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同桌的婷(2)

　　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因为英语老师，她就这么阴沉沉地站在我面前，好像她整个视线里，也只有我的存在。所以我越看她，越不敢看她。我只好调整坐姿，紧盯着她的下巴，很想用我的真诚来感化她。既想让她知道我很怕她，也很想缓和一下气氛。我挪了挪屁股，再次调整出一副面面俱到的坐姿，然后很诚恳地问道，“老师，您刚才说的什么，我没听懂？”
　　“滚出去！”英语老师大吼道，“现在就滚！”
　　这下懂了，我皮抽脸颤，嘴角斜拉着抖动，还有一股狂躁的怒火，顿时就从我的肚脐眼燃烧到了我的脖子。虽然我憋得满脸通红，但我立马就冷静下来了。因为我很无奈，我没想到教英语的老师也这么武断。也不问明事件缘由，单凭女同学哭了，就能断定是男同学错了。而且，她还这么不讲道理，也这么不讲文明，让我由心至脑的难受。可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觉得自己受到了不公待遇。于是我毫不犹豫地起身，也懒得婉转了，直接说道，“老师，请你说话文明一点。”
　　这下好了，全班同学都愣了。可也只愣了一小会儿，见英语老师都忍不住笑了，他们也随即哄堂大笑起来。就连上一秒，还趴在大课桌上哭得死去活来的王婷，这会儿也都破涕为笑了，还忍不住全身耸动。可英语老师的笑，很短暂。她没有像同学们那样，余情未了，边笑边拍打桌面，让我很难堪。只见她的脸色瞬间就变了。待到她脸上难堪的神色隐退之后，又即刻呈现出一张怒火攻心的脸。好恐怖啊，吓得我都忍不住垂下了脑袋。
　　幸好，接下来英语老师不是冲我发难。只见她猛一转身，用超大声波的嗓门，瞬间就平复了班里的吵闹声。
　　这帮小兔崽子，哪能经受住这种场面。因为，连我都差点被惊出尿来，何况是他们呢。所以这会儿，他们一个个都变老实了，也都变乖了，坐得笔直笔直，连讲台都不敢看了。好像老师的魂魄，早就伫立在讲台上，只要谁看她一眼，立马就会七窍流血而死。他们的坐姿也很统一，都是统一看向桌面，统一纹丝不动。似乎也只有这样，才能统一找到一些不可理喻的心理安慰。
　　英语老师找回权威后，又把怒脸转向了我。由于我好动，也很想证实一下内心感应，想看看英语老师，她到底在不在看我？于是我就抬头，看了她一眼。结果倒好，没想到英语老师正盯着我看呢！我赶紧低下头，再也不敢看她了。可这一次，我也不害怕了。因为刚才这一眼，让我突然找到了一种心安的感觉。这个感觉，也是英语老师直接给予的。因为我发现她的脸色，好看多了，再也不是那种想把你吃了的表情。
　　正当我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还想再看她一眼的时候。没想到，英语老师伸出了纤瘦的手掌，放在我肩上，拍了拍我说，“这位同学，我请你出去，好吗？”然后，她又拍了拍王婷的后背，安慰道，“你也出去吧。”
　　王婷猛一抬头，露出异常惊疑的表情。包括全班同学在内，也都很惊讶，齐刷刷地把脖子扭向了王婷。都觉得这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毕竟，王婷同学成绩这么好，而且又是班长。在同学们眼里，她浑身上下都是光环。不仅班主任老师喜欢她，经常表扬她，赞美她，奖励她。甚至还有一次，王婷病了，班主任老师还把自己的午饭，亲自端给她吃呢。还喂她喝水，喂她吃药。在所有同学地目睹下，她俩彼此疼爱着，一个哭着笑了，一个笑着哭了。
　　王婷又哭又笑。是因为她很感动，也很骄傲，觉得自己的努力是值得的。可我认为，这种感动与骄傲，也只是一时的。因为那时的王婷还小，还不懂事，所以想法和看法都很单纯。至少我现在是这么认为。因为多年以后，如果王婷同学还能再次看到今天的班主任老师的样子，那个曾把她感动得泣不成声，而现在撒泡尿，都得通过导尿管来舒缓心情的班主任老师。再通过放疗、化疗齐齐上，一次又一次折磨她，干掉了她整束乌黑发亮的长发，杀死了她的表皮细胞甚至更深层次的真皮细胞，就剩下一副干瘪瘪的皱皮囊样子的班主任老师的时候，而且老师还总是鼻涕哈拉，连说句话都会口水外喷的样子的时候。如果是这个时候的老师在喂她吃饭，摸着她的小脑袋，很欣慰地看着她笑。我敢打赌，以王婷这么爱干净的小女生，连颗鼻屎都容不下的小女孩，她是绝对不会吃的。
