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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作品名称:阿一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6-03-05 16:20:19      字数:4212

  “没有教养的东西,你爹妈没有教过你怎么说话吗?”我咚的一声一脚踹开了虚掩着的防盗门,脱缰而出的大门稳实地打在了柳峰的身上,被打懵了的他一瞬间变得晕头转向。
  现在,有两个我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一个是以前的、少不更事的、逆来顺受的我;一个是现在的我。
  他们已经停止了他们之间的战争,四目双双惊慌失措地投向于我。
  哑剧的大幕已经徐徐升起,周围灯火已是通明,我就是那个满口斥责、不停地朝他们扔臭鸡蛋的粗鲁观众,我就是这样的一个观众:我的行为是低俗的,态度却是端正的。他们也终于意识到了这场闹剧的惨烂所在,转而齐齐低下了头。
  “我问你,你刚才在说什么?”我把身子向前倾了两步,笔直地站在了和我身高一般的柳峰面前,此刻只要他一抬起头,我便有机会恶狠狠地冲他瞪去了,可先抬起头的,却是大姐,她三步做两步地跑到了我跟前,神色黯然地劝了一句:
  “你姐夫他就是这个脾气,说话从小到大也就是这个样,其实他的心好得很,你放心,你的那个钱我们不会让你还的。”
  “我问你在,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我暴躁如雷,我奔急不羁,我已无法抑制住身体内所有的百感交集,血红的双眼已是濒临崩溃的边缘了。
  “算了算了,你那个钱我不要了,本来就是一家人,没必要把关系搞得这么僵,店里的事我再去想办法。”
  “姐!”我转过了身,泪止不住地往下淌,不免带着沙哑失声痛哭道:
  “妈妈她走了!一个好生生的人就这样走了啊!她活着的时候那么苦都没有吭过一声,到头来还一声不吭地就走了,我们能不能在她死后尽这最后一点孝,让她死得安宁一点好吗?你就这么眼睁睁地看别人在她死后这么骂她吗?她一个老实人,就活该被人欺负吗?”我欲像从前一样拥入姐姐的怀里。
  就像那个时候一样:我小的时候曾经因从别家孩子的手中抢来了赛车玩具而被那孩子的父亲当着大姐的面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倒地的我连哭的勇气也没有了,战栗着的身体瑟瑟发抖着,无助地看着大姐。大姐一手抓着我,一手抓着那孩子的父亲,用她那不及人家肩头的身体硬拽着、拖延着、挣扎着,拼着命的要那人给我个交代。事情的结果远没有小说写的那般尽如作者所意,大姐和抓着大姐的我一同被那人一臂震呼开来,双双躺在了冰凉、粗糙的水泥地上。
  “别哭,别哭,不许哭啊!”倒地的大姐把倒地的我紧紧拥在了怀里。
  “你看大姐都没哭,你也别哭!等姐姐以后赚钱了,就在你十八岁生日那天送给你一整套的变形金刚,还有最好的迷你赛车,还有最贵的手枪......”我听得入迷了,不禁破涕而笑:
  “等我长到了十八岁,我就替你去把那个坏人打一顿,到时候他肯定老了,他打不赢我的!”我望着大姐,大姐望着迷茫的远方,一只手撑地,一只手紧紧抱着我,我们都对自己这些不切实际的希冀深信不疑,因为那个时候我们都还是不懂事的孩子: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什么都可以相信。
  我仿佛看见了两个大姐:一个是抱着我的大姐,一个是现在的大姐。
  那个打我的,我一直想打的男人已经消失在了我们的生活之中。我终于长大了,有力气去同那个男人打上一架了,我却没有打;十八岁那年大姐没有跟我兑现那些玩具,我也不需要了。所以我在想,人永远都不屑去做那些自己有能力做的事情,我们永远都以为自己在做着自己完全做不到的事情。
