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同桌的婷(1)

　　在四班最后一排最中间的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光。由于我身后离墙还有两米距离，所以我感到很宽阔，也很自由，就像鱼儿游回了池塘，是那么欢乐自在。对于一个不会读书的小同学而言，能够避开老师赤裸裸的监视范围，其本身就是一件极其快乐的事。虽然这种快乐很幼稚，也很无知。但人在成长中，又怎能违背自己的想法和直觉呢？所以我只能无知地快乐着，也无知地干了一些我自认为很快乐的事。
　　那段时间，我暂时忘记了说话。也不是我不想说话，而是我在思考，我在琢磨，琢磨出了很多玩法。最无聊的玩法之一，就是用一根烧红的细铁丝，嗤的一声，插进女同学的马尾辫里。嚯！那叫一个来劲。尤其是，当同学们正好念到“日照香炉生紫烟”的时候，我这心里头啊，甭提有多冒烟了。那滋味儿，那燃头儿，可不是一般的烟所能代替的。我所认为，再好看的烟，也及不上我前桌女同学的马尾辫里，冒出来的那一缕缕青烟。咋看像婀娜，咋看像圣女。嗤一下灭了，我还会嗤第二下，一直嗤到全班同学都能闻到糊味为止。
　　然后，语文老师就会出现，会揪着我的左耳，狠狠地拧巴一圈半。那水准啊，简直是跨了国际。直到现在我仍敢断言，若是全世界的老师联合起来，举办一届揪耳大赛。我相信我的老师，她一定能杀进前三。因为我的老师，她能恰到好处地揪到我的两只脚尖离地，又让我的脚尖，紧贴着地面漂移。让我无从反抗，也让我浑身痒痒。最主要的是，我想尿尿。且还尿得不多，刚好在裆前，尿湿一个很不规则的小圈。然后，经风一吹，就干了。现在回忆起这些事，我突然就觉得老师的这套揪法，也很适合治疗那些前列腺患者。我想，妙手回春，也在此一揪吧。
　　其实，老师治理坏同学的法子也岂止这一套。没多久，她就把班长王婷安插成了我的小同桌。按照老师当时的教育改革策略，她是这么说的：“一个好同学领导一个坏同学，即使拔苗助长，也要共同进取。”似乎在那个年代，老师的这套教育创新思维，已经很时髦了。可尽管老师这么用心良苦，我却不这么看。因为我是坏同学，看待问题的眼光，也总是要短浅一些。我所认为，老师的这套做法，只能称之为“鱼死网破”，也是对一个好同学的极不负责。这就好比把一个好的西红柿，放在了一个坏的西红柿旁边。那用不了多久，只会烂成一堆。
　　王婷成为了我的小同桌，我所干的第一件事，即便再过五十年，我也仍能记得。因为我印象里，在那个年代，我所认识的小同学，不论成绩好坏，也都是一群毫无创意的笨蛋。对于不喜欢的小同桌，他们都会像萌萌那样，习惯性地用一根断头粉笔或是其它硬物，在大课桌的正中央，划一条清晰的界线。而且这一划，从一年级画到了六年级，甚至还有人画到了初中高中。我就不同了，那天我搞了点创新。等王婷安置好书本后，刚坐下来，我就先下手为强，也在桌面上划了一条线。但规则变了，公平不公平，我说了算。
　　我画的这条线，非常刺眼，也非常醒目。属于王婷的活动范围，仅有三分之一。虽然剩下的三分之二，我暂时还没规划好，至少我心里头开心。我还死皮赖脸地朝王婷挤了挤眼，笑道，“学习好顶个屁用，谁先划的线，就得听谁的”。
　　我以为王婷会强烈抗议。结果她毫不反对，只是冷冷地笑道，“是吗？”我点头。她急忙说，“反悔是小狗。”我再点头。然后，就见王婷火速跑到讲台上，操起一根长长的粉笔，回头瞪了我一眼，就直奔我来。
