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水早开了
作品名称:龙泉观传说三部曲 作者:秦耕 发布时间:2016-03-17 20:32:50 字数:4792
水早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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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不见亮,吴启贵就起床开门。将昨天晚上预备的包谷糊汤,分别倒入两只狗钵。不等他召唤,虎子和小黑、小花就奔了过来,围着他撒过一阵欢儿,便各自吃起食来。
他嗔怒地骂上一句:“狗日的狗们,真是狗日的!”
狗儿吃食,他则来到牛圈前将圈门打开,为牛们戴上铃铛,放牛出圈;随之,又为那些成年羊们戴上了铃铛。他刚将猪圈门打开,虎子和小黑小花已经来到了跟前,开始行使它们的职权,也是履行它们的义务……
妹妹住进了医院,母亲只得在那里照顾,家里的琐事就全落在了吴启贵的肩上。尽管他的心已经寒透了,可是生性热爱劳动的他,还是硬撑着干。他尽可能地将那些染病的烟叶往下打,往家里背;晚上,还得连夜上架。
吴启贵的家里,在这种正忙火的烤烟季节,出现了这种烦心的事情;那么多烟叶,仅仅靠他吴启贵的一双手,就是不分白天黑夜拼命地干,也不可能及时地将那染病的烟叶,打下来上架入炉。
在这忧心与愁困的关口,人们向这个一向忠厚老实的人,伸出了援助之手。仅一天的时间,就将那些该打的烟叶打下了,并且背回去上架入进了炉里。山上的柴禾,也替他背回去了一部分。这样一来,不仅减轻了他的劳动量,也减轻了他的内心负荷。至于那班畜牲,幸亏有那条通人性的狗放牧。否则,他绝对不能使用分身术一一照顾周全。
烟叶已经入炉,火已经点燃。可是,他仍然终日心不在焉、无精打采。这倒不是他破罐子破摔,而是因为他的心里,时刻惦记着妹妹的病情。
有时候,他的心里也会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慨。他认为,妹妹根本就不应该相信李昌龙那种人;而李昌龙,更不应该欺骗他那单纯、天真,却又无知的妹妹。每每想到这些,他都会愤慨地将李昌龙骂上一句两句。随后,就将炉堂里的火搅得轰轰爆响。
尽管如此,每天天一亮,首要的事情,便是喂狗、喂猪,喂罢猪狗,才能为牛、羊戴上铃铛,放它们上山;其次,就是放鸡撒食;最后,才是考虑自己填饱肚子。到天黑,虎子将牛、羊和猪子赶回来,还得为猪和狗弄吃食;之后,便去为鸡撒食。在妹妹住院的这些天里,他的身体根本就没有沾过床板,而是日夜守在烤烟炉前——困了,坐在板凳上打个盹儿;一醒来,便继续往炉膛里添柴……
厚善老爹得知吴启兰住进了医院,担心吴启贵一个人忙不过来,更担心无法熬住那七天七夜,便拄着拐杖,颠颠跌跌地攀上崖来。
拢来一看,大门关着;到烤烟炉前一看,年轻人竟然躺倒在烤烟炉前的地上。老人惊慌地过来想将年轻人抱起来,可是年轻人太沉,而他自己却体衰无力,抱之不动。老人正要呼叫求救,却听见年轻人鼾声联欢。
他叹息一声便坐到烤烟炉前,哼唱着山歌往炉膛里添柴。唱过了一阵,添过了一阵,老人又去瞅那年轻人,不禁心下怜惜:“这娃儿啊,是累了困了呀!”
随后又唱又添。唱过一曲,添过一阵柴禾搅动搅动,又瞅瞅眼前鼾睡不醒的后生。于是叹息声声。
“真是好娃儿呀,就是命太苦!”叹过一阵后,就又自言自语,还颇具章法:“我就不明白,这么好的娃儿,就没有一个姑娘看得上?眼瞎了,眼睛都瞎了呀!”
吴启贵醒来的时候,发现老人坐在小板凳上,正往炉膛里添柴禾。
他惊讶地翻身站起:“老爹,您怎么来了?”
老人一脸严肃地瞅着他:“我怎么就不能来啊?”
他慌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下雨天,您从崖下跋到崖上,那么远,多难走呀?您的腿又不好!”
老人立时呵呵直乐:“不是什么?要不是路远,我也不会到今儿才知道启兰病了住院的事呀,那不早来给你搭伴替上你一把吗?”
吴启贵摸摸后脑勺,腼腆地嘿嘿傻笑:“老爹总是对我们这么好!”
老人替他拍打着身上的灰尘,一本正经地说:“好吗?真好会到这时候才来?”
“你不是不知道吗?”
“我为什么要不知道呢?”
“不是隔得太远吗?”
“为什么要隔那么远呢?不会近点吗?”
