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3) 万象更新之三

　　这老夫妻俩一番讨论反倒差一点演变成路线斗争！而上班去的唐佩琦一路上也是心事重重：参加这冬季招生高考吧，倘若蟾宫折桂金榜题名了，看玲玲那心事重重幽怨层层，还未曾魂牵梦萦先已就难舍难分，情何以堪？恋何以忍？若是不参加高考吧，十年寒窗苦读，朝思暮想一搏，如此大好机会，也是命运眷顾！就这样英雄志短儿女情长的，让改变未来人生轨迹的机遇失之交臂……且不说辜负了父母的期盼、老师的栽培，其实也对不起岳父母的疼爱还有玲玲的恩爱。一路思绪纷乱而行，脚下的自行车几乎和别人“短兵相接”！惊魂未定处看着自己手扶的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又想起丈母娘限时限日命令“老狗”：“你老狗就是骡子变狗、狗变黄鼠狼、黄鼠狼变老鼠，也要托关系走门路给琦琦弄张‘自行车券’回来！三天后的现在你要是还完不成任务……嘿嘿！可不要怪我翻脸不认狗！”总算老丈人不辱使命，不过老丈人求人时的窘相可想而知，要不，他自己的“坐骑”也不会除了铃不响，其他部位一动就响的。丈母娘揣上那张千辛万苦求来的“自行车券”，又砍了两大捆竹子卖了，凑足一百五十元人民币，领着女儿女婿来到县五金公司指定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凤凰”牌虽然和“永久”牌同是上海生产的，可是“凤凰”虽美爱攀高枝哪及得“永久”——长长久久永永久久来得纯来得真？所以非“永久”不买！正所谓睹物思人，思人思恩……看着手扶的不知羡慕煞多少人的自己心爱的“坐骑”，唐佩琦更加的心乱如麻。
　　心乱也好心静也罢，脚下的路犹如人生，就那么点长！前进一步就缩短了几十寸。唐佩琦准时来到工场，轧钢厂看中他们师徒精湛的工艺水准和负责任的工作态度，与建筑站订立了长年聘用合同，并专门划出一个木工车间让王小满师徒使用。
　　轧钢厂本是年轻人的世界，平淡无奇的日子尚且还会生出点话题来热炒一番，这一回高校恢复高考招生且破天荒地定在年底举行，还不热闹成一锅煮开了还在煮的粥？
　　唐佩琦一进厂门，就只见熙熙攘攘的人堆男男女女在摩拳擦掌，乱吵吵处只听一个人问道：“大王，你老婆有了，儿子也养了，也想凑这个热闹？”
　　又听另一个人答道：“为甚的不试一试？想当年我也是班里的前三名，这些年丢是丢掉了一点，不过过去的这么些年有几个在家‘悬梁锥股’的？我倒不是自我感觉太好，抓把劲努力一下还是有几成把握的！至于老婆儿子，我只要不做陈世美就行了，再说我成功了他们不也跟着风光么？为甚的不考？神经有毛病的才不考呢——只要有一线希望的！”
　　一番在情在理的回答像一星火光，照得唐佩琦原本混沌一片的思绪露出了一丝明亮。他来到车间里，师傅王小满已经先他一步到了。从前都说师徒如父子，时代虽然不同了但是道理还是要讲的，就算降他一个等级，最起码师傅如兄长才说得过去！王小满和唐佩琦的师徒情分正介于父子、兄弟之间，唐佩琦见着了师傅，自然将自己的困惑和犹豫向师傅全盘托出。
　　王小满听后沉吟了片刻道：“这是你的前途大事，又关联着你的家庭、感情，反正方方面面复复杂杂别人也不方便多插嘴，总之一句话，你不但两个家都要摆平了，更千万不能做让别人指指点点的事，这是你长到这么大碰到的最重要的事。今天你就休息一天，回家跟你娘老子好好商量商量，只要问心无愧，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说句真心话，我才刚刚得到你接接力，从心底里不愿意你从我身边离开！不过为了你的前途，你做甚的决定我都支持你！只要你考上了大学后能有功夫多来看看我们，我王小满也好有个牛皮吹吹——怎么样？我王小满读书不上路，可是我有个大学生的徒弟——牛吧？好，快回去吧！”
　　要说那个叫“大王”的话给唐佩琦的心里擦亮了一星火，那他的师傅王小满无疑给点着了一盏灯。唐佩琦身子一偏，飞腿上了丈母娘给他精心挑选的永久牌自行车，心里比来时明亮多了。好一辆永久牌，飞驰中只闻飞轮“沙沙沙”一片令人骄傲的妙音，带起了一阵风直奔石桥街而去。