　　那根长粉笔，实在太新了，我忘不掉。我记忆中，除了老师能用它在黑板上写写画画，任谁也没资格动用这些崭新的粉笔。可我万万没有想到，王婷却打破了我的固有观念，也彻底震惊了全班同学。只见她像女侠一般，捏着长长的粉笔，快速跑到我面前站定，然后大喊道，“起来！”我冷不丁接唱道，“不愿做奴隶的人们。”但唱归唱，我还是站起来了。因为我很想看看王婷，她到底能把我怎样？
　　“闭嘴！”王婷打断了我的歌声，说，“一边去。”
　　我本能地闭嘴，退后一步。
　　同学们也狠吃一惊，个个流露出跟我一样的眼神儿。接着，就见王婷在我与她共坐的长条凳上，也划了一根醒目的红线。忒狠了，比我还狠。我想。因为那条红线的右端，只有五分之一的面积，是留给我的。我目测了一下，也仅够容纳我的半边屁股。至于剩下的五分之四，自然就不用说了，所有使用权都归王婷。直到现在我也坚信，以王婷当时的身高，就算她躺下来，也不会过线的。我太后悔了，也太懊恼了，我说，“我怎么会……想不到呢？！”
　　“坐下！”王婷指着板凳，说，“反悔是小狗。”
　　在同学们的见证下，我发自内心的矛盾。我到底是坐呢，还是不坐？那一瞬间，我犹豫至极。因为坐下来嘛，那我从此就再别废话了。不坐嘛，我似乎又很难违背王婷的旨意。因为上课铃响了，她是班长，她有权利命令任何一位同学坐下。思来想去，我最终还是决定，就不吃你这套，看谁玩得过谁？
　　“我就不坐！”我大声嚷道。但说完我就傻眼了。因为王婷压根儿就不想搭理我，她就跟啥事也没发生一样，顺着板凳中间，就坐了下去。倒是我，跟个傻子一样，杵在那儿，惹得全班同学发出耍猴一样地笑声。这时，班主任老师也刚好走进教室，厉声问道，“文城！你站着干什么呢，傻啊你？”
　　“你傻啊！”我大声回敬道，愤恨的目光始终不离开王婷。可说完我就反应过来了。我本能地想锤死自己。其实我本意是想冲王婷发怒的，却没想到老师这么没眼色，非得赶在这时候接话。所以我那话儿，给谁听了都不是个味儿。尤其是老师，她索性也懒得跟我废话了。她直奔我这儿，先是用一摞书本，狠敲了我的脑袋。然后再次使出那招，“揪死你丫的”就揪着我往墙上狠撞了几下。由于惯性原理，我本能地感觉自己飘起来了。而且这也是我唯一一次感觉到自己被老师揪在半空，晃荡了好几秒。这几秒，也让我瞬间清醒了。我觉得老师还是蛮心疼我的。我想，若换作我，早就操起墙角那根断截扫把，敲碎了这坏小子的脑袋。
　　就这样，王婷成为了我的小同桌。而我俩又划清了界线。她不理我，我却不能不理她啊。因为那五分之一的板凳面积，实在太小了。我除了感到屁股疼，后背疼，好像我浑身上下，也没有哪个部位不感到酸痛难耐的。这种感觉，有点像上体育课的时候，体育老师教我们练习扎马。一个四平八稳的马步扎下去，叫我勉强支撑十几二十秒，是没有问题的。可要让我长时间保持这个动作，一动不动。我想，除非如来附体。但我也想，即便是如来坐禅，我相信他也有腚疼的时候。等经念完了，还不得起身活动活动。
　　可我就一凡人啊，我一边屁股怎么能支撑完四十五分钟的课时呢？最要命的是，一天还有七节课呀。就算每个课间，也有十五分钟跑厕所尿尿的时间，可又能解决什么？等到麻劲过了，酸味儿又上来了。酸味儿刚麻，也就头昏脑胀了。我想，照这么玩下去，那还不得丢了小命。
　　那就做狗吧。我在内心这么安慰自己，人偶尔承认自己像条小狗，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当然，想归想，打死我也不会向任何人承认。尤其是王婷，我更不能认。因为认了就是输了，输了就不好玩了。可我又不能这么继续耗下去，因为腚疼得实在受不了了。在死撑到第三节课一半的时候，我终于想开了，于是我就拉着王婷的小手说，“咱俩和好吧”。