  那个抱着我的大姐默默地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她很安静,静得悄无声息,静成了无影无踪,现在我眼前只剩下了现在的同我一样痛哭着的大姐,这让本想投入她怀抱的我,变得手足无措。
  孤僻的我的孤僻,注定要伤害到别人,于是我便不可避免地孤独着。可人在孤独面前,却有着两面性:我们既渴望着身体的孤独,又害怕灵魂的孤独。
  柳峰已经转过了身子,消失在了我的视野里,而大姐在接通了一通电话过后,拿出纸巾背着我擦干了眼泪,也终于舒了一口气,转而对我说:
  “你明天休息对吧?泽恩(她那刚上幼儿园的三岁半的儿子)明天也不上学,让他过来陪陪你吧,顺便也麻烦你照顾照顾他。”话毕,大姐便跟着柳峰的脚步,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晃晃悠悠着。
  我暗自庆幸着这个小家伙的到来,他的活泼终于可以打破这个家的死寂了。可我的顾虑却在他到来之前便来了:以前的几个月里,都是由母亲来照顾泽恩的,我不知道凭我一己之力,可不可以让这孩子在这里过上和从前一样的生活。
  母亲照顾孩子的法子其实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难:她总是把孩子领到楼下,自己一个人蹲在角落里,看着孩子融入人群之中,然后再等他从人群之中回来,这便是一天;目送着孩子回家,然后在下个星期六的早上看着眺望之中的孩子一步步地走到自己跟前,这便是一个星期。要是母亲还在世,这年复一年的日子里,她就得这样日复一日地过下去了——这是母亲生前最后的日子里除了站在阳台眺望之外几乎所有的别的生活了。在那些日子里,我从未试图同他们一起走下楼去,其实无论人如何望眼欲穿地去眺望未来,那样的未来还是不存在的;同理,就算你这辈子都强忍着不去回望过去,可过去的存在,却是个不争的事实,于是我就一直在想,人的希望和回忆,是否都是多余的。平庸若是有幸可以同幸福相遇,那自然是好。可平庸和幸福原本就不是一回事,它们却也不是相悖的,它们只是一直背道而驰着,于是你遇见了平庸的时候,那你也就离幸福近了一步;你遇见了幸福的时候,也就离平庸近了一步。
  在我现在满怀愧疚地回忆起当初把母亲的生活视作平庸生活之前,我就开始明白了,那些躁动的生命穷尽大半辈子所追求的理想过后的平凡生活,其实就是那些看起来无所事事的老年人的平庸生活。
  我似乎对母亲的生活一直都是怀有愧疚的,而在她人生最后的生活之中,泽恩是她所离不开的一个人,在这孩子面前,我自然也是抬不起头来。
  上个星期天的中午,泽恩在沙发上蹦来跳去,最后干脆一屁股坐在了我的身上,彼时的我正在这样的一个问题之中深陷下去:
  母亲同我说过的那个她在楼下碰见的癌症晚期的中年女人,我是认识她的,只不过先是从母亲的口中听说了她的故事,前两天,我又从我同事的口中,第二次听说了这个女人的故事。其实这个女人前后在医院里做的三次大手术,每次都是请来了同一个女护理在医院里照顾她的吃喝拉撒。
  “你知道吗?我妈就是那个护理,她用自己半辈子的时间照顾别人的吃喝拉撒,每次在她吃喝之前,就不可避免地要去料理人家的拉撒。她这辈子离医院那么近,却还是得了癌症,她照顾了那么多病愈的癌症患者,到头来自己却还得死在这病上,你知道吗,阿一!我就只能这样看她活生生地被病魔折腾着,三两个小时就得吃上一片止疼药,疼累了就睡,还没睡醒就又疼起来了,从白天疼到夜里,再从疼得满床打滚的夜里慢慢挨到凌晨,你知道她都是怎么忍过来的吗?每天的深夜和凌晨都是最难熬的,那个时候她要是呻吟的声音稍微大了一点,不知情的邻居就会找上门来,然后我就得一个一个地跟人家解释:我的妈妈得了癌症!现在终于好了,她死了!”这是我们部门里面家境最差的一个同事,我们都是在他妈的葬礼上才知道他妈生前的病情的,在这之后,我们才突然知道了他的家境。我觉得,比起他的那些无知的邻居而言,我们除了无知,还得多一些愧疚,这就是生活:我们在摩天大楼之间行走的时候,就会有这样的一种错觉——以为这就是生活的一切。所以我看见那些养狗的富人的时候便在想,这是个富人在养狗,而穷人,却不得不被人当狗使唤的世界。
