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刑毙
作品名称:龙泉观传说三部曲 作者:秦耕 发布时间:2016-03-20 08:53:50 字数:65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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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贤忠来到办公室,拨通了大崖办事处。接电话的是大崖办事处总支书记兰平勋。
陈贤忠关切地问:“问题不太严重吧?”
“双方都负有轻伤,但问题不算严重。好在张部长及时赶去了,制止了那场打斗。”
“兰书记呀,一定要妥善解决好那件事情,可不能再出乱子啊!”
“放心吧陈乡长,张部长已经将那闹事的家伙,捆到了办事处。”
陈贤忠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捆到了办事处?”
“是的,捆到了办事处。”兰平勋说:“对这种家伙,不给点颜色他瞧瞧,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天高地厚!”
“兰书记呀,赶快去制止张部长。”陈贤忠迫切地说:“不然的话,怕是要出问题呀!”
对方回答得轻描淡写:“出什么问题?没事儿。”
可是,陈贤忠的心立刻被揪成了一团。他刻不容缓地拨通了派出所,要求派出所一同下去,阻止恶性事端发生。
派出所接电话的是指导员戴家兴,他答应立即带两名警员一同前往。
然而,当陈贤忠一行风风火火地赶到大崖办事处,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已经血肉模糊地躺倒在大崖办事处的总支办公室里了。
悲剧发生了。陈贤忠马不停蹄地赶来阻止,还是晚了一步。
陈贤忠和戴家兴不约而同地睃视着兰平勋和张重武,却见二人耷拉着脑袋。陈贤忠一反常态地叫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畏罪自杀。”张重武梗了梗脖子骂骂咧咧地说:“他狗日的死了活该!”
畏罪自杀!他有什么罪?陈贤忠不敢面对那一团模糊的血肉。他将目光由张重武身上转移到了兰平勋的脸上,严肃地问:“真是这样吗?”
兰平勋说:“我没看见。我接完你的电话来到这里,就已经是这样了。”
“你为什么不阻止?”
“我根本就来不及呀。”
“你先干什么去了?”
“我先……”
“亏你还是总支书记呀!”陈贤忠痛心疾首地说:“你叫我怎么说你呀!”
现场被保护起来了。一小时之后,县公安局技术人员前来勘查了现场,并作了初步的判断:死者并非自杀,而是属于刑毙。
太残酷了!
张重武和兰平勋被刑警队带回了公安局,可是陈贤忠的内心却忧愤交加。张重武和兰平勋哪里像共产党的干部?他们的行为,跟法西斯和土匪强盗又有什么两样?
回到龙泉,陈贤忠及时地向周书记汇报了事件的真实情况。
周卫民当即气得顿足骂娘:“真没想到啊,狗日的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呀!在部队里因为打人而降级,转业到地方无人敢要,是我不嫌他,接受了他——他却依然不思悔改!这下好了,看你狗日的手爪子、脚爪子,以后还能不能随意打人了?”
确实,也许张重武今生今世再也没有机会打人了。可是,那惨死的死者家属该怎么办?难道就此置之不理吗?
张重武是龙泉乡党委委员、武装部长。人虽然是张重武打死的,可张重武却是以政府官员的身份出现啊!作为一名政府官员,竟然如此草菅人命?难道说龙泉乡党委和乡政府,就没有半点责任吗?
陈贤忠等周书记渐渐地平静之后,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周卫民痛苦地说:“真是叫人无脸见人哪!我在这龙泉乡工作了十几年,从来没有出现过大的差池。可是我却万万没有想到,在我即将退休的时候,居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而且,这个张重武,还是在别人不愿意接受的情况下,是我拍板接受的呀!现在可好,我竟然接来了一个杀害我的百姓的凶手啊!贤忠啊,你说,我这个乡党委书记,还有何脸面继续当下去呢?”
“周书记,你也不用那么难过。”陈贤忠劝慰着说:“我们谁也不曾想到,张重武居然会如此明目张胆地目无法纪啊!再说,他也一定不是存心置人于死吧!他也不会想到,几拳几脚下去,就会把人打死呀!否则,他绝对不会出手那么重啊!”
“噢,贤忠,你刚才是怎么说的呀?”周卫民突然问道:“这件事是不是蔡忠克和那小组长发生纠纷引起的呢?”