　　“没门。”王婷甩开我的嫩手，小声骂道，“你个小流氓，再碰我，我就告诉老师。”
　　“你去告啊。”我又拉着王婷的小手，说，“我就是小流氓。”
　　“流氓！”王婷猛地站起来，一指我，冲讲台上的英语老师喊道，“老师！文城不守规矩。”
　　不守规矩？还真有文化，我好喜欢。试想一下，打从娘胎开始，我又干过几件守规矩的事？就连我出生的时候，也是一溜烟儿地跑了出来，而且还是脚后跟先着的地，连我妈都来不及拦我。被王婷这么一喊，我心里反倒踏实了。我立马坐得笔直，双手叠加于桌面，保持一种从未有过的坐姿。就连班里最标准的听姿，也都赶不上我的认真。
　　英语老师猛一回头，见我这么认真听课，她顿时就感到无比诧异。一看我就知道是知错能改的坏同学，于是英语老师就问王婷，“你知不知道，你这么无故打断老师讲课，也是很不守规矩的表现之一？”王婷侧头看了我一眼，见我这么死不要脸，她气得直跺脚，又只好很无趣地坐了下来。
　　王婷坐下来后，心虚了。她也知道自己摊上大事了。所以她再也无心听课，而是把全部心思都投给了我。也不管我愿不愿意接受，她都主动把板凳上的红线给擦掉了。然后她红着小脸，偷偷对我说，“我跟你和好吧”。
　　“那你是小狗。”我指着她笑道。
　　“混蛋。”王婷骂道。
　　“我就是。”我乐道。
　　说完，我突然觉得鼻孔很痒。然后，在王婷的见证下，我很期待地从鼻孔里，掏出来好大一坨鼻屎。不过这颗鼻屎，比我想象中的要干净多了，并不是那种稀里哗啦扯出来一大节子的鼻屎。它看起来，干干的，圆圆的，像个小汤圆，很可爱，也很腼腆。如果是冬天，相信它还冒着热气呢！
　　可我没想到，我这个动作，居然让王婷既是惊恐又是不安。她还本能地挪动了一下小屁股，离得我远远的。但我没那么下作，我不可能把这么干净的宝贝，很大方地粘到她的身上去的。虽然她想多了，我却很冷静。可我也没往别处扔，而是将这坨圆圆的精华，完完整整地搁置在了板凳中间。
　　我认为自己干了一件非常漂亮的事。直到现在，我也不觉得恶心。在我看来，那个年代的鼻屎和现在这个年代的鼻屎，完全是两个概念。毕竟那个年代的人，吃得干净，心灵也干净。所以延续这个思维，自然而然的，那个年代的人，他们身上的产物，也都很卫生。就连鼻屎，也都是有机的。
　　可王婷不这么认为，她的心灵，也远远没有我想象得纯洁。而且，她的眼界也实在太小了，居然把全部注意力，都凝聚在了我这颗绿绿的有机产物上。她先是强制命令我捏走。我不同意。然后，她又哭笑两难地请我捏走。我坚决不同意。我心想啊，为什么要捏走呢？难道你就不能好好说话，求我用书纸擦掉吗？也不体会一下我的感受，不动脑子想想，有些东西，你可以放下，但要让你再次捏起来的时候，得多恶心啊。也并不是那东西脏了，而是你的思想脏了，脏到连你自己都觉得恶心。于是我没好气地说，“有本事，你捏啊”！
　　王婷实在没辙了，她只好保持高度戒备，面带哀求地说，“文城，我错了，我承认我是小狗，好吗？”说完，她就趴在大课桌上，呜咽起来。而且越哭越不像话，连英语老师都不忍心授课了。
　　见英语老师快步走来，我来不及捏走，也真心不想捏它。只因王婷觉得它脏了，所以我心里头也不是滋味儿。我只好急中生智，用王婷桌上的英语课本，啪地一下，掩盖了她所认为的脏物。但我这个小动作，避得了所有人，却避不开王婷。因为王婷很紧张，而且神经也很敏感。就在我刚摸到她英语课本的时候，她猛地一下弹起来了，两眼还直勾勾地盯着我。最后，见我真这么干了，她也就彻彻底底的崩溃了。接下来，那可不是哭这么简单的事了，那简直就是一场惊天动地的火山喷发。
　　不过，我很意外，我没想到王婷这么小小的身板儿里，居然还潜藏了这么巨大的能量。
