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唠嗑儿
作品名称:龙泉观传说三部曲 作者:秦耕 发布时间:2016-03-07 19:22:31 字数:5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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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善老爹来找儿子替他耕地,王安惠根本就没有听见,更谈不上转告儿子。不过不要紧,厚善老爹的那几片巴掌大的石渣地,吴启贵绝对不会忘记替他伺弄。
今天,吴启贵把自己的活路撂下,扛着犁,赶着他的大黄犍,去替厚善老爹耕地种麦。吴启贵替老爹干活,既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也是一种痛苦的磨砺,这种矛盾的心态,不是旁人所能理解的,而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尤其是近日来,他既渴望天天能和老爹泡在一起,却又害怕见到老人。无论他怎样努力,都不能从那种矛盾的心态中挣扎出来,这就更是加重了他的内心苦痛。
他自从死了爹以后,不仅缺乏父爱,而且,还缺乏支撑他们那个破败家庭的中流砥柱。是厚善老爹像父亲一样地关怀他、呵护他,使他感受到父爱般的温暖;是厚善老爹统揽了他们家里的所有重活路,使得他的那个濒临崩溃的家庭,能够维持至今。
在那过去的愁惨岁月里,无论是母亲痛不欲生、还是他忧伤绝望、或是妹妹痛哭淋涕,全都仗着厚善老爹变着法子开导他们、安慰他们——为他们讲一些趣事轶闻,逗乐解愁。
平心而论,自从爹死于那场塌方事故以后,他已经渐渐地把厚善老爹当成了的依靠、当成了精神寄托、甚至当成了他的亲爹。只有跟厚善老爹在一起,他才会觉得有一种安全感、才会有欢乐、才会有生活的勇气。
吴启贵扛着犁,赶着大黄犍,来到野人居岩屋,厚善老爹立即欢喜得眉飞色舞。他杵着拐杖,咯歪咯歪地迎了上来。可是,说出的话却令人难以捉摸:“我从昨儿早晨一掰眼就盼起,盼到这个时候,才盼到你小子来啦!我还当你小子把老爹我忘了哩!”
他勉强地笑了笑说:“我这不是来了吗?”
“来了好!老爹我是跟你穷乐和哩!”老人说。随后牵过大黄犍对年轻人说:“你把犁先放下,喝点水歇会儿;我把牛牵去让它喝足水、加足油,再让它出力也不晚。”
吴启贵今天显得不那么喜洋。厚善老爹虽然看在眼里,却不明白小伙子到底为什么愁眉不展?他替小伙子忧虑,却又帮不上什么忙。他轻轻地叹息一声,牵着牛往溪边走去。
老人让牛喝足了水回到岩屋前,小伙子已经将犁扛到了地边;又折身回到屋里,肩上扛着一包化肥,手里拎着麦种正往外走。老人心疼得慌:“把麦种放下,我待会扛,小心闪了腰!”
“没事儿。”他迭了迭肩上的肥料,拎着麦种转了一圈,炫耀地嬉笑一声:“看看,轻飘飘的。”
“真是黄金难买少年时呀!”老人由衷地感叹:“我这辈子,再也不能有那能耐了!”
听着老人那感伤的话语,他的心里一阵难过。可他却又找不出合适的话,去安慰这位饱尝了人间冷暖的善良老人。他走了几步停下,回头对牵着牛落在后面的老人说:“老爹,您不是说收罢这季庄稼,就搬到崖上去住吗?怎么就没见动静呢?”
“我那天到你那儿找你,你妈也当我提起过这事儿,叫我给回了。”老人说:“算了,还是住在岩屋利亮。”
吴启贵紧走几步,将肥料和麦种放在地上,缓过一阵气之后,诚恳地说:“岩屋有什么利亮?我要来看您又不方便,您到我那儿更加艰难。您搬到我那儿,咱爷儿俩天天能唠嗑儿;您高兴唱唱山歌,不高兴也唱唱山歌,咱爷儿俩都快活,多美气呀!”
“怕是要不了三天,你小子就烦老爹我话多嘴长了!”厚善老爹当然不便讲出实质性的原因,而是尽量地把话往岔道上引:“到了那时候,老爹我连条退路也没有,那才叫难哩!”
“怎么会呢?老爹,我再怎么着也不会烦您老人家呀!”吴启贵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憋红了脸说:“我把您当亲爹敬着还来不及哩!”
“难得你对老爹有这份孝心哪!”老人舒心地笑了笑说:“只是,你想过没有,我这样搬上去,跟你们住在一起算什么?”