“是的。”
公安局带走了张重武和兰平勋之后,陈贤忠对这起悲剧的起因,作了初步的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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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忠克上有老母,下有年幼的儿女,加上他们夫妻,一家老小共计五口人。蔡忠克共计承包了十一亩坡地,种烟占去了十亩;仅有的粮田,则只有一亩石渣地。
今年的烟叶普遍受灾,蔡忠克所种的烟叶也未能幸免。他今年所种的十亩烟叶,总共才烤出四炉极为低劣的烟叶,即使是将烤出的烟叶全数上交,也只能卖得千把块钱。而十亩烟叶的投资,已经快接近两千块了。
这是一个极为明显的反差。辛辛苦苦地干了一大年,不仅没有挣得一分一文的收入,反而净贴了千把块。经济没有了,口粮也没有了。
可是,种田上税,养子当差,并不是现如今某一个人定的规矩。蔡忠克草民一个,更不能例外。即使是所种的烟叶分文不收,也得交公粮、上国税。
但是,既然上面有照顾,对受灾的家庭给予减税免税,哪怕是缓交也行啊!同是共和国的公民,别人能够享受政府的温暖,蔡忠克为什么不能申请照顾呢?
他先是向小组长讲,接着向村支书、村主任讲,可就是不能获准。其原因是,蔡忠克在事发之前,曾经和小组长闹过纠纷,一直矛盾未解。
得罪了小组长,要想减免税费,门都没有。
蔡忠克看到比自己收成好得多的人家,都被列入了被减免的对象,而他这个实在是灾情严重的户主,却不能得到半点照顾,心里自然不服。
他去找小组长讲理,几句理论过后,就发展成口舌之争,继而便演变成了拳脚相向。
纯属巧合,被张重武撞上了。
于是,张重武不问青红皂白,也不管孰是孰非,上前几拳,就将蔡忠克打到;并随即着令小组长找来一根绳子,将其捆到了大崖办事处。
蔡忠克被带到大崖办事处,立刻遭到了严刑拷打。
而这时的蔡忠克,已经是悲愤交加、胆色横秋,居然在被打之后破口大骂:“张重武,你狗日的到底是共产党的干部,还是国民党土匪?你不分青红皂白乱用私刑,有本事你就把老子打死!”
没想到,他这一骂,激怒得张重武飞起一脚,踢中了他的心窝。顷刻,血涌如注。
蔡忠克吐出一阵鲜血,强支着不使自己倒下,咬牙切齿地继续怒骂。这就更是使得张重武恼羞成怒、不择手段。他飞起一脚踢中了蔡忠克的下阴,结束了蔡忠克的一生;也为他自己的人生,划上了一个特殊的符号。
颓然倒地的蔡忠克痉挛了一阵,就再也不见动弹了。也是直到这个时候,兰平勋才向乡政府汇报。
张重武和兰平勋如果不是确定蔡忠克已经咽气,根本就不会向乡政府汇报;而是打算拿捏住了,出一顿恶气让其滚蛋了事。
可是,人死了,这事了不了了,他们这才知道闯下了大祸。为了开脱罪责,先是假模假样地向乡政府吱溜一声,然后捏造个畏罪自杀,就可以万事大吉了。他们认为,官与民到底是有尊卑之分,他们的命也有贵贱之别,即使是法律,也会酌情取舍。
然而,殊不知,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正如周卫民所说的那样,张重武的脚爪子手爪子,这辈子再也不能随意打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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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重武被撤职、被开除党籍、被定“滥用私刑”和“过失杀人”罪,判刑十五年。
兰平勋被撤职、被开除党籍、被定“渎职罪”,判刑三年。
那个小组长,被定“打击报复罪”和“滥用职权罪”,判刑三年。
表面上看,该处罚的处罚了,该定罪的定罪了,应该说是一件大快民心的好事。可是,人们在欢庆之余,更多的则是沉思、是忧虑与悲痛。
为什么总是要等到事情发生了,才去着手解决呢?难道就不能实施无病早防,时刻谨慎地防范于未然吗?还有,这起血案发生以后,一干人等虽然都相应地被量刑定罪;但是,这起恶劣事件给党委和政府在百姓眼里的形象,却造成了令人忧戚的负面影响。周卫民作为龙泉乡的党委书记,他不得不把这个问题复杂化。当然,他也不会漏掉死者家属该如何安抚?他也不会忽略,以后的烟灾税费的减免与缓交,是不是继续搞下去?即使是继续搞下去,又该怎样的搞下去?
为了这些问题,周卫民召开了三次党委会,意见都不能集中统一。
有人说:“那死者的家属,给他个万儿八千,就算是对得起他们的了!凶手已经受到法律的惩治,还要怎么样呢?这是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才能享受如此优厚的安抚、才能将一干人等绳之以法。否则,一个武装部长,失手打死你一个闹事的烟农,跟踩死一只蚂蚁严重不到哪里去。”
也有人说:“话可不能那样说哩!包公斩了那么多贪官污吏和豪强劣绅,难道他也是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吗?难道包拯那时候就已经是共产党员?自古至今,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张重武杀了人,而且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共产党领导的总支机关里明目张胆地杀人,只判了十五年!单凭他平素肆无忌惮的狂妄劲,枪毙也不为过。请想想,那个名叫蔡忠克的哥们儿,岂不是死的太冤了吗?”
