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2) 水涨船高之二

　　一进客厅祝志平却见妻子正笑嘻嘻地在等着他。“你……原来是……”祝志平硬生生将“内奸”二字吞了回去，夫人可不是个能开玩笑的人！
　　菜肴是家常菜，气氛却很愉快！尤其酒的确不错——朋友送给于校长的一坛农家自酿的老白酒，酒度低，味醇和，于炭炉上炖烫加一点绵白糖，稍微有一点酒量的便可以学着江湖客大碗喝酒的豪爽！还有唐伟国家传的红烧、白煨大肠，算是石桥街的双绝。最妙的是，祝老师今夜携祝师母同席畅饮，对于昨夜的缺憾不无小补……别有一番滋味！
　　正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不觉间祝志平已自醺醺然，多少便有点可爱起来，对老唐家的“双绝”赞不绝口道：“妙极了，这大肠烧出这等功夫也可算得炉火纯青了！尤其这白煨大肠，那红烧的崭是崭了，却尚有八角茴香之憾，可这白煨的本该是厨师最头疼的一道菜，竟然烹调得既不带一丝异味，且肥美香醇无比。今日看来人称你伟国‘大肠鲸’我却要送你这手绝招‘大肠金’——金银之金——金牌大肠的称号！妙——妙极了！”
　　“其实这也称不上甚的绝招。”唐伟国正想跟这位刚认下的姨夫攀谈攀谈增进情感，祝志平有了话头唐伟国正好接上话尾，并有心将自家独门秘诀相授道，“其实就是个洗功！全凭洗得耐心——买回来的大肠千万不能动刀动剪子的乱翻乱弄，先要用水一根根一段段一遍又一遍冲洗尽了粘沫和脏东西，再放进容器里用烧红了的铁棒出力搅动，等铁棒温度低了，再用另一根烧红的铁棒同样操作……就这样五六次十几次地看大肠多少而定。搅烫过后用清水过洗淋干水，取适量的元麦粉一起揉捏，之后用清水洗去元麦粉，就可以分段翻看剥除肠内的糠皮油块了。妥当了后，仍旧翻过来剔除盲肠等不中吃的地方入锅加白醋焯水，捞出来再加香醋和元麦粉抓捏、清洗、切断、红烧、白煨，凭各人口味！白煨的以原香原味为上，讲究一点可以放几段荷茎或者芦箬。红烧的味重一点才加八角茴香之类的大料。说来说去就是个功夫加水洗，我的老爹在世时教我这一手就说了：‘拼洗吃河豚同样也要拼洗吃大肠’。提到我家的老爹，他生前最看重的就是姨夫你！”唐伟国讲完大肠经，巧妙地一变话题指向祝志平道，“要说我的老爹，当年除了烧得一手好大肠还讲得一部好《三国》，只要一到夏天，夜里乘凉的日子，我家天井里总是挤得满满的听他讲《三国》的人。后来你回到了石桥街，我的老爹就渐渐不开讲了。我亲耳听他老人家有讲过：“文重儒拉得一手好二胡，全凭着个悟性，可惜他既单一又自封，说‘才’还勉强，‘子’却称不上！周伯同小聪明一个，虽然是个热心肠，却因为心机有余心路带偏，往往弄巧成拙自讨苦吃！着得一手好棋可是性格使然——剑走偏锋着力于诡异，没有真正的高手也许可以称雄一时，如果遇着了功底扎实的，绝对讨不了好去！总算他尖刁古怪自成一家，也算是个有才气的，只是这样的‘才子’叫叫也就罢了，其实是当不得真的。至于我那个本家侄儿唐平之，聪明伶俐是没得话说，只可惜嘴皮子太薄，伤起人来不晓得得饶人处且饶人！他和文重儒相比起来一个是冰块，一个是炭火，一个是木鱼，一个是钢锥——性格迥异却同样让人难以亲近！所以虽然都有‘才’却不够‘子’的资格——‘子’可是有‘师’、‘大师’、‘为人师表’的意思，而偏执的人连自己都不曾做好，哪里有为人师表的资格？石桥街四才子再就是祝老师……姨夫你了！我的老爹是这样子评价你的：才华横溢才识过人，是真才子！虽然命犯华盖造化弄人，也只是改变了一下你的境况，而你才子的内在是不会因为环境的改变而改变的！我的老爹还教训过我，‘你们这些读书的学生记好了，宁愿给有真才实学的人当学生，也不要给轻薄无知的人当先生！’今天我和敏敏借我们的老师——于校长还有冮老师的面子，请姨夫、姨妈原谅我们做小辈的从前失礼的地方！我承认，敏敏马上要参加高考了，想请姨夫指点指点，说起来确实感到惭愧。不过，就是敏敏不参加高考，我也忘不掉我的老爹生前说过的这些话，我也会找机会把这层亲戚关系修复了，只是或许还要拖一段日子！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不晓得姨夫、姨妈可……”