　　但我能肯定一点，王婷会和其他同学一样，会很难受。或许也真的很难受，但绝对不会像我一样，难受到每一根神经上去，难受到我的心灵，像被划开了一道口子，然后越拉越大，越划越长。即便不会流血，但也会隐隐作痛，会深深地痛，会无比焦灼地痛。可这也只是我个人的想法罢了。因为有些画面，是人不能去回想的。
　　而这会儿，同学们还沉浸在王婷同学的光环里呢。因为王婷同学的文采真的很好，作文写得也是一级的棒。而且不但会写，她还会念呢！她有好几篇作文，还被广播室的跑腿员代表校方给录用了。而且王婷同学本人也被邀请到了广播室里，在赞美者地指导下，由她本人大声地念诵她的美文。
　　每每如此，倍受光荣邀请的王婷同学，她都会很高兴地带上自己的稿纸，昂着头，很兴奋地走到广播室里。对着那台早已被风侵雨蚀，锈得千疮百孔的大广播，翻来覆去地念，像个傻宝宝一样，乐此不疲地念。甚至隔着广播，我都能听出来，她正心血澎湃而又爱不释手地捧着她的稿纸。不对，应该是她的作文，我不应该带着当年的嫉妒来否认现在的感觉。虽然王婷同学念来念去，也总是离不开花花草草。但她的声音，确实很好听。至于她念的是什么内容，我一般都懒得细听。因为我的听力最敏锐的部分，也全都集中在了王婷的声音上。也并非我喜欢王婷的声音。而是因为，我很难相信，身为一个湖南人，在读汉字的时候，她的舌头，居然不会打结？！她居然能从头至尾的连贯起来念。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想，王婷她到底是不是湖南人？难道她真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小妹妹吗？可她看上去，也太嫩了。因为每次，只要我想到王婷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画面时，我都会忍不住啪地一声，切断幻想。也可能是我太善良了吧，我怕她掉下来会摔瘪。后来，我只能这么想，难道王婷同学是提前做了准备不成？可也不对啊，就算她提前做了准备，那也是没有用的。因为湖南人说普通话，就跟传统文明一样，从老师到学生，世世代代都是这么传承下来的。就连我们骨子里，也都浸透了这种搞笑文明。
　　当然，我说的也没这么严重。毕竟这也仅仅是我个人对王婷同学的妒忌而已。因为那会儿，我才认识王婷没多久，我俩儿的关系，也还是胶着的。所以，即便王婷同学满身优点，我也还是会想尽一切办法，在她身上挑一些毛病出来，想以此来平衡自己卑微的心灵。至少，我现在感觉这是一种卑微，是一种后知后觉的自卑。可那会儿，我不会自卑，我只会气恼。实在挑不出来王婷同学的毛病的时候，那我就会以别的方式来平衡自己，我会告诉自己，王婷现在能做到的事，我只是暂时做不到而已。但总有一天，我必能做到。而且我不仅能够做到，我甚至还会比她做得更好。
　　可好不好都没什么用了。因为接下来，王婷同学又做了一件事，直接打消了我想超越她的念头。就在英语老师瞪向王婷，请她出去的时候。只见王婷同学缓缓起身，愤怒地看向英语老师，说，“你凭什么让我出去，明明是他害了我，你不惩罚他，还要惩罚我，你是不是老师？”
　　“放肆！”英语老师彻底火了，猛一巴掌拍打在桌面上，骂道，“好你个小同学！你好没有家教，小小年纪，目中无人，连老师都不晓得尊重，你读书有个屁用！”
　　被英语老师这一通教训，王婷再不敢顶嘴了，她只是很委屈地流泪。可这么一来，英语老师却不知所从了。她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又看看王婷，然后又扭头，看看其他同学。整个场面，瞬间就僵持住了。老师不开口，所有人也只敢屏住呼吸，一个个装模作样地看向讲台上，看向毛爷爷题的那八个金灿灿的大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我没有看那八个字，因为我觉得羞，觉得怎么看都是一种对内在心灵的拷问。