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蔫乡长
作品名称:龙泉观传说三部曲 作者:秦耕 发布时间:2016-03-03 19:13:11 字数:55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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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的烟叶辅助款拨下来,陈贤忠终于能够松懈一下了。烟叶辅助款的兑现,是烟叶收购部门和各村组与烟农的事情。而且,总体方位由周书记掌舵,他陈贤忠无须介入。
不知为什么,陈贤忠老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他迫切地渴望回家看看他那年迈的父亲,再看看弟弟和弟媳和那可爱的小侄子。
他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回家了,家里也没有人来,就连那边村组里的人,最近也很少看见。他根本就得不到家里的一点音讯。他本想写封信回去问问,可是拿了几次笔,也没能写出一封完整的信。他真怀疑他学的那点知识,被这个副乡长给当没了。打个电话吧,家里没有电话不说,就连那边村里也没有一部电话。倘若将电话打到那边的办事处,又怕没有人帮忙传递电话内容。就算是有人愿意担当辛苦,为一己之私,他也做不出那种事儿!
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妻子,问妻子是否可以与他一同前往,去看望一下老人,去看望一下弟弟、弟媳和他们的儿子。当然,如果可能,还可以顺便去看望一下妹妹和妹夫、看望一下小外甥。
“你回去吧,那么远的路。”妻子露出辛苦状:“你知道的,我的那些东西,都是挤时间写出来的!”
陈贤忠无话可说了。他当然清楚,妻子写的那些诗,都是在完成本职工作以后,尽量地挤时间熬夜熬出来的。妻子熬夜受累,他能全然不觉?妻子能有这份上进之心,他陈贤忠难道就没有体恤之情?
听说爸爸要回老家,琳琳就欢喜得跳了起来:“我也要回去。我要回去看爷爷、回去看二叔二婶、回去看小弟弟——我要看看小弟弟长高了没有?”
陈贤忠征求妻子的意见——他对妻子的任何决定,永远是尊崇的。故而,他也就赢得了好丈夫的荣誉。他们夫妻俩自结婚以来,从未发生过任何口角,也就顺理成章地获得了大家的一致认可——恩爱夫妻!
恩爱夫妻,无论决定大事小事,都能达到心平气和、和谐一致。他的征求,及时地得到了妻子的认可:“你就带她去吧,别让她调皮。”
“妈妈真好!”琳琳嘬起小嘴儿在妈妈的脸上亲得响亮:“我保证不调皮。”
陈贤忠为女儿换上衣服,自己也换上了一身行头,父女俩转眼之间靓丽了许多。往返几天的时间,必须带上换洗的衬衣和牙刷牙膏。陈贤忠是个细心之人,自然就不会忽略这些生活中的必需品。
“我回去,你看,是不是……”陈贤忠依旧以征询的目光望着妻子。
望芬淡然一笑:“这事也要跟我商量?你自己做主就是了。”
“我这不是尊重你的意见吗?”
“你也不能尊重过了呀!”
得,就这样吧,过于礼尚,反而显得生分。陈贤忠从妻子的手上接过两百块钱,尴尬地笑了笑,拎起包说:“那我们就走了啊,你可要注意身体哩!”
望芬有些不耐烦了:“去吧去吧!”
到乡政府里,陈贤忠向秘书交代了一些相关的事情;接着,就向周书记请了四天假。而周卫民却冷漠地说:“你顺道去看看那位马大乡长的病,究竟治疗得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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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芬真没想到,那看上去忠厚老实的人,实际上却那么自私!大半年了,也没有见他提起去探望一下近在本乡的岳父岳母,却突然想起要回去看望他的父亲,甚至于连他的妹妹、妹夫和小外甥也一并看望。按理,望芬就是再忙,也能抽出一天两天的时间,陪他回去一趟。可是,一想到他的那种偏心劲,心里就不畅快。
望芬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回去看望爹妈和妹妹了,一经拨动这缕情丝,还真是很想念他们哩!
