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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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炉烟烤得非常成功，使吴启贵那揪紧的心松弛了下来，同时，也为他今年的烤烟增添了信心。
　　烟叶烘烤结束，烟叶叶片极为焦脆，一碰即碎，碎成碎片，碎成粉末。所以，当一炉烟叶烘烤靖工之后，还得让烟叶在炉中退温返润，润得不容易碰碎之时才可以出炉下架，否则，将会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回润起码要两天两夜。这两天里，吴启贵可以松懈一下喘口气了。
　　这天天气晴好，太阳也格外明媚。吴启贵对母亲说：“妈，我想到街上转转。”
　　母亲说：“你到街上转转去吧，家里的一些小事儿，有我和你妹妹哩！”
　　于是，吴启贵就换了一身半新不旧的衣服和鞋袜，来到了乡政府所在地龙泉街上。他不想随意转悠，而是想到供销社里瞅瞅。
　　好多次，吴启贵话到嘴边都没有讲出来，直到今天，他还是没有对母亲讲明这事儿。既然原先都没有讲明，干脆索性不讲了，到时候给母亲和妹妹一个惊喜，自己也能从母亲和妹妹的惊喜中分享到一份乐趣与喜悦。
　　供销社的货柜上摆出的好东西很多，令吴启贵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糖果烟酒是好吃好喝的好东西，吴启贵不爱那道道；各色衣服鞋袜是助人体面的好东西，吴启贵家境薄弱，岂敢非份地受用摆阔？再说，人好又岂在衣服鞋袜的妆扮？人孬打扮得再时髦也脱不了那孬样儿！扑克麻将是好玩的好东西，吴启贵紧赶慢赶总有忙不完的活路，哪有闲工夫玩那玩艺儿！供销社的女营业员年轻漂亮，吴启贵望上一眼便立即把头低下，五尺多高的汉子比大姑娘的脸皮还薄，动不动就羞红了长满粉刺的脸，让人一见不由得联想到那出“豆花”的少儿。
　　吴启贵想看那电视机哩！
　　他来到摆电视机的柜台前，认真地看那电视机的牌子及产地。
　　上海的自行车是名牌产品，畅销全国供不应求；上海的衣服鞋袜是名牌产品，男女老少一经穿上便上眼了许多。有人说，上海的姑娘也是名牌产品，娶回家去生儿帅气生女秀丽！毫无疑问，上海的电视机也是名牌产品，信誉好、效果好、质量可靠、实行三包。吴启贵翻弄着那金晃晃的“合格证”，看是否有不合格的地方？
　　可是看来看去，愣是看不出半点儿毛病。
　　“这是金奖产品，效果好得骇天！”营业员自然不会那么傻地放过这笔买卖，这里边的利润不光是上交国家，而且还有营业员的奖金！
　　金奖！鬼知道是金奖银奖还是铜匠铁匠？如今招揺撞骗的事儿多着哩！鬼知道那张硬纸片是掏几毛钱从哪儿买来的？应该知道啊，这几百块可是来得不容易哩，那是一滴汗一滴汗积攒拢来的哩！万一掏几百块买个冒牌货回家，钱背了时，那铁嘴妹妹更是少不了一顿挖苦与嘲笑。
　　“哎，你买不买呀？”先前还十分友好的和善面孔，陡然却阴云遮日头了。
　　“嗯，我怕，买了冒牌货！”
　　“怕买冒牌货！我看你是怕花钱吧？”
　　“我当然怕花钱。”
　　“怕花钱就别进供销社。”
　　激将法是如今生意精们发明的最新产品，质量高效果好实行三包——包你心理逆反赌气掏钱买去並不满意的东西，包货销出利润到手，包下馆子吃得油水直淌乐得嗬嗬哈哈！吴启贵不懂得什么叫“逆反心理”，也不懂得什么叫“经济哲学”，但是他懂得什么叫“激将法”，更懂得挣钱的艰难。他不买那帐！
　　“你这个同志，咋就这么急呢？就是要买嘛，也得让我看个清楚呀！”吴启贵陪着笶脸说。可他的心里却是另有一番活动：“真是，瞎子买针也要摸一摸有没有穿线的窟眼哩，买这几百块的电视机，我起码也得看看有没有开关啊！”他咽了咽涎水，对那气嘟嘟的白净小脸说：“先放下试下子看，满意我买了。”
　　“哪台？”
　　“凯歌。”