　　“你——站起来！”英语老师瞪向我，指向我，冷冷地说，“getout！”
　　我愣了半晌，愣是不知道英语老师说的是什么意思。所以我不敢轻举妄动。因为此刻，英语老师眼里，充满了敌意。我生怕一动，她立马就会扑上来，撕碎了我。
　　我快速分析形势，想着应对之策。却又奈何？我连她老人家说的是什么都没搞清楚，又怎么能应对得来呢？一般说中文的老师我惹得起。譬如那位喜欢把嘴唇，涂成猴子屁股一样，深红深红的美术老师。她，我敢惹。因为她脾气好，不打小同学。最生气的时候，也无非是在小同学脸上，画一只猴子。等她画完后，同学们会笑我，我也会笑他们。但美术老师不能见我笑。如果我笑了，她就会不笑，还会很生气地走开。像个小孩儿一样，扭扭捏捏地走出教室。虽然她走起路来，屁股会一扭一扭。可看着看着，我就会内疚，还会很认真地端正思想，开始画画，不看任何人，一心只想画一件能令美术老师开心的作品。
　　也很神奇，每次只要我认真画出来的作品，都会得到美术老师的喜爱，她还经常给我满分。后来，只要是她的课，我都会很认真地听。然后很认真地画。而且每次画完，只要看到她开心地笑了，我也会笑得很开心。尽管美术老师也经常表扬我，可我一点都不在乎。因为，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只要不惹她生气，哪怕她叫我画断手指，我也愿意。
　　再譬如我的数学老师，他头发都掉光了。他这人，虽然我也敢惹，但我一般不会惹。因为他看上去，不像可怜，倒像有病。而人的通性也是，有病就值得同情。尽管这人没病，但只要他看上去有，就值得你去可怜他。虽然数学老师真的没病，但他心里还是有的。因为我发现，他每次讲完课后，总喜欢有意无意地走到窗前，对照一下窗镜里，那个隐隐可见的自己。然后再帮那个没毛的自己，捋一捋自己的头发。
　　其实他也不用捋，因为真的不多了。每次他这么一捋，我心里就会咯噔一下，替他捏了好一把汗。我生怕窗外突然起风，突然吹进来好一阵大风。然后，就在他一睁眼或是我一睁眼的时候，就全没了。所以每次数学老师捋脑毛的时候，我都有一种很强烈的冲动，我很想冲上去，趴在他脑门上，给我三秒钟，我就能快速地帮他数清楚，数得清清楚楚，到底还剩几根？然后，我会偷偷趴在他耳边儿，把这可怜的结果，很认真地告诉他。我想，这样一来，既不会让他难过，也不会让他丢了面子。说不定我这么做了，那从此以后，我还能彻彻底底地帮他治愈了这块没毛的心病呢。
　　可现在这会儿，我所面对的，并不是多愁善感的美术老师和除了愁还是愁的数学老师了。我所面对的，可是会说英语的尖脸老师啊。
　　因为英语老师的脸真的很尖，尖得就像一个陀螺球，上圆下尖的，看着都叫人心慌。虽然英语老师的长相，也并不难看，但那也仅仅是在她不说话的时候。可她刚才说话了，而且还露出了牙齿。好可怕啊，她的牙，居然跟我想象得一模一样，除了尖锐还是尖锐。她的上下两排牙齿，至少有八颗是尖的，看上去，也很像我想象中的食人鱼。
　　我禁不住联想到，她这两排牙齿，也太配她这张尖脸了，活像一个吸血鬼，好像随时都能把人给吸干。我想，她若不教英语这门课程，那也太对不起她这幅长相了。也幸好她刚才说的是英语，所以我暂时还没有感到特别的害怕。或许也是我的想法变了，看法也变了。因为我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中国小鬼，正被一个会说英语的中国老鬼找上了麻烦。最令我难以接受的是，这个中国小鬼，他还听不懂这个中国老鬼，说的是什么鬼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