“这……”
“你要爱惜你的身体呀娃儿!你要是拖垮了,你们这个家,那可就真完了呀!”老人情真意切地说:“你妈也渐渐地显老了,头发也白了,没有原先刚劲了!为什么?为你们,为你和你妹妹呀!”
一提起母亲,吴启贵心中难受极了。
“前些年,你们小,没了爹,她操心养大你们。实指望把你们抚养大,她就舒爽了。哪知道,你们一长大,她的心反而操得更联欢了!我说的不是吗?”
烟叶走症,妹妹住院,已经使他的心如同灌铅。现在,老人的这席话,就更是使他痛定思痛;也使他更清楚地认识到,对神的虔诚祈求,也未必能够改良自己的命运。这些年来的烤烟点火,母亲难道对神拜过的还少吗?他自己不是也曾烧过香、叩过头吗?结果怎么样呢?
此时此刻,吴启贵沉痛地认识到,他的命运,已经被魔鬼紧紧地攥在手中。他真不知道,往后的日子究竟该怎么过?烟叶没有指望了,粮食也没有了——别说是捞不上经济,就连一碗饱饭也难以吃上了。他又一次痛心疾首地想到,作为一个男子汉,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糟塌粮食?
“瞎了!”厚善老爹忧愤地说:“多好的小伙子,就没有人能够相得中,真是瞎了眼睛呀!”
“谁瞎了眼睛呀老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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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世凤的身旁,站着一个姑娘。那姑娘秀丽而红润的脸上,流露出柔和的微笑;一双圆圆的杏眼,放射出令吴启贵惧怯的光芒。
谢世凤温和地笑着说:“这是我的表妹,专门来找启贵兄弟的。”
“找我!”吴启贵怀疑日头打西边出来了,这么漂亮的姑娘,会专门来找他吴启贵?
姑娘开朗地微笑着问:“吴大哥,你不认得我了?”
那声音好甜润,尤其是那“吴大哥”仨字,听起来就像是喝进了半斤陈米老酒,令人熏熏欲醉。
“你是……”在吴启贵的记忆中,根本就没有这么个妹妹。
“你忘了,那天在龙泉卫生院里……”姑娘仿佛是故意留下了想象的空间,让吴启贵展开想象的翅膀,尽情地翱翔。
“龙泉卫生院里!”吴启贵立即表示出异样的热情:“是你!屋里坐,快屋里坐!噢,你妈的病好脱体了吗?”
“谢谢哥哥关心,妈的病完全好脱体了!”
吴启贵搓着双手,连连用最简单的词汇表示庆贺:“那就好,那就好!”
姑娘嗓音颤动地说:“这都全仗哥哥及时相救呀,不然,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哩!”
吴启贵窘迫地挠着后脑勺说:“这也没什么,应该的。”
这是几间什么样的房子啊!斑驳的墙壁上,到处可见那因风雨剥蚀却又年久失修,所呈现出的裂痕与尘土剥落的痕迹;内墙虽然没有遭到风雨的侵蚀,却缺乏一般人家应有的护理,更无法感受到那种经石灰粉刷后的洁白与明净;堂屋里的墙壁上,虽然贴有名星画,却与那随处可见的尘土与污物极不相称。黄玉莲由衷地想到,这是一个多么寒碜的人家啊!同时,她也明白了那天表姐夫对她所讲的那些话,完全是彻头彻尾、荒谬透顶的谎言。她不明白表姐夫为什么要骗她?眼前的这家人明摆着是常年景月被愁困所压迫,表姐夫为什么偏要反其道而行之,说成是很富裕的家庭呢?
幸亏今天表姐预先给她打了预防针,说吴启贵憨厚老实,家里也穷,快二十六岁了,还没有说到媳妇儿。否则,她确实接受不了这一与预先获取的信息而绝然不同的现实。
表姐夫善于作弄人、善于恶作剧,无论谁,只要有可能施展他的那么一点小聪明,他都想戏弄一番——对于这些,黄玉莲已经是早有所闻,并亲眼见过;表姐夫粗暴地干预刘进梅和吴启贵的婚事,黄玉莲也略知一二;就连表姐夫想投毒害吴启贵的牲口而被狗咬伤,黄玉莲也听人议论过。黄玉莲不明白,象吴启贵这样的老实人,为什么会令刘进财对他如此怀恨?
可是,你也未免太过分了吧。你作弄吴启贵不说,连我黄玉莲也想一同戏耍,那你就打错了算盘!我黄玉莲已经二十二岁了,并不是三岁的奶憨儿;是好是坏我自有分寸,就凭你的那点小聪明,又岂能将我黄玉莲糊弄过去!
