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生存价值
作品名称:龙泉观传说三部曲 作者:秦耕 发布时间:2016-03-17 19:34:41 字数:6278
241
烟叶走症,几乎整个龙泉乡所种的烟叶无一幸免。分散在各村组的烟叶技术员们,将所有关于治疗烟叶病症的药物都用上了,也未能煞住那该死的病症。李昌龙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只得向王局长求救。
可是王局长却说:“忙啊,抽不出时间。”
录音带旋转,如实地将李昌龙和王局长的通话内容,一丝不漏地记录在案。这玩意儿虽然是个耗钱之物,却也不乏其长,只要运用得当,堪称是工作上的得力助手,也算得上是生活中的益友。将它运用到工作中去,用于采访,记录领导讲话,既真实也利索——李昌龙称它为“私人秘书”——尤其是和领导通话决定重大事情,就像现在这个非常的时刻,录音机就会在他的身边默默地工作。
“出现了这样严重的问题,局长呀,您不亲自下来调查研究,是无法查出病症的呀!”李昌龙显得极为焦虑:“更何况,这样重大的问题,您不亲自下来做主,我哪有那么大的胆子呀?”
听筒里笑了一声:“发动群众嘛!无论什么时候,还是少不了依靠群众的,这一点,很重要。”
“可是局长,这是技术性的问题,是科学性的问题,不是通常的社会矛盾呀局长!”李昌龙显得急躁了:“群众对病虫的防治技术,还很肤浅呀局长!”
李昌龙虽然年轻,上任站长还不到三年。但是,他深知这里面责任重大。那位北京来的诗人和陈贤忠的谈话,使李昌龙嗅到了危险的信号。烟款和烟叶辅助款至今公案未了,他已经背了不少黑锅,再不能在这烟症上惹麻烦了。
李昌龙对烟叶种植技术一窍不通,烟叶大面积走症究竟因何而起?到底该采取什么措施?他的心里一点谱也没有。他去找周书记,周书记让他找陈乡长;找到陈乡长一同下去查看了好几个地方,到处都一样,有症无策干着急。现在,王局长要他去发动群众。怎么发动?等群众发动拢来,那些病怏怏的烟叶早泡汤了。
再说,如今的群众是那么好发动的吗?你一个小小的站长算老几?你懂得烟叶种植技术吗?去你的球喽!
王局长颇为不满地说:“你知道群众对烟叶病害没有办法?”
“有办法他们不是早用上了吗?烟叶还会怏到这种程度?”
“那你也得开动开动脑筋嘛。”
“我的好局长呀,我这脑瓜你还不知道——木瓜一个。”
“别跟我卖关子了,还嫩得很哩!”对方哈哈一笑:“通知下去,我马上就到。”
李昌龙终于舒心地吐了一口气。他抬腕看表:九点四十五分。他当即指令一名下属到招待所订餐:捡最上等的整治。
录音机暂时休息。
十一点十二分,三辆乳白色的桑塔纳,停在龙泉乡招待所门前。李昌龙和陈贤忠立即满脸堆笑地将王局长一行,迎进了招待所里的雅座。
这桌酒席,既有鸡鸭鱼肉,也有香菇木耳,还有蛇羹及价格昂贵的甲鱼——可谓是排场得非凡。陈贤忠真不明白,李昌龙怎么会在短短的时间里,弄到这些上等的佳肴?尤其是那甲鱼,更是难寻难觅。
在这老高山,熊掌、鱼翅、燕窝之类的山珍海味,不可能及时办到。可是,却偏偏碰上了由龙泉潭里爬出来的一只三公斤的老甲鱼。这东西的市场价,已经高达四百块一斤,这只甲鱼的总价值已经高达两千多元了。李昌龙的下属不敢做主,气喘吁吁地跑来问他,他当即毫不犹豫地拍板:“整治。遇上这种场合不整治,平时谁还整治得起?”
王明空局长是吃喝的专家,桌上的美味佳肴一目了然。他预算出这桌酒席耗资巨大。他翕动了一下鼻翼,态度严肃:“谁让你这样铺张的呀?”
“不铺张。”李昌龙是王局长肚子里的蛔虫,王局长心里想什么?他能不清楚?这话说给别人听,还起那么一点作用,说给李昌龙听,就跟瞎子点灯,不亮自己亮别人。心里这么想,说出的话却煞是动听:“局长,我们最大的愿望,就是盼得局长您能明察秋毫,找出烟叶走症的症结,以便尽快地根治。说实在的局长,我个人认为,倘若局长您能救得了龙泉乡那些走症的烟叶,您可成了龙泉乡百姓的活菩萨呀!”录音机正在为他工作:“局长,您说,能救那么多濒临死亡的烟叶,花这么一点招待费,那能算铺张吗?”