　　爹爹唐平之上工去了，妈妈胡丽君在食品站还未曾回来。不过也好，唐佩琦总之认为妈妈不大容易有共同语言，倒是爹爹好沟通一些。他沿河行，过石桥，抄小路，上大道……远远见一群人挑的挑，浇的浇，在给麦田施肥。再前行百十来米，就看见人群中有一人，挑着担子梗着脖子右手扶扁担左手溺水般拼命划拉着，怎么看都像是一种无助的挣扎。唐佩琦只觉得心头一酸，险些乎流下泪来，没想到自己的父亲活得竟是如此的无奈。这时干活的人群中也有人看见了唐佩琦，似乎通知了唐平之，而唐平之也已经挣扎到了目的地，只见他放下担子后走上田埂，又回头说了句什么，这才迎着儿子唐佩琦急步走来。
　　父子相见本是平常事，可是唐佩琦今天的心情似乎有点异样。老百姓家没那个繁文缛节，唐佩琦按惯例叫了声“爹爹”就算请了安，又破天荒地问道：“吃力吧？做不动就不要勉强。”从身边摸出一张十元大钞——他每月工资三十来元，十元给妈妈报养育之恩，十元给玲玲权作伙食之资。不过玲玲从来都是以他的名义存在小金库上！还有十来元自己留着午餐和零花——这张十元大钞就是他几个月来省下来的，将它塞进唐平之手中道：“给你不中不晚的买点点心填填肚子。”
　　唐平之心里不觉一片欣慰，却不接那钱道：“你自己留着用。”推来推去便又改口，“那给你妈妈吧。”趁势将那十元大钞收了下来。
　　却不料儿子竟然打趣道：“妈妈那儿我已经给了，这是特地留给你的!早晓得妈妈的威信这么的无处不在，还不如我来向她多表一份忠心，多得一次表扬。”虽有调侃却也不无道理。
　　唐平之虽然被儿子戳着了软肋，但似乎并不生气，反倒一笑道：“哈哈！好你个小东西！羽翼刚刚有点丰满就敢跟老子油嘴滑舌？可不要忘了，一个六点一个五点，老子永远都比你大了一点。”正所谓“亲眷远里香”，如今唐佩琦一个月也难得和父母见几次面，却不疏反亲了。
　　父子俩说说笑笑进了家门。虽说时已入冬，可是恢复高考年底招生的喜讯却令神州大地春风浩荡，玲珑剔透的唐平之岂有不明白儿子此番急乎乎“探亲”的真正目的？一贯和衷共济的爷儿俩自然没那许多客套，不等儿子开口便抢先问道：“你是为了高考的事回来的吧？你此刻不来家，我还打算晚上去找你咧。说说看你的打算。”
　　“我的打算——这么好的机会是我们这一代的福分，有几分把握的谁不想试试身手！只是，只是玲玲和她妈妈思想上有、点顾、顾虑……”唐佩琦见父亲听了自己后面的几句话原本春意盎然的面孔一下子就挂上了秋霜，心想等一会妈妈回来只怕更难措辞！有道是生疮宁愿早出头，疙瘩早解早顺当！干脆向父亲一吐为快，“因为玲玲没有把握参加高考，玲玲说了，她妈妈生怕我考上大学后不要他们家了，怕我做甚的陈、陈世美什么的……”
　　“原来如此，果然被我料着了几分。”唐平之暗忖道。不觉反倒松了一口气，脸色也平和多了，关照儿子道，“等会儿你妈妈回来了，你不要多讲，玲玲和她妈妈的顾虑更不能提！你妈妈的脾气你是晓得的，最恨这种婆婆妈妈小肚鸡肠，听了还不火冒八丈？日后婆媳、亲家之间关系就难处了。要说玲玲和她妈妈有这样的顾虑也是人之常情，换个角度替人家想想也就心平气和了，可惜你妈妈这么大年纪了，让她改掉按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别人的脾气，今生今世只怕是难了，等会儿你妈妈回来有我跟她兜圈子，你别多插嘴！这么多年来你老子我别的本事没学会多少，可是当你妈妈的“专职消防员”还是有两下子的！小东西你不要偷着笑，杀猪杀屁股——各有各的爱好！”
　　父子俩正热闹处胡丽君拎着小竹篮回来了——采购小菜是她的专职。因为唐佩琦坐得偏里了一点，所以她进门前视线所及只有唐平之一人，便不无惊异道：“今天是甚的日子，你们那个王八蛋队长也会强盗发善心——这么早就放你们的工？”进了门才发觉儿子也在，立即调转话题，“琦琦甚的时候回来的？”琦琦自然叫了声“妈妈”也算请过安了，胡丽君答应过后接着道，“正好，今天让几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家伙帮我净净当当弄了几斤猪尾子，算你有口福！我这就去红烧冰糖猪尾子，你们爷儿俩一道补一补！”
　　“丽君你先把你那尾子放一放，琦琦是有要紧事回来商量的，其他事靠靠边。”唐平之话藏玄机，他深知胡丽君马上就能破解并且会及时回应的，如此一来整个环境的气氛就会幽默而欢快热和而和谐，商量起事情来也就顺当多了！