但是,她并没有唤住丈夫,而是将刚到嘴边的话咽回了胸腔。她怕丈夫因此而产生误会,而有损自己在丈夫心目中的形象。
为什么一听到他要回去看望父亲,就不假思索地断然拒绝呢?这下倒好,他带着女儿回去看望他的父亲,车从爹妈的门前经过,虽然只有那么几步路,却是一晃而过。
如果不让爹妈和妹妹发现他们父女俩还好;倘若发觉他打门前经过也不下车,连顺路探视的礼遇也难能享受,她望芬的脸,这以后该往哪儿搁呀?
望芬越想越气,越想越后悔。她甚至于恨丈夫一年四季蔫里巴几,从来没有一个大丈夫的气慨与魄力,无论对什么事、什么人,都是那么软弱无能、唯唯诺诺、逆来顺受、毫无主见!他刚才的态度如果強硬一点,她望芬怎么也不会借故拒绝他的提议,也就没有这么多的忧虑与烦恼了!
“蔫,蔫,就知道蔫!”望芬气恼地将手中的书摔到桌上,往椅背上一仰头:“难怪人们都叫你‘蔫乡长’的了!”
“他蔫我不蔫呀!”
这一驴叫般的声音,使她的心中骤然震颤。抬头一看,果然是林更宝那副丑陋的驴脸,又挂在了她的窗前。她极力压抑着嗓音,冲那嬉笑的驴脸愤怒地呵斥:“滚!”
驴脸量定她不敢声张,依然赖着脸皮继续他的游戏:“要滚晚上吧,晚上咱俩滚个够。”
“流氓!”她抓起了墨水瓶。
可是,没有等她的手扬起,那驴脸却一闪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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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车上,陈贤忠又想到了他的忧虑。
他也绝对相信他的预感。他预感到最近有什么不吉祥的事情发生。
“你也不能尊重过了呀!”
噢,陈贤忠不光是好久没有回家看望父亲,就连近在本乡的岳父岳母,也是好久没有去探望啊!也不知道两位老人怎么样?身体是否健康?生活是否过得平和?
人哪,为什么总是惦记着自己最亲的亲人,却忽略了别人的亲情呢?陈贤忠为自己的自私而深感愧疚!他打算先去看望岳父岳母,然后再回家看望父亲。
陈贤忠当初大学毕业,分配在康西县第一高级中学任教。和望芬结婚后,在望芬的要求下,转入龙泉中学屈尊就职,其目的就是为了照顾岳父岳母。岳父岳母只生下望芬、望芳姊妹俩,家无男丁。他和望芬的结合,虽然说不上是入赘为子,却也承担着岳父岳母的赡养责任和小姨子的学习费用。
小姨子没能考上大学,却并未完婚。据说,她已经物色到一个很不错的小伙子,那小伙子也乐意入赘进门,准备年关登记结婚。到那时,陈贤忠便能卸去肩上的一份担子了。
岳父岳母住在县道边上,走小路离龙泉只有十来里路,坐车也要不了一会。可是,事先只是想到回家看望父亲,却没有为两个老人预备任何礼物,两手空空地贸然前去,恐怕又要遭到那铁嘴小姨子的奚落了。
果然不出所料,下车没走几步,小姨子就风风火火地奔了过来——抱起琳琳一阵亲热之后,便冲陈贤忠嚷开了:“我看看,看看我的大乡长姐夫,为爹妈带什么好吃的?看看为我带了什么好玩意儿?”
拽过包拉开一看,除开几件衬衣和牙膏、牙刷,并无任何吃的东西。嘴巴立即噘得老高:“真是悭不过你们这些当官的,大半年不来一趟,好不容易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来了,却盼得竹篮打水空欢喜。我这个小姨子,你可以没眼睛瞌得——那是因为我是民,你是官!你的岳父岳母都那么大岁数了,如花似玉的姑娘,也亏了两个老人含辛茹苦地养大,都为你生下了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儿,你就不曾想过拎瓶酒孝敬孝敬岳父岳母?”小姨子用不屑一顾的口吻揶揄他:“照你的这种悭劲儿,将来准能当省长!”
正在陈贤忠尴尬得茫然失措之时,岳母微笑着迎了上来,打了一下小女儿,嗔怒地说:“丫头家的一张嘴,怎么就那么刻薄——喊你爹去!”接过外孙女,又向女婿赔着笑脸:“贤忠啊,这丫头就这样,有口无心,跟她姐一半也不如,你可别往心里去哦!”