还有人替张重武辩护说:“他不是失误吗?难道说他真存心打死人?他难道就不明白打死人要负法律责任?他张重武再横也没有那么横吧?胆大包天跟法律硬碰,岂不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各执己见,众说纷纭。
在第四次的党委会上,马廷山率先打破了沉默。他晃荡着葫芦脑袋,神情严峻地说:“是的,我们都得承认,张重武不会存心将人打死。但是,我们不要忘记,张重武未来龙泉乡之前,在部队里可是一个响当当的中校!他怎么就到地方上来了呢?而且衔也小了还没有人要呢?不就是因为他在部队里动不动就爱打人吗?来到龙泉乡之后,按理他应该引以为戒呀!结果怎么样呢?才将近三年的时间,前前后后被他打过的人,仅龙泉乡来说,至少不下二十人次。在那过去的二十多次打人事件中,又有谁管过他呢?又有谁给过他警告、给过他处分呢?这些异乎寻常的现象,难道不值得我们深思吗?对于这么一个土匪加恶霸式的人物,又是谁让他到龙泉乡来的呢?我真有点怀疑,不仅有人包庇他张重武,甚至于纵容他张重武横行霸道!”
张重武!现在,周卫民又痛心地想到了那个张重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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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重武是本县寺坪乡一个农民的儿子,高中毕业就参了军,上了越南战场。
在战场上,他根本就没有什么特殊的才能,更不懂战争艺术,而是靠他的幸运与狡猾得以生还。当时,一排战友全部牺牲,而他仅仅只是负了点轻伤,便躺在战友的尸体下,装死而荣归,成为自卫反击战的英雄。
英雄!可想而知,鲜花、掌声、赞美,以及姑娘们那鲜花般的微笑与仰羡,春潮般地向他涌来。
他激动,他陶醉,他欣喜若狂,他飘然欲仙!
接下来,他被任命为所在排的排长。时隔不久,他又被保送进军校深造。
在军校里,他学习摸爬滚打,学习武术。
对武术,他有着偏激的认识。他认为,只要能会那么几手,无论是儿时欺负过他的伙伴,还是在校期间与他不睦的同学,以后见了他,统统都得对他毕恭毕敬。否则,他将会用练就的一双铁拳对他们讲话。
三年的军校生活,转眼便过去了,他虽然没有练就一双铁拳,却练就了一身蛮劲和暴戾。
他回到了所在的连队任连长。他虽然没有学到过硬的军事技术,可是他却练就了一双躁动的拳脚。在他任连长期间,无论哪个士兵,只要他看着不顺眼,冲上前去就是拳打脚踢。故而,士兵们一个个见了他犹如老鼠见了猫,生怕被抓住,被撕扯,甚至于被吞噬。所以,那些士兵们,一个个都不敢犯错,训练也都卖劲,生怕稍有差池,便会招致一顿拳打脚踢。
对于他的这一军阀作风,不是每个士兵都能够逆来顺受地忍气吞声,而是有少数性子倔強的初生牛犊,对他的那种动不动就打士兵的行为怒目瞠视,甚至予以还击。结果,却遭到了更为严酷的毒打;甚至于以莫须有的罪名,予以处分,遣送回家。
“哼,不服狠,告诉你们,老子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什么阵势没见过呀?跟我作对,哼,老子抖散你的骨头!”这些话,几乎成了张重武对士兵训话的口头禅。
胆大的士兵被拳脚镇住了,胆小的士兵更是只求平安,尽自己兵役的义务,连长让咋着就咋着,辛苦点委屈点不要紧;只要不受皮肉之苦、只要不当众受辱,啥事都能吞下忍下。
士兵训练卖劲,而且很守规矩,军事比武,他的连队竟然项项名列前茅,而被评为模范连、标兵连,他也因此被晋级。
于是,他就更是趾高气扬、骄横跋扈。可是,他却又时刻小心,生怕自己在无意中得罪了哪位首长,让他卷铺盖回家,赶大卵子黄犍耕地。
他由部队转到地方,是他任中校副团长的时候。
也不知是因为他有一段时间没有打人,手脚有点痒痒,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那天,他陪上面下来视察的首长多喝了几杯,一时头脑发热,看谁都像有跟他过不去的迹象。他看谁都不顺眼,除了上面来的首长和团长、政委,全他妈的不是圆溜球蛋。
他想找人摔打摔打。
擒拿格斗、摸爬滚打,在部队几乎是主课题,谁都能够练上几下。但是,既然名为摔打,就得讲明点到为止,不能动真格往死里打。
跟他对摔对打的是团里的一个上尉参谋。那参谋并不像他,生就一身蛮劲;而是讲究摔跤技术,常常是四两拔千斤。看似没有用力,却很管用,不是手一带他就倒下了,便是腿一拐他就趴下了。几个回合下来,他已经趴下四、五回了。
按说,身为副团长的张重武,在上级首长的面前趴下了一次,知道自己并不是人家的对手,就该认输及早地退出,何必继续被一次又一次地弄得趴下去丢人现眼呢?