　　花言巧语常能令糊涂者一时里晕陶陶，而真情实话才会让明智的人感觉欣然！唐伟国的一番话确实是发自肺腑，而他的“老爹”——石桥街人对祖父的一种爱称——生前确也和祝志平有过交往且颇多赞许！“秃顶阿伯”为人正直，谈吐风趣，给祝志平留下了愉快的回忆。这人心都是肉长的，唯有真诚最动人。就算祝志平生就一副铁石心肠也该有了些许温软。他摆摆手打断了唐伟国的话道：“其实昨天夜里我就问了文文——是不是敏敏来找我有什么事，文文把什么都给我讲了。我知道，敏敏对其他功课比较有把握，就是作文不能够有所突破，这确实是很多人难以应对的问题！因为凭刻苦用功可能取得好成绩，对作文来说却很难奏效。这作文除了其他功课所需要的努力，更不可缺少天赋、爱好、灵感、经历、博览、勤练，甚至情绪和机遇都是关键，我这绝不是危言耸听！先说天赋——有位大师有过这样的妙笔：后院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本来再普遍不过的一句写景，一般人‘后院有两棵枣树’便万事大吉，再看这似乎啰嗦的‘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你慢慢地嚼，细细地品，便觉得其中的幽默、睿智，如临其境，如沐春风，让人永远不会遗忘！这样的神来之笔，如陆平原有云：‘虽一唱而三叹，固既雅而不绝’。没有天赋，谁能想象？”
　　说到得意处，祝志平满饮一口老白酒接着道：“再说爱好，这‘爱好’二字严格地说应该是‘乐在其中’！《论语》有云：‘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如果一个人听见要作文便似牵黄牛下井，提起笔来如有口嚼猪胆黄连，就算逼出点什么来，终归是胡拼乱凑，不知所云。
　　“至于灵感，尤其难得，偶尔电光石火一闪，有心者或可手到擒来——也是处处用心时时留意。倘若麻木不仁心不在焉，要想写出篇脍炙人口的好文章，无异于水中捞月缘木求鱼。
　　“说到经历，常言说得好：读万卷书不及行万里路，没有丰富的见识和阅历，闭门造车除了信口雌黄，岂能玩得出一鸣惊人来？诗仙李白正是因为亲身经历了冤情昭雪之激动，三峡激流之澎湃，所以才留下了‘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令人荡气回肠的千古绝唱！而张继的‘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若不是他落第而归，客途悲愁，或许官场上会多了个默默无闻的小吏，却哪来这凄清得让人潸然泪下的诗句？‘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只不过是读书人给自己送了顶高帽子，是当不得真的！不过，‘读万卷书不及行万里路’不是没有偏颇之处，或者就是种无奈的说法！如不能读万卷书，就算行了万里路，李白即使面对山河壮丽，充其量仰天长啸！张继凄凉难眠，也只有泪洒两行，当然更没有落第而归这回事了。可见博览群书还是马虎不得的！常言道：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这虽然夸大了些，却不是一点没有道理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两者应相辅相成。
　　“还有勤练：熟，才能生巧，都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有谁见过不练也能技艺超群的人？‘三年不飞，一飞千里’，那个‘不’其实是不让人看见的‘不’，真个三年不飞，天鹅也会退化成家鸭的！‘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也是同样的意思，其实都是在铆足了劲苦练着，才有可喜的收成。