老人温热的话语,令陈贤忠简直伤悲得要掉眼泪了。他嗓音哽颤地说:“妈,妹妹她说的对,我的确算不上孝顺女婿!”
“说什么话呀,你这不是叫妈伤心吗?”老人让陈贤忠前面进入家门,自己则跟在后面,声音柔颤地说:“能回来就好哇,妈高兴哩!”
进屋之后,老人将外孙女放下,又是倒水、又是找烟,忙得不亦乐乎。陈贤忠看在眼里,又想起自己去世的母亲。他的喉咙不由得作哽,眼睛也酸涩得溢出了泪花,急忙扭头擦着眼睛。
老人为他忙罢茶烟,又去为外孙女找吃的。找了好一阵子,才找出一袋饼干。琳琳欢喜地接过撕开,拈出几片递给老人,甜甜地说:“姥姥您吃!”
老人搂过外孙女,爱怜得心痛:“琳琳乖哦!姥姥不吃,琳琳吃。好长时间没到姥姥这儿来了;真来了,也没什么招待你们父女俩!”
岳父回来了。岳父的身体还是那么硬朗,嗓门还是那么宏亮:“贤忠啊,可舍得来了!这回可得住几日啊,咱爷儿俩好好地喝两盅!”
他窘迫地站起来,不知道如何作答?
“喝两盅?一成大半年不来一趟,这来了呢还两手空空,半盅也没得喝的。”小姨子却溜得顺畅。说罢,两根短辫往后一丢,嗤嗤地乐得前倾后仰。笑够了,头一偏问:“哎,我姐呢?怎么没一起回来呀?”
望芳原先跟她的姐姐一样,也蓄短发。陈贤忠不清楚,她从什么时候开始蓄辫子了?
陈贤忠笑了笑回答:“她不是忙吗?没时间。”
“她忙!教书能有那么忙吗?比你这个乡长还忙?”嘴巴尖刻的人,对谁也不会嘴下留情:“你这女婿能惦记着丈母娘和老丈人;她那当女儿的就不牵挂生她养她的爹娘?亏她还写诗哩——狗屁!”
这回岳母没有教训小女儿,而是低头缄默不语。岳父也只管吧嗒他的旱烟锅。琳琳睁大眼睛,瞅瞅这个、瞅瞅那个,觉得气氛不对劲。陈贤忠的心,更是如同灌铅。
这时,琳琳突然说:“妈妈是有事脱不开身,让爸爸给姥爷姥姥带了一百块钱,还让我向姥爷姥姥和小姨表示歉意哩!”
“哟,还歉意哩!”小姨子蹲下来搂住琳琳,故作娇嗔:“真的?那钱呢?是不是你爸爸贪污了?”
“没有——爸爸要在喝酒的时候给姥爷姥姥。”
“真的吗?看来,你爸爸这酒,算是喝定了呀!”说完,又是一阵银铃似的欢笑。
琳琳这个小精灵,怎么就能将谎编得如此圆满?陈贤忠再一次证实了女儿的智力超前。可是,老人却怎么也不肯收下那一百元钱。最后,还是那快嘴的小姨子代为收下。
吃了中饭以后,陈贤忠要搭下午的班车尽量地往前赶——他实在是太忙了,而且,他的心也揪得难受。尽管岳父岳母和小姨子再三挽留,他仍然坚持要走。
小姨子抱住琳琳说:“那,琳琳就在小姨这儿,等爸爸回来接你。”
琳琳却往下蹭:“不,我要回去看爷爷,看二叔二婶和小弟弟!”
两个老人站在门前和女婿唠叨个没完,那种婆婆妈妈的唠叨,令望芳极为反感:“你们这样唠叨得没完没了,一会车子来了,就赶不及了。”
两位老人驻足目送他们父女俩,可小姨子却一直抱着琳琳,等待着班车的到来。车子开到眼前,她突然对陈贤忠说:“哥,你是生我的气了吗?”
陈贤忠慌忙答道:“怎么会呢?”