吴启贵待客人坐下之后,本想为客人倒杯开水,可是,瓶中却空空如也。他窘迫得手足无措,那憨厚可掬神情,很容易令人想到那种忠厚善良的人,既忠且憨、既可怜又令人疼爱的淳朴本质。
黄玉莲叹息着想到,在这个一切都容易被花言巧语所蒙蔽的时代,像他这么一个憨厚的实心眼人,的确不会讨得那些伶俐姑娘的欢心。可是,那又能说明什么呢?只能说明那些姑娘眼光差窍,或者说她们乐于上当受骗;正如厚善老爹所言——眼睛瞎了!
黄玉莲的眼睛没有瞎,也绝对不会被那些油腔滑调所蒙蔽!她来到灶房,大大方方地坐到灶前的小板凳上,娴熟地理柴点火。
“这……”吴启贵窘迫地上前,做出伸手相拉状;而当姑娘仰起头面对他的时候,他那伸出的手,却触电似的缩了回来。
“你洗锅,我架火。”黄玉莲抿嘴一笑,立刻低下头去,很专注地往灶膛里递柴禾。她清楚,这个吴大哥害怕看她的眼睛。
自那天卫生院一别,已经快二十天了。当时,黄玉莲的确没敢仔细端详这位吴大哥;别说当时她没有那么大的勇气,即使是有那种勇气,她当时的确无暇顾及;待妈妈苏醒以后,她才想到要找那位“吴启贵”,说几句感谢的话,并问清那位好心人的住址,便于还钱、便于登门致谢!
可是,那个吴启贵却不见了踪影。他走得是那样的匆忙!
她去问医生,问吴启贵哪里去了?
医生说:“你男人哪去了我们怎么知道?”
当时,黄玉莲恨不得找个缝儿钻进去。
真的假不了,假的绝对真不了。在这一带叫“吴启贵”的人虽然有好几个,可是当副县长的吴启贵,却只有一个;而那个慷慨相助且又正气凛然的吴启贵,绝对不会是那位吴副县长。有趣的是,那位女大夫,竟然连山棒子与副县长这两种绝然不同的材料,也分辨不出。
锅洗好了,水也上到了锅里,火也点燃了。那灶膛里的火很红很红,黄玉莲望着那燃烧着的火,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吴启贵站在灶旁,局促得忽而挠挠后脑勺,忽儿又搓搓双手。站着吧,觉得不妥;坐下吧,觉得更不妥。
黄玉莲看了一眼那窘相,冲他笑了笑,往里挪了一下说:“来,坐这儿。”
吴启贵嘿嘿地摇着头,不敢坐下。
被冷落一边的谢世凤目睹了此情此景,心里仿佛打破了五味瓶,弄不清究竟是什么滋味。看来这事还真是中了丈夫的口毒!
谢世凤从内心里为表妹叫屈:“玉莲呀玉莲,那么多聪明能干的帅哥你都看不中,为什么单巧看中这么个其貌不扬、傻木愣怔的吴启贵呢?你这是中了那路子的邪呀!”
是的,吴启贵在半个月前,慷慨地用家中仅有的一张存折,救过一个素不相识的老人的性命——他也因此又一次错过了大好姻缘。无论本着哪个角度讲,我们都应该承认,吴启贵的义举是难能可贵的!同时,也得为他这个大龄的高山之子,又一次错过姻缘而扼腕叹息!
可是,谢世凤能够有这样的想法,刘进财绝对不会有这么好的心肠。他之所以将黄玉莲和吴启贵生硬地拉扯到一起,其意图是捉弄吴启贵,而满足他那卑贱的个人欲望。正因为如此,他才被李昌龙划了一刀。如果不是李昌龙手下留情,恐怕……
算了,婚姻大事,本是男女双方自己的事情,局外人何必操那出力不讨好的冤枉心呢?既然人家如此投缘,自己呆在这里,岂不是成了多余又令人生厌的电灯泡?
谢世凤来到灶房门前,对表妹说:“玉莲,这人,我也帮你找到了;剩下的事儿,你自己看着办。”
黄玉莲这才醒悟,自己只顾和吴大哥说话,居然把表姐给晾在了一边。她急忙起身对表姐说:“姐姐有事先回去忙呗,我在这儿吃了中饭,就到你那里去。”
表姐一离开,她却深深地叹了口气。她为表姐叹息、为自己叹息、更为吴启贵和他的这个家庭叹息。
天上哟掉下来一个林妹妹
像一朵鲜花呀叫人心醉
我有心哟将这花儿摘
又怕伤着花瓣呀后悔来不及
厚善老爹将《红楼梦》里的林妹妹编进他的山歌里,唱起来煞是动听。他扯开他那老态龙钟的大嗓门越唱越起劲儿:
林妹妹呀林妹妹
都说我又呆呀还又傻
林妹妹呀哟林妹妹
我不呆不傻哟又有球的主意
“这老头,还真能编哩!唱得呀,还真是那么回事儿。”黄玉莲听到这儿咯嗤发笑。之后,她问吴启贵:“你说呢?”
“呃,是那么回事儿。”吴启贵说。接着,他突然叫起来:“哟,光顾听歌,水早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