　　“再就是情绪，只有性情中人，因时因势因情因景，才能将情绪发挥到极致！汉高祖刘邦，手揽江山，俯视天下，雄图大略，雄心勃勃，这才吟出了《大风歌》！楚霸王项羽，四面楚歌，忧愤无奈，则痛呼‘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李后主更因国亡家破，悲凉凄怆唱出了‘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几位不管是奸雄、枭雄，还是无能的可怜虫，都不失为性情中人，所以能有情绪之作！而宋时奸相蔡京，若不是文采出众，怎可能为赵佶所倚重？可是他生性阴毒，除了炮制满肚皮祸国殃民之污水外，既不忧大好河山之将倾，更不念黎民百姓之倒悬，行尸走肉岂能有佳句留下？还有卖国贼秦桧，也是状元出身，想来不至于没有文才！可是这个遗臭万年的货色，心肝全无的东西，只留下来‘东窗事发’这句反面教材的话柄成语，可曾有可圈可点的三言两句流传于后世？可见不管是苦寂酸楚还是慷慨激昂，不管是赏心悦目还是哀怨悲凉，唯有将感情化于笔端，融入墨流，才能成佳句好文章！
　　“最后便是机遇——先有伯乐而后才有千里马，好货须得遇见识家！更何况酸、辣、苦、甜、咸、淡、臭……各有各的胃口。扬州厨师遇见四川客，厨艺再高也白搭！山西人来到苏州城，珍馐美味不及他自带的一瓶老陈醋！文坛也是如此。有的爱春风浩荡，有的喜秋风飞扬，有的乐熏风腾腾，有的好朔风萧萧……再好的文章也难免有人诟病，除非是无人敢挑战的超级大师笔下的极品！所以我说敏敏，人贵有自知之明，你要扬长避短，日后须选修自己有发展前途的科目！至于文学方面，不能勉强就不要勉强，现在因为高考的缘故不能让这一项拖了后腿，我可以教你一些基本的技巧应应急，你记好了：一篇文章要写得无愧于‘文章’二字，须文理通畅，如行云般潇洒，似流水般流畅。若是疙疙瘩瘩佶屈聱牙，有谁没事找罪受读下去？文笔要灵动幽默变化腾挪，令人感觉时而和缓柔顺如沐春风，时而湍急澎湖如临激流，时而如智者抬杠风趣隽永，时而如金蛇狂舞叹为观止……决不能战战兢兢像小脚女人过危桥，古古板板如冬烘先生坐课堂！也不能一碗凉开水般淡而乏味，钟摆嘀嗒永不离框……干巴无味平淡无趣徒费笔墨纸张！文法要有条理有逻辑，层层展开环环相扣！主题如健康的脊梁骨，延伸时后劲无穷。切忌面包般松，黄沙般散，棉条般软，面糊般烂……更不可颠颠倒倒自相矛盾！作文如做人，别给人吃力感。文辞要精炼，用语要恰到好处，胡编乱造不知所云张冠李戴生搬硬套甚至连自己都不明白出自何处从何而来……整个的拼盘大杂烩青蛙跳下水——扑通（不通）。文气要丰沛磅礴奇峰突兀，飞流直下三千尺，峰回路转又一村。平常处可见不凡，遐想间回味无穷。倘若只是茶壶内起风暴，鸡窝里筑楼阁，板凳上飙车，半杯水倒悬——就算架势吓人，也是有限得很！”
　　讲的讲得认真，听的听得入神。祝志平大概有些口干了，以酒当茶满饮一口继续道：“最后一点是文风。有的人一味地追求辞藻华丽金裹玉镶！殊不知强行的堆砌，刻意的雕琢，只不过拼了件‘百衲衣’，雕了块‘石敢当’，更像菜肴放多了作料，少女乱抹了雪花膏……其实就是邯郸学步，东施效颦！我们写文章，只不过是把想说的体现在笔端纸上，发自肺腑，现于字里行间，讲究的是自然朴实，飘逸而无斧迹刀痕，无拘无束一泻千里，清新不俗沁人心脾，有风骨不随波逐流，学百家能自成一体。敏敏你记好了——如果这样去作文，就算得不到高分，也绝不会拖你后腿！称不上雅俗共赏，最起码无人反胃。你照这样回去多写写多练练，有疑惑处再来找我。文文那里有几篇还算过得去，你不妨和她切磋切磋，交流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