  被扰乱了思绪的我一臂推开了泽恩,将其打在了沙发之上久久回不过神来。
  一个没有孩子的人是很难真正喜欢上孩子的,因为我们往往只接受得了孩子的活泼,却接受不了我们在烦躁的时候它们的顽皮。我像是在半天也没钓上来一条鱼的时候突然抓到了一个往水里仍石子的顽皮孩子一样,为自己的无能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借口。
  “我不跟舅舅玩了!”三岁多的孩子已经到了会察言观色和会生气的年龄了,泽恩伸直了双腿,涨红了双脸,嘟着嘴巴说着。
  心怀愧疚却又没有完全平下心来的我偷偷地瞄了一眼正在偷瞄着我的生气的他,便又若无其事地转过了脸偷笑了一下,都说外甥像舅舅,果然不错,我小的时候看见了看得顺眼的邻居伙伴,就会干净利落地问上人家一句——“我跟你一起玩好吗?”等到友谊到了土崩瓦解的时候了,就又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地甩下一句——“我不跟你玩了!”
  看来这世界改变的只是人,而非人性。
  为了缓和我和这个小不点之间的尴尬,我只身走进了卧室,从书柜上取下了一本书。
  “舅舅,舅舅,你在看什么啊?”还没想好如何跟他缓解关系的我完全被他忘仇速度之快给怔住了。
  “没,没看什么!”我一手闭上了满是精斑的书。
  “给我看看,给我看看!”他猝不及防地将书从我的手中夺了过去。
  “给我拿过来!”我一手把书从他的怀中抢了过来,又一手把打在了他的胸口,把他推了开去。
  “你打我我也打你!”他打了我一下。
  我用了十倍以上的力还他;他又碰了我一下,我再用二十倍的力还他!他终于不再能够忍受得住更大的力了,哭着、跑着到了他的外婆身边,满脸都写着委屈。
  我一边暗自庆幸不识字的母亲和泽恩从来也没有动我书的习惯,却发现母亲早已领着泽恩从厨房里来到了我的跟前在一边数落着我:
  “你打他干什么啊?”望着大热天的躺在床上不住淌汗的我,母亲复语道:
  “我看你有点勺吧?他这么小懂什么?你至于把他打成这样吗?”
  从客厅到卧室,再从厨房到客厅再到卧室,我、母亲和泽恩的形象就这样固定在了我的眼前。我看见了一个受了不小委屈的三岁孩子躲在了数落着满脸愧意,一言不发的舅舅的外婆大腿后,这画面便就此打住、固定、伫立了。
  他们三个在一支笔的游离之下被泾渭分明地描了下来,然后这就成了他们的形象。
  我近在咫尺地望着他们三个,泽恩那张惊慌失措的脸给了我一个新的顾虑:小孩子不记仇,我不担心他会不跟我说话,相反的,如果他明天问我外婆到哪里去了,我该怎么回答他呢?我必须为这个问题做好准备啊!这是个可能发生的事儿啊!任何事都是有可能发生的,可能就是可能,它之所以被称之为可能,就是因为它不是必然的、固定的、板上钉钉的。
  我一个人在房间里泣不成声,我究竟该如何回答他呢?我也不知道他的外婆到哪里去了啊!人都是不忍别人问自己连自己都不知道的问题的,在这样的问题面前,人的无知会变得一览无遗。
  只盼孩子忘记什么都可以像忘记仇恨一样罢!
  如果有一个孩子问我他的外婆到哪儿去了,我会如实告诉他:我不知道。但我会告诉他我所知道的:那些死了的人不会再活过来了,所以活人不要去死,因为人死了就不会再活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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