“真有你的啊李昌龙!”王局长拍打着他的肩头乐呵呵地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于是,一屁股坐到了首席。陈贤忠和其余一班官儿,则按官职的大小团团围坐。
酒是金龙泉啤酒,李昌龙亲自为在座的所有人满上。他端起酒杯:“来,我先敬局长一杯。”
王局长摆了摆手说:“这样不好,我们干脆同时干了为算。敬来敬去的怪费时间,会影响我们查看烟叶病症。”
李昌龙立马改辙:“听局长的,来,我们一起干了。”
这班人吃菜,并不像山里人那样你谦我让,而是专拣好吃的先捞。当那些人将汤匙伸进汤盆中打捞的时候,陈贤忠却将筷子伸进了那盘豆腐中,拈起一块豆腐慢慢地咀嚼,仿佛那豆腐,有一种超常规的硬度,令他难以嚼碎。
那些烟叶技术员在龙泉乡烟农的眼里,已经是可憎可恶却又奈之不活的“吃烟农”了,更何况这位地位显赫的烟草局长啊!陈贤忠今天分明知道,李昌龙是找他来陪烟草局王局长喝酒,却也推之不脱。现在,无论你多么洁净,也摆脱不掉“吸血鬼”的骂名。
平时,陈贤忠从来不陪领导喝酒。可是今天,他却糊里糊涂地充当了“吸血鬼”的角色。两千多块呀,那可是百姓们的血汗钱,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被这班人吃掉了。
一名烟草局的科长说:“哎,陈乡长,吃甲鱼。”
陈贤忠一本正经地说:“你们请,我对那东西不感兴趣。”
“没口福,这么好的东西,他却不感兴趣。”
于是,响起了一阵呵呵的笑声。可是,陈贤忠却怎么也笑不起来。
王明空惬意地用餐巾纸抹着嘴角上的油渍,神色惊诧:“真没想到,在这老高山,还能弄出这么大的王八!”
众人陪之朗笑,笑过之后接着又吃又喝。
陈贤忠觉得自己胃里怪异翻腾。他急忙放下筷子,掏出一支烟点燃猛吸。
“哎,陈乡长。”王明空发觉陈贤忠有异,和蔼地说:“怎么啦?抽烟也不管别人抽是不抽?脸上白瘆瘆的叫人害怕。”
“有点不舒服。”
“是吗?要不要去看大夫?”
陈贤忠强颜欢笑:“抽了这支烟就会好些。”
可是,他一连吸了几支烟,也未能将胃里的翻腾镇定。看来,他的确不是一块当官的料。
为官者,不仅要具备能吃能喝、能说会道的本领,还要有善于察言观色的能力。这班人个个具备,只有他陈贤忠太缺乏了。别看他们边吃、边喝、边侃、边笑,可是他们的眼睛却犹如一部部摄像机,将陈贤忠的面部表情一览无余地摄了进去,输进脑部神经进行了高频率的研究与剖析。那位副局长通过对陈贤忠的面部表情进行研究,参透了他的“不舒服”,是因为这桌席耗资巨大而心里痛惜。
于是,便使出一招:“噢,看来陈乡长是等我的这杯酒啊。好,我来敬你一杯。”
陈贤忠真想借酒浇愁,他立即呼应。
而王明空却当即反对:“我厌恶这种喝酒的礼仪,更反对喝酒换杯的方式。许多的传染病就是通过口腔传染的。你们能说出人身上,到底哪儿最脏吗?”
众人纷纷摇头。
“就是一张嘴嘛。”
众人呵呵直乐。于是,众人纷纷举了起酒杯,碰得乓乓直响。陈贤忠将酒喝清,依然只是拈那软乎味淡的豆腐。于是,就有人笑他惧荤。
他嫣然笑答:“我沾荤腥就呕。”
“噢,原来你怕腥啊!”
众人又笑,笑过又吃又喝。酒杯对酒杯、筷子对盘子、汤匙对汤盆,碰撞得叮当叮当响声不断。那叮当叮当的碰撞声,令人想到那舞厅里骤密的鼓点;而这班人酒后的豪迈劲,活生生成了金庸、古龙笔下的绿林大盗。
李昌龙酒量不大,他却碰得联欢,结果一轮没有碰上头就飘飘然了。陈贤忠发现了这一险情,立即替下了李昌龙。
可是那位副局长却不依不饶:“不行,李昌龙不能打退堂鼓。”
陈贤忠举杯子的手僵在了半空,既不能前伸,也不便后缩。
王明空这时却显得豁达:“好,我来和陈乡长喝一杯。”
此时此刻,面对此情此景,陈贤忠破天荒地对这位王局长萌生了一丝感激。
王明空一杯酒下肚,突然来了兴致:“我来讲点吃的问题,也就是我们今天这桌席上最高级的东西——王八!”