吴启贵不假思索地说:“算我的老爹呀!”
真是个忠厚的孩子!厚善老爹笑着摇了摇头说:“就算是你的老爹,可人家该怎么看老爹呢?我和你妈都老了,再也经受不住那些能淹死人的唾沫了呀!”
吴启贵沉默了,他明白了老爹顾虑的根本所在。他默默地套上牛,开始念他的口语驱牛耕地,但他的心里却并未停息关于老爹、关于母亲的思考。母亲的心里分明装着老爹,可她就是不敢承认,更不敢把距离拉拢,弄得老爹受了苦,她自己也伤心落泪。
可是,作为儿子的吴启贵,纵然明白这样下去对两个老人都不利,却又难于开口。这件事情明摆着,如果母亲能够同意,老爹肯定乐意。可是,母亲就是那么不开明,硬要扛块石头不换肩,前怕狼、后怕虎,瞻前顾后地举棋不定。
老人见年轻人郁闷不乐,知道他是为自己不能搬到崖上而忧心。他眨动着诡秘而充满了智慧的眼睛,想搞出点逗乐子的事情来。可是,想来想去,都没有想出他觉得能够令小伙子开心的点子。
吴启贵虽然心中郁闷,口语却得念;不念牛就不走,地也耕不成。他的口语念得联欢动劲儿:“哇哇哇,咕哩哇。”
厚善老爹也是山里人,腿未断之前也耕过地。当然,耕地驱牛就得念口语。
但是,他所念的口语与吴启贵念的口语区别太大。吴启贵耕地口语简单:“哇哇哇,咕哩哇”;“咕哩哇”仨字,轮番变换便成。而厚善老爹所念的却是:“走,快走;”“过去”,“过来”;有时,甚至于夹上一句:“日你妈那骚X!”
呃,有了。等吴启贵由那头耕到这头,他便对小伙子说:“咱爷儿俩没什么好唠嗑儿,不如我来唠个笑话,解解闷怎么样?”
“老爹,你唠吧。”吴启贵掂过犁说:“我听着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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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厚善老爹便如同说书似的唠起了一则不荤不素的笑话——
从前,有一个姓高的少年,心肠好,也特别聪明。那姓高的少年有个嫂子,聪明贤淑,模样也俊,还勤快,干什么忒麻利,人们都叫她高嫂子。这叔嫂俩相亲相爱、相互尊重、和睦相处、关系融洽,好得简直不能再好了。
有一天,高嫂子筛米,也是她麻利得有些过了。她往下一蹲,把裤裆给麻利得弄出个大口子,把那不该叫人看到的东西,就露在了外面。可是,高嫂子只顾一味地忙活,却一点也没有发觉。
那姓高的少年放学回来,愣怔地看到了嫂子的那东西,既臊也愧!虽然是意外地看见了那只有哥哥才能随意看、随意欣赏的宝贝儿,他还是觉得对不起他的哥哥。既然已经看见了,心中再愧也不起作用。抬腿走人,又有点于心不忍。
嫂子虽然麻利地筛米,仍然没有忘记礼数,还忙里偷闲地冲他甜美地微笑。
可是,那姓高的少年觉得,盯着嫂子的那地方铆瞅就更不是个事儿——这要是让人看见,那可真成了不是事也有事了。
这小叔子站在高嫂子几步远的地方进退两难。所幸的是,这时候没有第三者插足,容他有个思谋进退的时候。
聪明人就是聪明人,处理什么事都有他那聪明的办法,既风雅得体,也合情合理。那少年出于对哥哥愧疚的补偿,也是出于对嫂子那甜美微笑的回报,只皱了两下眉头,便心生妙计。
于是,一溜流水般舒缓而风雅的顺口溜,便勾画出了一幅暖人心襟的风情画——
大嫂大嫂把米筛,
麻利鲜花茂地开。
兄弟看见不要紧,
恐怕外边有客来。
筛米的嫂子猛然一惊,垂目窥视,果真不假——她羞愧难当。可是随之,又满面朝霞般地冲小叔子报以感激的微笑。继而,旋风般地回到房间,换上了裤子。
她从内心里感激小叔子。对小叔子的聪明机智和才学,更是深深地钦佩。一高兴,便把这事讲给她的好姐妹朱嫂子听了。
朱嫂子听后不禁夸那高家的小叔子既机智聪明,也有才学。还羡慕高嫂子有福气,有这么个有能为的小叔子,真是羡煞人啦!