都怪那马尿作怪!多喝了几杯,酒精挥发、大脑膨胀,永远是老子天下第一。他不打算认输。
人家小参谋反而显得风范大度。在他又一次趴下的时候,真诚地伸手将他拉起来,微笑着对他说:“对不起!”
可是,他却恼羞成怒地趁人不备,照人家小腿骨就是一脚。随着一声惨叫,可怜的小参谋就真的趴下了。
在场的官兵全都看得清清楚楚;上面来的首长,耳不聋,眼也不花。好赖人家也是一个参谋、也是一个上尉军衔呀!
算他小子运气不错,那小参谋没有过硬的背景,否则,当时他张重武就得蹲号子。号子虽然没有让他蹲,可部队却再也容不下他张重武了。就这样,他回到了生他养他的康西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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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周卫民痛心疾首地想到,当时张重武回到康西县,的确是推到哪儿哪儿躲。周卫民却没有躲,而是伸出了热情的双手迎接了他,接任了马廷山的武装部长。
开始,张重武还真是显得比较安分,也没有出什么差错。可是,久而久之,他就又忘乎所以了,喝下几杯酒,就动手动脚霸劲横生了,甚至于还老是用他在连队训兵的口吻吼叫:“哼,不服狠!告诉你们,老子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什么阵势没见过呀?跟我作对,哼,老子拆散你的骨头!”
为这些,周卫民背地里教育过他、当众批评过他;在党委会上,还让他作过检讨,怎么就能说周卫民对他从来就没有过问呢?如果说周卫民护着他、纵容他,那就更是活天的冤枉啊!
周卫民虽然从未包庇、纵容过张重武,但他仍然深感愧疚。他既为当初盲目地引狼入室而深感惭愧,也为后来没有对张重武严格把关,而负疚深重!他站起身来,沉痛地说:“张重武发展到今天的这个地步,我作为党委书记,实在是有推脱不掉的责任。在此,我恳请党委,给我应有的处分。同时,我也向县委申请,请求免除我这个不称职的党委书记!”
党委委员们,一个个都愣住了。谁都知道,周卫民书记在龙泉乡工作了十几年,从未为自己谋过半点私利,也没有见他和任何人因私事而发生过任何摩擦。这次张重武闹出了这码子事,他不仅没有出面袒护,反而抱怨法院判轻了。整个龙泉乡,谁不夸周卫民是个好书记呀!现在,他提出请求党委处分、恳请县委免职,最不舒心的就是龙泉乡的百姓。
陈贤忠见众人都不吭气,心中别扭。他勇敢地站了起来,诚恳地说:“要说承担责任,我们在座的都应该承担责任。因为我们是党员干部、是龙泉乡党委委员,我们都有责任防范任何意外的事情发生,也都有责任制止恶性事件的突发。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龙泉乡党委,应该集体将这个责任承担下来,而不能让周书记独自一人去承担那难能承受的责任。如今,死了的人不能复生,他那活着的家属,我认为的确应该给人家一个交代。张重武横行霸道,我们这些人应该讲道理;不能让百姓认为,我们和张重武是一丘之貉啊!”他用目光睃视了一遍在座的党委委员,神态庄重地说:“问题虽然出了,我们还是得把税费的减免与缓交搞下去。我建议各总支书记,回去同下面村组搞稳妥,一定要汲取这次事件的教训,切实做到实事求是,既不让确实有灾的烟农受困受屈,也不能允许任何人钻空子占国家的便宜。一经查出有舞弊的现象,将以行政手段和党的纪律处罚;性质恶劣者,将移送司法机关追究其刑事责任。”
陈贤忠的话音刚落,便有人鼓起掌来,接着,陈贤忠便享受到了自从他出任副乡长以来,从未有过的礼遇——热烈的掌声。
马廷山的葫芦脑袋一晃悠,故作幽默地嬉笑着说:“‘蔫乡长’现在不蔫了!”
于是,便又响起了一阵开心的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