众人笑笑。笑过之后纷纷掏出烟点燃,静息正位、洗耳恭听。
王明空也点燃了一支烟,深吸了几口,又将烟雾缓缓地吐出。他静静地睃视了一眼在座的每个人,见那一张张面孔上,写明了恭维、流露出企盼。他再度深吸一口烟,将烟雾缓缓喷出。之后,他才绘声绘色地说:“现在,我就来跟你们讲讲,有关王八的问题。”
众人仍笑,笑罢便抽烟,抽得整个雅座里雾气狼烟。
“王八这东西从前很多的,常在路上就能撞上。我小时候就很喜欢逮王八,也很能逮王八,一逮一挂拉。那时候,王八并不值钱,也没有多少人爱吃。现在呢?王八少了,吃的人反倒多了。当然,也不能排除王八那东西也学狡猾了。王八那东西虽然学狡猾了,总还是有被逮住的时候,只是比从前被逮住的要少一些而已。现在,王八难逮了,也值钱了,一值钱吃的人就多了。王八是不是真那么好吃呢?说穿了,就是吃钱。哎,你们听说过没有?现在已经有不少人养殖王八了。我估摸着,将来吃王八,就不那么困难了。”他笑了笑说:“只是,我估摸着,人工养殖的王八,呃,可能缺乏那种野性的鲜味。”
这顿饭,足足吃了两个半钟头。
242
方婶为吴启贵提亲,而他却手中无钱。妹妹专程到卫生院察访,发现那母女俩早已不知去向。他也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太傻了?竟然那么容易上当受骗!
心中的忧闷,使得他无精打采。如今的他,全然没有先前干活那虎生生的模样了。他无精打采地扛回两捆柴禾,再也无心扛了。他想出去转悠转悠,解解闷散散心。而平时既不爱串门,更不爱闲逛的吴启贵,要转悠的地方,只能是他的田头地角或柴山。
于是,他一转悠便转悠到了自己的烟田边上。
起初,他还为自己今年的烟叶长得肥呆而暗暗高兴。可是,无意间他发现地边的一棵烟,有几匹硕长的叶子上,有着斑驳的深褐色的斑点。
他不禁暗暗吃惊,待弯下腰去仔细查看,这棵烟所有的成熟中部叶片,都出现了斑点,大的有拇指大小,小的则如黄豆大小。
这种鬼天气,三天两头下,打药根本就起不了多大的作用,就是找来烟叶技术员,恐怕也不能解决问题。吴启贵很快便将六亩烟田转了个遍,得出的结论是:六亩烟叶,全数遭到了病症的侵害!
这是一个多么残酷的现实啊!吴启贵所有的梦幻,眨眼之间全部破灭了!
他急忙来到母亲和妹妹跟前,尽量地显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烟芽不要抹了,赶紧打烟吧!”
母亲疑惑不解地问:“这烟不是还没黄吗?怎么就要急着打呢?”
情急中,他对母亲撒了个谎:“不能等它黄了,太黄烤出的烟叶颜色不好。”
这病症是从下往上移动,只有将下面染病的烟叶打下,才能遏制病症快速上移;只有这样,才能尽可能地减轻病害所造成的损失。可是,他却不敢对母亲明说。他怕母亲承受不住这一残酷的打击。
他急急忙忙地去找工,想尽快地将那染病的烟叶全部打下来。然而,他跑了一大圈子,见众人都在抢着打烟,而且,他还听到人们叫苦不迭,抱怨老天爷下得太久,把人都整得半死不活!也有人预感到今年的烟叶种植又会失败。同时,他还听到了这样的一则消息:今年的烟级有四十个级别,收烟卡得紧;而且,原先所定的烟叶辅助款,今年根本就不存在。
不管怎么说,这烟已经种了,并且已经成熟,还是应该抢收。否则,岂不是白白地投入了那么多的人力、物力和财力。
当吴启贵冒雨回到自己的烟田旁,他突然发现妹妹吐得厉害,母亲正愁眉苦脸地对妹妹轻轻地说着什么。不难想象,那一定是说着什么重大的事情。他深深地叹息着埋下头去,干起活来。
可是,半个钟头后,他突然听到母亲惊恐的叫喊声:“启兰,启兰,你怎么啦启兰?”
他激凌一下抬头望去,却看不见母亲和妹妹,只听到母亲惊慌失措地叫喊:“启贵,快来呀,你妹妹昏倒了!”