　　可是，没等室内的电视机开演，外面却演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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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初，吴启贵只是扭头往外面睃了那么一眼，又回头盯着那插电源的白嫩小手，可是耳朵却听见外面像是演到了高潮部分。我们的吴启贵同志虽然生性老实，可好奇的心理还是得到了上帝的公平赐予。
　　他舍弃了电视机来到了门外，见一群人正雀噪一堆！
　　他不顾背后愤懑的咒骂挤进了人堆，见一个姑娘正搂抱着一个老妈妈泪水淌流地呼喊：“妈，妈，妈你咋的啦妈！”
　　那老人双眼紧闭，面无血色。毫无疑问，这老人犯急毛病了。
　　“妈，妈，妈你可不能吓我呀妈！”那姑娘哭得悲伤，可老人就是不睁眼不应声。
　　“赶紧送医院。”
　　“是的是的，赶紧送医院。”
　　“再不能拖了哩，要赶紧送到医院去抢救哩！”
　　“是的是的，再不赶紧送到医院去抢救可就来不及了哩！”
　　……
　　围观的人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个个都显得热情友善，人人都表现出一副菩萨心肠，可就是只听雷声，不见下雨。
　　吴启贵挠着自己的后脑勺，既腼腆也胆怯地巡视着围观的人们，口齿不清地说：“你们，哪个，行行好，帮这位姑娘，把老人送到医院！”
　　于是，引来了一阵嘻嘻哈哈的讥笑：“你那么好心，你自个儿帮忙送去吧！”
　　“说不定送个老妈子进医院，领个漂亮妞儿回家去哩！”
　　“妈的x！”吴启贵轻声地恶骂了一句，但由于众人的嘈杂声大，根本就没有人听见。他攥紧手里的那张硬纸片，默默无声地抱起奄奄一息的老人，大吼一声：“让开！”
　　众人被他那严正的吼声所震撼，一个个默默地后退，就连那些嘲笑他的人们，也被他那一脸正气所震慑。
　　然而，当他风风火火地抱着病危的老人奔到龙泉乡卫生院时，却被晾了起来。原因是，手中无钱。
　　尽管那姑娘哭着诉着求着，都无济于事，因为卫生院的规章制度明文规定：先交费，后看病。
　　望着“挂号处”窗口上那六个红得似血的大字，吴启贵眉目紧锁，一筹莫展。
　　谁会随时随地揣上一沓钞票，预防着中途犯急毛病急诊呢？那姑娘做梦也不会想到她的母亲会中途病倒啊！吴启贵虽然有心相帮，可他的口袋里也没有钱，而只有一张存折。他气愤地将一直紧紧地捏在手心里的那张存折往案上一拍说：“再该可以看病了吧？”
　　谁知，那看上去挺秀气的女士，竟然对那张存折不屑一顾：“如今的存折有什么用？空头支票。”
　　的确，那女士并没有胡说八道，现如今的信用社不讲信用了，要存款可以，要贷款呢，“烟酒烟酒”；要取款呢，死他的妈也取不出来！他抄起存折，鄙视地瞪了那女人一眼说：“我这就去取。”
　　“你有那能耐吗？”那女人说：“连我们单位取钱都难得要死，你能取出钱来！”
　　“我吴启贵不相信，那信用社的保险柜就那么难得打开！”
　　“吴启贵！”那女人仿佛是自言自语：“你是吴启贵？”
　　“我不是吴启贵是谁？”他将存折往那女人的眼前一伸：“睁开你的眼睛看看，我到底是谁？”
　　存折上“吴启贵”仨字千真万确。
　　于是，多云转晴，丽日朗朗，道歉的言语并不亚于流行小调：“对不起，吴……”
　　吴启贵没好气地一挥手：“说那么多废话还不如赶快救人！”
　　本来很简单的事情，偏被歪曲成许多狗屁章程而弄得复杂！那看上去犹如铜墙铁壁般坚不可摧的章程，却被“吴启贵”仨字儿震得稀巴烂！
　　啊，怪哉！
　　难怪汉字中有“怪哉”二字的席位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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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子到坡上扛柴禾去了，女儿也去还别人的工去了，王安惠收拾好了锅盆碗筷，便来到烟田里抹烟芽。尽管抹烟芽是这种植烤烟中顶叫人心烦的活儿，你还是得勉为其难地继续下去。否则，你先前所付出的一系列劳累，也许只能得到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回报。关于这一点，我们在前面已经介绍了抹烟芽在种植烤烟中的重要性，在这里，我们就不必要重复了。