“我想哥也不会那么小量。”这回,他的小姨子没有嬉笑,而且,还一反常态地流露出大姑娘特有的羞涩。车子开出了好远,小姨子还冲他们叫喊:“琳琳,常跟爸爸回来玩,小姨等着你们!”
陈贤忠突然发觉,他的小姨子并不是那么令人讨厌;有时,还显得尤为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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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到县城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再也没有去青龙方向的车了。陈贤忠父女俩只得在县城留宿一夜。
马乡长住院已经有一个多月了,陈贤忠还从未到医院探望过。他不善于巴结领导,更不会须溜拍马。他总觉得和马乡长相处,别别扭扭不那么自然。今天,如果不是答应了周书记“顺道看看”,他根本就没有闲情逸致来到这充满了药味的医院里活受罪。
再说,同在一个机关工作,不管关系如何,人家生病住院,前去探望一下,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可是,他所带的两百元钱,孝敬岳父岳母花去了一百,由龙泉到县城又花去了上十块,晚上的住宿和明天的车费一除,已经是所剩无几了。名义上是回家看望父亲、看望小侄子,两手空空,颜面受损——唉,这囊中羞涩,也就冲不起硬汉了!
陈贤忠到小商店里称了几斤水果拎上,几经打听才找到马乡长的病房。他面对紧闭的房门,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将房门敲响。
然而,连敲三声,却不见动静。陈贤忠用手一推,却推之不动。他怀疑马乡长可能出去了。他正准备车身往转走,琳琳的小手敲响了:“嘣、嘣嘣。”
房内有人发话了:“谁呀?”
陈贤忠听出是马乡长的声音,而且,里面还夹杂着一阵忙乱的声音。没等陈贤忠回答,琳琳已经接腔了:“马伯伯,我是琳琳,还有我爸爸!”
“噢,来啦!”马乡长的声音,夹杂着更忙乱的声音同时传出:“噢,琳琳哪,你今天怎么就想起来看你马伯伯呢?”
“是周爷爷让我爸爸来看你的!”
随着一阵长久的“噢噢噢”,门开了。马乡长穿着肥大的睡衣,出现在病房门口。
这是一间单人病房,除开一张病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桌子上,还摆着一台黑白电视机。陈贤忠将水果放到桌子上,被让到椅子上坐下;而马廷山自己,则坐在病床上。
“琳琳长高了,也更漂亮了!”马廷山说。一只脚将床单未遮住的一只高跟皮鞋,往床下推动着。
“马伯伯越发胖了。”琳琳站在爸爸的两腿中间笑着说:“也更像个乡长了!”
“琳琳真会说话。”马廷山说:“你妈妈好吗?”
琳琳说:“好是好,就是老爱熬夜写诗。”
“写诗好啊,写诗好哩!写诗,呃,多好呀!”马廷山努力地表达对诗歌、对诗人的赞美,可就是找不准合适的词汇。结果,还是不外乎说了那么几个字:“写诗好,呃,多好呀!”
“好什么好?”琳琳却表现出不以为然的神情:“又熬夜,又伤身体,还破坏家庭感情!”
马廷山一激灵,他所坐的床下,也随之呼啦了一阵。
陈贤忠立即起身告辞,生怕呆久了,会闹出令人难堪的尴尬。按理,这正、副乡长好久没有见上一面,今天的会晤,应该有不少话要聊。无论是公事、还是私事,是不能用三言两语便可以诠释得明晰达意的。
可是,琳琳首先将话头抢了过去,使陈贤忠在短时间里无从插言。呆久了,又怕“东窗事发”。
现在,陈贤忠对马廷山的总体映像是:气色好多了,越发胖了,简直胖得像头肥猪。医院,不仅可以治病,也是疗养的好地方,不大不小的病,有条件住进医院,还真是一种享受!如果是公费,那就更为合算了。他突然想起不久前对马廷山的传闻。看来,那些传闻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有据可依。
马廷山根本就没有打算留他们父女俩吃晚饭,也不打算跟他们唠嗑儿;而是恨不能立马将他们推出门外,让他们走得越快越好。
陈贤忠也知趣。来到门外,他对马廷山说:“周书记让我转告他对你的问候!”
马廷山说:“那就请你代我谢谢周书记的关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