”唐玉珍的火气还是没有降下来，“满嘴的弯弯绕！你当你这样子老周家就算出了个大学生了？叽里呱啦的，甚的意思么——你？”
　　“不要急不要急，你听我说……”周伯同赶紧解释道，“这个月是二月份，比其他月份最起码要少两天对不对？其他月份你有气就往我这个自行车胎里撒，不是三十一天也是三十天，这个月只有二十八天，还不算我最最轻松的一个月么？”
　　就这样，唐玉珍一有闲空就寻周伯同的晦气，周伯同像是和尚撞翻了马蜂窝——躲不胜躲防不胜防，扎手扎脚瘟头瘟脑整个腊月都没有过上几天安生的日子。大年初一开门红，本来打算讨讨好，陪陪妻子，溜溜腿，散散心，却不料唐玉珍根本不买账，周伯同马屁功夫拍着了“铁布衫”，大年初一“开门红”！
　　儿女们出去了，妻子也出去了，周伯同“独在悒家为悒客，每逢挫折倍思亲”。想去找文重儒解解闷，可年初二才是女儿女婿领着外孙回来拜年的日子，今天大年初一，哪有老丈人去向女婿拜年的道理？祝志平家去走走拜拜年也不失为上上之选，可是自己自从一意孤行对祝志平的善意忠言装聋作哑后，总觉得祝志平投向自己的视线似乎有一些鄙夷的味道，去老祝家的脚步便渐渐稀了。如今儿子周进荣痛失机会更是后悔莫及愧对老祝。几次不由自主地走出门外准备锁好门给老祝拜年去，都因为心虚气短而作罢。如此几个起落烦得他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我周伯同场面也见了不少了，怎的越来越没有出息？总不见得从此再也不见祝志平了？就算挨他老祝冷言冷语刺几句，我周伯同对那些白眼冷板凳又不是不曾见识过。再说是自己辜负了人家祝老师一番好心，总不见得别人还要倒赔自己笑脸吧？今天大年初一，当官还不打拜年人咧，他老祝还不至于一点不给面子老朋友的！这样的好日子再不去修复修复老交情，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周伯同猛地想起了这大年初一就抽自己的耳光也太……朝着供祭祖宗的香几台作了作揖道：“刚刚打的一只蚊子。”也不管冬末春初蚊子咬人的事祖宗信也不信，心安理得地出门上锁，给祝志平拜年要紧。
　　石桥街新年里有个不成文的拜年规矩——午后不会客！所以拜年的人大多能早就赶早。周伯同横一犹豫竖一迟疑，左一折腾右一权衡，时间偏又“恕不奉陪”，所以周伯同赶到老祝家时已近午，该来拜年的都来了又大多去了，周伯同人未进门先吐吉言：“祝老师、祝师母——恭喜恭喜，拜年拜年！”
　　客堂间坐着四个人，边品茶点边谈心。闻声一齐抬起头来，周伯同和他们目光一对处不觉暗喜：“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四个人除了祝志平夫妇，那两个一是文重儒一是唐平之。有这二位在场，周伯同自是少了许多尴尬——岂不是巧得很？
　　“恭喜恭喜！来来来，请坐喝茶。”祝志平见是周伯同，赶紧立起身来打招呼。祝师母也起身泡了一杯茶：“老周，快坐了喝茶吃点心！”便自去准备午饭去了。
　　琴、棋、书、画四才子难得齐聚一堂，又是大家心情和境况渐入佳境的岁月，所以话来话去格外的乐和。尤其唐平之，短短的两三个月三喜临门，将他话才子因形势所迫而关起来的话匣子撑破了盖子，干脆成个口无遮拦。他见到周伯同姗姗来迟，禁不住打趣道：“老周呀老周，我看你脚步虚，眼泡重，是不是唐师傅昨天夜里逼着你‘守岁’守脱了缰，早上爬不起来弄到现在才恢复了点元气拜得动年？老周呀老周，老夫老妻的了要多爱惜点身体哟！”
　　“少来寻我开心！”周伯同阴沉着脸道，“当年关老爷在曹营是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上马金，下马银……我周伯同不该不听祝老师让我家进荣不要放弃学习的劝告——进荣这一次不曾参加高考，弄得我在家里是三日一小骂，五日一大骂，上床惊——怕我家老唐一个毛躁起来被窝里不是踹一脚就是掐一把——心惊肉跳的“惊”！下床隐——早上一起床免得大清老早的触霉头总是赶紧出门到药房躲避——隐藏的“隐”！还守个甚的岁，脱个甚的缰！你老唐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这女人横下心来跟你恶斗……嘿嘿！那就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