朱嫂子也有一个小叔子,和高家那小叔子年纪般般大,还是同班同学。她也想试试自家小叔子的才学、人品和心窟眼。
于是,朱家嫂子蓄意弄开裤裆,刻意蹲在小叔子的房前筛米,等待小叔子放学回来过考。
朱家小叔子放学回来,见嫂子那东西都露在外面,还大模大样地筛得起劲儿,禁不住气得屁滚尿流:“骚子在外头!”
朱家嫂子吓得为之震颤,随之心也凉透了。她悲哀地对小叔子说:“你读了那么多书,都读到哪去了?你就不能文点吗?”
谁知他听了嫂子的这番幽怨,更是气得屁嘣:“闻你那骚X!不闻就骚得熏人,闻个鸡巴也不闻你那骚X!”
吴启贵听后,乐和得差点背过了气。他忘形地对牛抽出一鞭,竟让牛将犁铧抵在了石头上。幸亏这牛被他调教得驯顺,一声“咕哩哇”,便及时地令牛停滞不前;一声“哇,咕哩哇,哇”,那牛便温驯地后退,让他将犁拽了出来。若是不然,还真是有他手忙脚乱的了。
吴启贵再也不敢大意了。
厚善老爹再也不敢唠嗑了。他冷静一想,这唠的是什么呀?怎么会突然想起唠上这种嗑呢?他长叹一声自言自语地说:“我怎么也学会了这种刁钻、龌龊呢?”
可喜的是,老实巴交的吴启贵并不太清楚他此时的心境,也没有将那“嗑”往深处联想。否则,他厚善老爹那原有的形象,会立刻在这位对他崇敬的小伙子心目中消退遁迹,永不复存。年轻人依然如故地喝牛耕地,毫无异常表现。
而厚善老爹却羞愧难当,默默地回到岩屋。他老泪纵横,使劲地抽着自己的嘴巴,悔恨交加地自责怒骂:“厚善呀厚善,你他妈的厚在哪儿?善到哪儿去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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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厚善老爹的内心矛盾和内心苦痛,吴启贵既不能完全了解,也不能完全理解。但是,有一点他完全可以肯定:别看老爹成天嘻嘻哈哈,其实,他的内心苦痛,并不是旁人所能臆想的!
这天晚上,吴启贵只喝了两杯酒就不喝了。厚善老爹也没有蛮劝,爷儿俩心里都憋闷得不舒坦。晚上回到家里,母亲向他问起老爹,问老爹身体怎么样?心情还好吗?他生平第一次重言对待他的母亲:“好,还没死!”
母亲被呛得无言以对。
可妹妹吴启兰却抱打不平:“哥,你怎么对妈说话呢?谁招你惹你啦?像吃了铳药似的那么大火!”
“我敢对谁发火呀?”他哽泣着说:“我恨自个无能,照顾不了老爹,让老爹一个人在崖下受苦受罪!”
“老爹他怎么啦?”吴启兰这时也显得有点紧张:“快说说,老爹他是不是病了?”
“他就是死了,又有谁能知道啊!”吴启贵哭泣着说:“谁能问他一声冷热啊?”
吴启兰说:“怎么没人问?我这不是在问吗?”
他显得更伤心:“光你这样问问有什么用?亏了老爹对我们那么好,老了落下这等下场!”
“看你这哭哭啼啼的,像是老爹真有个什么事似的!”吴启兰也火上了:“谁说过不理视老爹怎么啦?看把你急的!你倒是说说,老爹他是不是病了?”
他被妹妹一咋呼,止住了哭泣,哽咽着说:“他,没病!”
“没病你哭什么呀?”妹妹更来气了:“害得人好一阵心慌!”
母亲将儿子的举动看在眼里,心里跟明镜似的。可她只有难过,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幽幽地叹息着正准备回自己的房间,儿子却叫住了她:“妈,我把这季活忙罢了,到崖下岩屋住去!”
母亲没有来得及回答,吴启兰却质疑甚多:“为什么呀?家里没处住怎么啦?还跑到岩屋去住?这季活忙罢就没活干了?成天崖上崖下跑来跑去不要时间呀?算什么名堂呢?练腿劲啊?想练腿劲上山捡柴禾不行吗?干嘛吃多了撑得慌,出力不得好?”
“出力得好!”素来以软弱著称的吴启贵,此时也强硬起来:“老爹他为我们出了多少力,他得了什么好?”