243
酒足饭饱了,茶也品得差不离了,王明空嚷着要下去看看——酒当家了。外面的雨下得正猛,怎么看?
陈贤忠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可是,王明空却坚持说:“能看。就为看才来,不看来搡干饭哪!”
他特别恩准陈贤忠和李昌龙坐进了他的车内。
真是不可理喻。陈贤忠想笑——下那么大雨,这位局长大人到底怎么看呢?那么多烟叶,根本就不会全在路边,连身也拢不了。别说是看烟叶病症,就连哪是烟叶,哪是包谷,也无法分清。
然而,事实很快令陈贤忠心服口服。车们一到烟区,王明空就从一只小黑包里摸出一部望远镜,将玻璃放下约三十公分,跟电视里长官察看敌人阵地似的察看着。
陈贤忠今天可是开眼界了。如今科学技术的发展,的确给各行各业提供了最先进的技术、最理想的生产设备、最先进的劳动工具。检查、参观、游览,有这玩意儿,比李昌龙的“秘书”还管用。他不由得发生这样的联想:天才地运用智力,并不是某一个人的专利;而是普天之下,人人都有可能将智力,极其巧妙地运用到实际工作和现实生活中去。他还陡发奇想:王明空今天将酒喝得那么多,借酒发挥地讲述着王八的过去、现在和将来,是不是也属于天才地运用智力呢?究竟是有所指,还是有口无心呢?
“停车。”王明空的话就是命令。他的车一停,后面的车都无一例外地停了下来。
王明空又将窗户放下了十来公分,举着望远镜静静地观看。一行随员,也都无一例外地举着望远镜,依着他所查看的方向瞅究竟。
王明空将望远镜递给陈贤忠。他立即从望远镜里看到了这样的画面:被病症残害得斑驳陆离的烟田边,一个泪水、雨水、汗水和泥浆糊满面庞的年轻人,背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姑娘艰难地走;其后,一个被污浊统治了全身的老妇人哭得凄怆。
陈贤忠的心猛一抽搐。
王明空望了眼陈贤忠,将目光盯住李昌龙的脸问:“这些人,你一定认得。”
李昌龙回答得畏缩:“认得。”
“你的家不就在那里吗?”
“就在附近。”
“有路吗?”
“不大好走。”李昌龙弄不明白,王局长他们到底在望远镜里看到了什么?
于是,一行车们分别掉头,向新的目标进军。车路到李昌龙的家门口,就是到了尽头。
李昌龙的父亲及时地冒雨迎了出来,表现出少有的热情:“啊,王局长,稀客稀客。”
王明空也不甘居后,一下车,立即满脸堆笑地将双手伸了过去:“你好啊,老乡长!”
但是,王明空却不肯进屋坐坐,而是坚持着要去看看走症的烟叶。
折叠伞全数撑开,令人联想到这些人,全都顶着一朵奇大的花儿。
李昌龙和吴启贵虽然是邻居,之前并没有什么来往——这当然是吴启贵的母亲,赏了李昌龙的父亲一嘴巴的缘故。而今,李昌龙如果不是因为吴启兰,他根本就没有眼睛瞌得那老实巴交的吴启贵。
可是现在,他却要领着这班显赫的人物,主动去拜访那吴启贵。他真不明白,这个王明空,究竟又要玩出什么新花样?吴启贵的烟叶大面积走症,李昌龙早有所闻。谁家的烟叶没有走症呀?为什么偏偏选中了吴启贵呢?
来到吴家,李昌龙见糊得像泥巴狗的吴启贵捧住头低声抽泣。从房间里传出了吴启贵的母亲的悲怆呼声:“启兰,我的娃呀,你可不能有个三长两短啊!”
“启兰她……”没有等李昌龙说完,脸上已经被狠狠地抽了一耳光:“畜生,你问我,我正要问你哩!”
李昌龙捂着发烫的脸,垂首呆立,像一名受审的罪犯。
王明空极为不满地瞟了李昌龙一眼,果断地下达了指令:“马上送医院。”
吴启贵突然歇斯底里地叫喊:“我们没钱,我们不去。”
王明空慷慨地说:“没有钱我们烟草局先替你垫上。”
没有办理任何手续,患者就住进了急救室。卫生院里的人们很清楚,这班人绝对不是等闲之辈。不需要任何人介绍,单凭那几辆威风凛凛的汽车就可以看出身份,更何况有陈乡长和李站长作陪。
这回,吴启贵不需要把存折往桌上拍了,他现在也没有存折了。妹妹能够顺利地住进急救室接受急救,自然是托烟草局的福了——这就是身份与地位的价值——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历来办事都会顺利,一万年以后,恐怕也无人能够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