　　抹烟芽虽然是这烤烟中顶叫人心烦的活路，王安惠也没有消停，而是坚持抹。所幸的是，由于今年的烟叶底肥下得足，加之烟芽抹得及时，他们家的烟叶长势喜人，那一匹匹丰长硕大的叶子，煞是可爱，有的恐怕有两三尺长哩！她在心里默默地预算着，今年的六亩烟田，只打算毎亩收三百斤烟叶，就可以收一千八百斤烟叶，就按偏低的价格算，恐怕也该有四千多块吧。
　　这么说，这烤烟还真是烤得哩！难怪上面要强调种植烤烟的了！真要是那样，能有四千多块的收入，跟儿子说个媳妇儿买台电视机有什么难的呢？
　　这时，她仿佛听见有人喊她。她停住手头的活儿侧耳细听，还真有人喊她：“他王婶在田里吗？”
　　她急忙应答：“在呀。”
　　喊她的是对坡的方婶。
　　前不久，她托方婶为儿子说媳妇儿，也不知道方婶忙乎得怎么样了？如果不是这阵子正忙着烤烟，她也许早去问讯了。
　　“哎呀，他方婶呀！”王安惠欢欢喜喜地来到田边拉住方婶的手说：“你可是稀客呀！
　　“不是西（稀）客，是东客！”方婶一笑，脸上的肉直个抖，抖得活像刚出笼的热豆腐。
　　“方婶啊，我托你……”
　　“我今日就是专一为这事儿来的哩！”方婶急急地抢过话头说：“人家丫头那边呀，同意两个娃儿先见上一面，如今呀，兴这道儿。”
　　“这个我清展，这个我清展！”王安惠连连附和。这下好了，只要把儿子的这事定下来，待烟叶一卖，就查人家定婚，到冬里赶紧把手续办了，只要把手续一办，就赶紧把喜事办了。
　　只要把儿子的喜事办了，就可以腾出心思办丫头的事了。
　　两个老太太有说有笑地往家里走，路上，方婶突然问：“你那丫头呢？咋没见呀！”
　　“到张家打烟去了。”
　　“你那丫头越长越好看，就跟你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女儿！一提起女儿，王安惠的心里就揪得难受。女儿已经怀孕快四个月了，虽然对外面瞒得密不透风，纸又怎么能够包得住火呢？那日渐隆起的肚子，迟早会昭示在众目睽睽之下啊！而李家的那两个老人，却生硬地卡住不允口……
　　“怎么，你对那李家不乐意？”方婶见她默不吱声，便用试探的口吻问：“你是不是相到了更好的人家？”
　　“哪里是我相到了更好的人家啊！”她知道女儿的事儿早已被村里的人们闹得沸沸扬扬，这个成天两只脚不肯休闲的方婶，又岂能不知？如今这事儿，瞒也瞒不住了，瞒也无益了，不如索性明说：“是村上卡住，不给我那丫头开结婚证明。”
　　“村上卡住不开结婚证明怕什么？只要李昌龙愿意，你那丫头不变卦，谁也没辙！”方婶显得娴熟练达地说：“现如今这婚姻大事啊，谁也包办不了！”
　　理儿倒是这么个理儿，可是人家手中有权，硬是给你来个横加阻挠，你又岂能甩个石头把天打破？
　　不能嘛！
　　现在，女儿已经是李昌龙的人了，而且还怀上了他的娃儿，王安惠唯一的心愿就是企望女儿能够尽快地嫁进李家，以免日子拖久了，闹得更是不可收拾了！她也曾有好几次想到亲自到李家，向李文汉夫妇赔个不是，求他们不要阻挠两个娃儿的事儿，可她到底还是没有那种勇气。她怕那样做，会把事情搞得更糟。
　　今天，方婶主动问起这事儿，该不是想为女儿的事儿从中美言几句吧？如果方婶肯从中调解，那可真是帮了她王安惠的大忙啊！她言语谨慎地探询：“方婶的意思，是想为我那丫头的事儿，到李家去辛苦一趟？”
　　方婶先是一惊，可很快又显得泰然自若地说：“没事儿，过天我为你跑一趟。”
　　“那我就先谢谢方婶了！”
　　“这有啥谢的呢？再说，我不是还没有去跑吗？”方婶说：“等我跑得有点儿眉目了，你再谢我也不迟呀！”
　　“那是一定要谢的！”王安惠只顾高兴，一脚踩空，摔了一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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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安惠陪同方婶刚来到房子跟前，便看见儿子扛着一捆柴禾回到了烤烟炉前。她朝儿子叫喊：“启贵，你方婶来了。”
　　年轻人迎了过来，像大姑娘似的腼腆，说话的声音也轻得像蚊蚋的嗡鸣：“方婶稀客！”