这回,吴启兰被他噎得没词了。吴启兰明白了哥哥伤心的原因。她不由自主地叹息着低垂着头。
关于这件事情,她总想跟母亲说明,可一直没有想好对策,也没有把握好时机,总是没有说成。今天,既然哥哥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为什么不借这难得的机会,跟母亲好好地谈一谈呢?
吴启兰为哥哥打来洗脚水,并好言劝慰。好不容易把哥哥打发睡了,便来到母亲的房间里,见母亲正默默垂泪。一阵酸楚,油然而生。
她悲咽地对母亲说:“妈,您这是何苦呢?既然割舍不下,为什么不干脆痛痛快快地请老爹上来呢?总是这样担惊受怕地牵挂着,也不是事儿啊!”
“我跟他说过,他不愿意搬上来。”母亲泪水淌流地说:“让他一个人住在崖下,妈也放心不下呀!妈的心也是肉长的呀,他不愿意上来,我有什么法子啊?”
“要是这样,那就是老爹的不是了。”吴启兰激动地说:“过天他来了,我要当面问问他,为什么不肯上来住?是不是怕我们给他脸色?”
“他不是担心这些。”
“那他还担心什么?”
“他担心别人会说闲话。”
“这个老爹也是,别人说闲话有劲让他说去,能说掉什么?”吴启兰说:“真看不出,他那样嘻嘻哈哈的样子,还会在乎那不关痛痒的闲话!”
“他嘻嘻哈哈!”母亲沉痛地说:“他那都是装的呀!一回到家里,他是这样?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他怎么快活得起来呀!”
“妈,您说实话,您是不是诚心想请老爹上来住?”吴启兰说:“您如果是诚心实意地想请老爹上来住,改天我跟他说,我请他上来。”
“我当然是诚心实意呀!”母亲说:“他上来了,你哥有个伴儿,我们也方便照顾他,多好的事儿呀!他就是……”母亲欲言又止。
吴启兰明白了厚善老爹不愿意搬上来的原因。她真诚地对母亲说:“妈,老爹他恋您都快恋了一辈子,您就是铁石心肠,也早该被他的那份火热的真情给熔化了呀!您为什么就要那样固执呢?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呀妈!您看到他为您那样痛苦,还忍心这样磨蹭他?”
“丫头呀,好女不嫁二夫啊!”母亲悲痛得声泪俱下:“我忘不了你爹啊!”
“忘不了他有什么用?”吴启兰愤慨地说:“他能给您温暖吗?他能给您幸福吗?平白地给您增添了这许多的痛苦,您却对他眷恋不忘!放着日夜想您、恋您、为您受苦的大活人不顾,偏要死心塌地地想那一堆烂骨头!”
“你给我住嘴!我不许你这样说你爹!”母亲愤怒地呵斥:“亏你还是他的女儿!有女儿这样说爹的吗?你这个忤逆不孝的死丫头!”
吴启兰蓦然明白,由于一时的激愤而失言铸成了大错。母亲对已故的父亲忠贞不渝,这是吴启兰再清楚不过的铁定事实,母亲又岂能允许她出言不逊,冒犯父亲那无形的“天威”呀!
她惭愧的低下头去,听任母亲发落。
“你知道吗丫头?”母亲的心又回到了那遥远的、温馨的过去,甚至于回到了那战火纷飞的年代:“你爹是解放军,是为你妈报了血海深仇的解放军。他是为了寻找家族的亲人,寻到这里来的。哪料想,他没有寻找到家族里的亲人,却把你妈给寻到了。他看见你妈之后,亲人也不寻了,就打报告退伍来陪你妈!丫头啊,要说情,这份情,谁能比得了呀!”
吴启兰噤若寒蝉。
母亲痛苦地说:“都是妈害了你爹呀!他要是不遇上你妈,能那么快退伍吗?”
吴启兰的心中涌起阵阵酸楚。
母亲的眼里,早已溢满了泪水。她说:“你爹是烈士的遗孤啊,跟妈这孤儿不一样。妈的爹妈是土匪所杀,是平民百姓;你爹的父母是共产党的先烈,是为了全天下的贫苦人都过上好日子,死在战场上的功臣啊!”
吴启兰惭愧得无地自容。
母亲痛悔莫及,珠泪滚滚:“你知道吗丫头?烈士的遗孤,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死在了我们家里,你叫妈的心里怎么好过呀,叫妈又怎么忘得了啊!”
面对着如此痴迷的怀恋,面对着如此圣洁的情感,吴启兰就是再开明,也难能违背!但是,她却为那可怜的厚善老爹叹息,叹息他不该爱上母亲这样痴愚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