此刻，我耳边儿，不断回响着老师方才的话，但只记住了一句，“你读书有个屁用。”也不管有用没用，老师刚才说的也确实在理。不论尊重谁，都得学会尊重。所以，既然老师都改口了，懂得尊重我了，那我也不能不识抬举，让老师太难堪。于是我主动承认了错误，我对英语老师说，“对不起，老师，我知道错了。都是我害了王婷同学，你让她留下吧，我现在就出去。”说完，我低下头，麻溜地走出了教室。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王婷居然也跟了上来。只不过，这个小丫头，她一点都不干脆。她居然是边走边哇哇大哭，像似有意要哭给所有人听。可我一点都不觉得她可怜。我边走边看，也顿然发现，王婷的每一声哭泣，是那么的悦耳动听。直到现在，我仍然想念她的哭声。虽然当时，我心里有愧，但确确实实，我很喜欢她这种独特的哭泣。这种声音，好贴心啊，也让我好难过啊。因为我觉得，我这辈子，再也听不到这样的哭声了。
　　我和王婷一前一后，走出了教室。刚走到门口，我还忍不住看了她一眼。然后，我就快速地跑到了楼梯口，跑到了那根粗粗的木廊柱旁边，直直地站好了。当时，我只有一个想法，一定要离得王婷远远的。因为离得越远，她的哭声，听起来就越有味儿。
　　我以为王婷也会走到我身边站好。但我想错了，我没想到她这么勇敢，居然直挺挺地站在了教室门口，离讲台也仅有十步之遥。我想，她应该是有意在跟英语老师赌气吧，只见她还拿屁股对着讲台，对着讲台上的英语老师。然后，她抬头望向天空，不知在胡思乱想着什么。应该是恨吧！我想。若不是恨，那应该就是无限的愤怒。只见她攥紧小拳头，气得一抖一抖，太像缩小版的美少女战士了。不像我，整个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我蹲在地上，从口袋里掏出纸牌，左手战右手，玩得无比欢乐。
　　可我的心思，却不在玩牌上。因为至始至终，我都觉得自己做得太过份了一点。我不应该影响王婷同学好好学习，不应该害她罚站，让她这么高高在上的小同学，忍受这般羞辱。所以玩着玩着，我还会时不时抬头，看王婷一眼。主要是，我生怕她想不开，然后又冲进教室，跟英语老师大声叫板。这个小丫头的脾气，也实在让我惊叹。虽然我不能阻止她继续发泄不满，但我心里早有盘算。假设她非要这么干，那我也只好逃学了。若不然，等老师们联起手来，我可就惨了。
　　结果，王婷再次出乎我的意料。当我再次抬头看她时，她竟已神鬼不觉地立在了我的面前，吓得我猛地坐倒在地。
　　“起来！”王婷冷冰冰地说。
　　我傻愣愣地看向她，似乎她眼里，已没有了先前的恨意。我只好机械般地起身，倒不是我要遵从她的命令。而是我觉得很丢人，我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女同学吓倒。
　　“手给我。”王婷命令道。
　　“我不跟你和好。”我说。说完我就转过身去，背对着她。我以为王婷是想跟我握手言和，所以我坚决不伸手。因为这会儿，我打从心眼里都不愿意跟她和谈。因为我认为，她吓到我了。所以为了面子，我也要死撑到底。
　　“给我！”王婷大喊道。
　　她这一喊，我彻底慌了，我生怕班主任老师会突然冲出来揪我。于是我看都不看她一眼，就懒懒地伸手，说，“以后……”若说再次被她吓到，我也只能认了。因为，瞬间就有一股钻心的痛，钻进了我的心肝脾肺。待我猛地回头，看清楚发生了什么状况时，已经晚了。只见我的整个小手掌，都被王婷含在了嘴里。
　　“你大爷的！”我张开另一只手，作势要扇她的小脸。结果，我愣是下不去手。王婷倒很淡定，松口后，她很挑衅地往前一步，把小脸伸过来，说，“你打！我妈说，打女人的男人都是王八蛋。”
　　“骂得好！”我一边跳着蹦子，一边愤恨地揉着小手，说，“你爸就是老王八蛋。”
　　“你爸才是。”王婷回敬道。但她目光很虚，似乎内心早已承认。于是，我很气恼地掀开了她的伤疤，我说，“你爸经常揪着你妈的头发，往死里打呢！你还不承认？！”
　　“我爸……”王婷语塞了，也哭了。但这一次，她没有哭出声音，只是不停地流泪。幸好下课铃正好响起，我也懒得搭理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