　　王安惠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这种节骨眼上，儿子竟然说手里没钱！她一再地追问儿子究竟把家里的那张存折弄到哪里去了？儿子却默不吱声，问急了，儿子说：“我给人了。”
　　“给谁了呀？”
　　“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
　　“哎呀，你连人家姓什么叫什么都不清楚，就把钱借给人家，你是不是太傻了呀！”王安惠气得差点要掉眼泪了。
　　可是，当她发现儿子那一脸委屈的样子，也就不再埋怨儿子了。
　　方婶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真是傻透了顶啊！”
　　之后，便悻悻而去。
　　王安惠真有点怀疑，她的这个儿子到底是真老实，还是傻得分不清东南西北？
　　可是，当她听完了儿子的叙述后，对那七百块存折的去向也就释然了。她虽然觉得儿子的这一做法并不明智，却也无可指责。
　　儿子谨言慎语地说：“我本束想买台电视回来，免得妹妹老是晚上往外跑，哪想到……”
　　沉默。
　　许久，儿子才小心异异地说：“妈，我这样做，错了吗？”
　　“哦，没错。”王安惠仿佛从梦中醒来，她十分温和地对儿子说：“做人，是应该多做善事呀！”
　　吴启贵很认真地说：“说真的，妈，这几天，我还一直想着那姑娘的妈妈，不知道那老人好了没有？”
　　的确，儿子是善良的，甚至可以说是勇敢的。儿子的这种勇敢地救人于危难的举动，的确继承了她和丈夫的衣钵，使她欣喜有加！可是，乐善布施，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要知道啊，一个寒碜的人家，拿什么去乐施布善呢？
　　这不，儿子虽然慷慨地救人于危难，却又一次错过了这大好的姻缘。王安惠由衷地为儿子叹息说：“已经二十五了哇，到今日还沒说到媳妇儿！”
　　这回吴启兰没有嘲笑她的母亲，而是限入了深深的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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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启兰怎么也没有想到，哥哥企图买回一台电视机就可以阻止她和李昌龙交往。而结果，电视机没有买回来，却将买电视机的钱救助了一个因患急毛病却又无钱就诊的老人。
　　可是，钱借给了人家，连人家姓甚名谁家住何方都一无所知，那借去的钱岂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不行，吴启兰绝对不会允许这么大的一笔钱平白无故地被人白拣了去，她要尽快地追回来。要知道啊，如今这世道，各种各样的骗子多的是，那种装扮得可怜兮兮的样子骗吃骗喝骗人钱财的先例还少吗？哥哥生性本分憨厚老实，容易上当受骗，可她吴启兰绝对不会那么老实，也绝对不会那么容易上当受骗。
　　第二天，当吴启兰风风火火地赶到卫生院打探时，挂号处的医务人员告诉她，病人昨天已经出院了。
　　吴启兰急急地问：“她们去了哪里？”
　　那女士显得有点不耐烦地说：“我怎么知道她们去了哪里？当然是回家去了。”
　　“她们家住哪里？”
　　“鬼知道她们家住哪里？”
　　吴启兰气得简直要发疯了：“骗子，那两个女人是骗子！”
　　“活该！谁叫你们家里的那个愣大傻那么爱管闲事呀！”那女士气愤地说：“光你们被骗呀，一张取不出钱的存折，骗得我们倒找了六百二十块的活钱！”
　　吴启兰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一见到哥哥便气不打一处来：“哥呀哥，你傻嘛，未必就傻到了那种程度！”
　　吴启贵被妹妹的指责弄得莫名其妙：“看你那气愤劲儿，怎么回事儿？”
　　“骗子，都是他妈的骗子！”
　　“谁是骗子？”
　　“你好心相救的那老女人！”
　　“那老人家怎么啦？”
　　“昨天就跑了，还骗走了卫生院里六百二十块的活钱！”
　　“你怎么知道？”
　　“我到卫生院去问过了，傻瓜！”
　　傻瓜真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