　　果不其然，胡丽君乖乖地入了瓮：“好你个唐平之，我老人家好心好意给你改善生活，你反而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总不见得儿子回来了开心得你耳朵眼里发了痔疮，连一把手的话都听不清了？我再说一遍，你给我听清了——红烧冰糖猪尾子！如果去掉头上的帽子‘红烧冰’，再抠掉一个不中听的‘猪’字，其实就是‘糖尾子’！它叫‘糖尾子’，你叫‘唐平之’，怎么听都是好哥们兄弟俩，或者干脆你都拿来一个用做名，一个当做字，一个人包圆了拉倒！”
　　热热闹闹一番唇枪舌剑过后胡丽君更加的容光焕发，将近知天命之年的她，若换做农村里风里来雨里去踏冰霜顶日头挣工分过日子的农妇，恐怕早已是枯焦憔悴惨不忍睹，可是她竟然风韵不减神采依旧。唐佩琦看着自己的妈妈暗自称奇道：“怪不得爹爹这般地依从她，要是玲玲到了这个年纪也像妈妈这么的美姿颜——只怕我也会像爹爹这样子依从她的。”
　　唐佩琦正自呆呆地胡思乱想，却听爹爹认输道：“斗不过你就不逞强，男子汉大丈夫，说投降，就投降！”要说嘴皮子上的功夫，其实别说一个胡丽君，就算她学来孙悟空拔毛变猴的本事，只怕也不是唐平之的对手！正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唐佩琦也是个聪明伶俐人，一下子就看穿了父亲的“专职消防员”不过就是引火烧身赶紧投降这么简单！只是简单归简单，效果还算不错，看来“子承父业”学会这一套嘴上功夫，将来用到玲玲身上或许功效更佳。唐佩琦陪着父母一起开心地笑了起来，只听父亲继续说道：“解放军优待俘虏，胡丽君此‘君’也是‘军’，当然也会优待俘虏的……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吧！”
　　唐平之故意让胡丽君多占了不少便宜，料定她陶醉中自己为儿子的说项即便小有不当，也不至于吃大批评，便正色道：“琦琦是为了马上要参加高考的事回来的！”
　　“我晓得。”提到儿子要高考的事胡丽君更加开心，她走近儿子，在他肩膀上重重一拍，“儿子吔——加把劲，好好考！有甚的需要——吃的穿的用的还有钱和粮票，只要办得到，老娘我全力支持决不小气！”
　　“这些都是小事。”唐平之不等儿子开口赶紧接过话来道，“琦琦另外有件为难事，就怕你听了不开心。”
　　“开甚的玩笑，儿子是娘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几斤几两老娘会没数？凭我们儿子的聪明和用功，他要是考不取，只怕石桥街上没甚的人能考得取了。琦琦还会有甚的为难事我会得听了不开心？”
　　“事情是这样的，”唐平之一句赶一句，一步步将话推上了正题，“琦琦马上就要考了，而且如你所讲，把握很大！可是玲玲可能这一回跟不上趟，这样一来，琦琦一个人出去读大学，把玲玲丢在家里，琦琦这么不清不楚一走，把玲玲就这样晾在娘家——说是小媳妇吧又不曾举行过婚礼，说是女儿家吧，实骨子她早就是我们老唐家的人了，让她这样不盐不酱、没名没分的，我们也太对不起老葛家了！”
　　“这倒也是！”胡丽君虽然有个难说话的名气，不过只要合情合理，其实她也是蛮讲情讲理的，“不过话虽这么说，总不见得我们儿子去上大学身边还带个小娘子跟班，还不笑煞人了？”
　　“这倒还不至于。”唐平之其实早就胸有成竹，“我倒有个三全其美的想法——要让琦琦读书读得定心，玲玲有名有分过得舒心，我们做娘老子的对得起天理良心——只有让他们小夫妻俩冠冕堂皇光明正大举行个结婚仪式，倒不在乎怎样的隆重，怎样的铺张，请几个至亲好友，有媒有证的，大家聚聚会欢欢喜喜把喜事办了，你看怎样？要是一把手你批准了，我这就去请祝老师，还有琦琦他师傅——请介绍人去跟对方谈更显得正规些，也显得我家一把手有情有义气度不凡，行还是不行？请一把手明示！”
　　“虽说有点油腔滑调的老毛病，不过主意还算打在点子上！”当着儿子的面这么的台型十足形象光辉，胡丽君虽已不是头一遭，不过这世上虽说不乏一本正经告诫别人“你少来给我戴高帽子”之人，然而真的高帽子来了，还是没几个人嫌多的！本就不喜欢拖泥带水的胡丽君心境这么佳，自然更加爽快，“去吧，去吧！干脆请祝老师来吃中饭，我这就添点酒菜去，还有琦琦，把你师傅也请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