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喷涌的龙泉
作品名称:龙泉观传说三部曲 作者:秦耕 发布时间:2016-02-28 12:44:27 字数:5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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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吴启贵发现母亲的头上捆住一块布条,血迹已经将那布条染红了一片。他关切地问:“妈,您这是怎么啦?”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头一晕就撞到了墙上。”母亲笑微微地说:“没事儿,破了点皮儿。”
“您还是趁早去找医生弄点消炎药吧。”儿子心疼母亲,往往胜过珍惜自己:“要是发炎就麻烦了!”
“没事儿,伤了一点点皮儿。”
“您还是趁早去看看的好!”儿子凑了过来:“让我看看。”
“你又不是医生,你能看出什么名堂?”母亲笑着说:“快去吧,人家还等你吃早饭哩!我吃了早饭就去看,这行了吧?”
“行行,赶紧去看。”
儿子憨厚地笑着刚离去,母亲的双眼,已经溢满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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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启贵来到杨明秀家里,正赶上饭熟。杨明秀为他倒了洗脸水,他洗罢脸,便开始吃饭。
可是,饭端到手里,他却难以下咽。他的心里,一直惦记着他的母亲。他怎么也不会相信,他的母亲会突然晕倒——居然还将头碰破了。
他怀疑母亲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他。
杨明秀见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也不便多问。凭她的经验,她判断吴启贵一定有什么心思。既然不便多问,又要缓和这沉闷的气氛,她的办法之一,便是将一块咸鸡蛋,夹到吴启贵的碗里,还算秀气的脸上,笑容绽放:“尝尝,看咸不咸?”
“噢,不咸不咸。”吴启贵说:“正好,不咸不淡。”
杨明秀笑着说:“你尝都没尝,怎么就知道不咸不淡呢?”
吴启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剥下一块咸蛋送进嘴里。哎,还真的不咸不淡,正合口味。他发觉自己神情走样——这种神情恍惚的情形,确实不利于今天的田间劳作。
他尽量地摒弃杂念,大口地吃饭。那样子,像是饿得凄怆。
“哎,别吃淡饭呀!”杨明秀将一块腊肉夹入他的碗里说:“吃点菜!”
整整一天,无论他怎么努力,总也摒弃不掉心中的杂念。他忧患地意识到,他那脆弱的家庭,可能有一种意想不到的灾难降临。尽管杨明秀不时地同他说笑着,使他开朗,令他卸掉心灵上的重负。可是,几经努力,却徒劳无效。
虽然许多人把吴启贵看成是一个傻里巴几的傻蛋,杨明秀以前也是同绝大多数人一样,也对他那傻样鼻息哼哼,常露鄙夷。可是,自从经过了上次的那件事情以后,她就对这个傻里巴几的傻蛋,却钦佩有加。
她敬重吴启贵的人格和品行。现在,杨明秀不禁想起了那刘进财。同是在那块包谷田里,同是这个季节,刘进财却不管你愿不愿意,上来就扒裤子。也正是因为这些,杨明秀才与刘进财断绝了来往。
杨明秀认为,人与人相交,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要尊重对方的感受,而不能一意孤行地将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那一次,年轻体壮、血气方刚的吴启贵,虽然因为突如其来的意外色欲而神魂颠倒,甚至于近似疯狂,可最终,他还是理智战胜了肉欲。
人和畜生的区别在于,人懂得廉耻,也善于克制自己的冲动;而畜生则置廉耻于不顾,只要性起,随时随地都任意发泄。刘进财和吴启贵打比,一个,是冲动大于理智的无耻畜生;一个,是理智战胜冲动的憨实君子。
尽管刘进财常常涎着脸皮,巧舌如簧地对杨明秀纠缠不休,她也对那无耻的畜生却毫无情趣,甚至是无比憎恶。尽管吴启贵忠厚老实、笨嘴笨舌,可他心诚意笃、宽厚待人——这就更是令杨明秀对他眷恋日深。
杨明秀清楚,自己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一个有着两个孩子的母亲、一个有夫之妇,有着这种畸形的恋情,是很不适宜的,甚至是不道德的、是可耻的。
可是,一个丈夫常年累月很少归宿的年轻女人,的确难以遏制对肉欲的渴望。她已经深爱着吴启贵,她更怕吴启贵受到任何伤害。她期待着吴启贵对她产生好感、产生真爱,而不仅仅限于那种短暂的肉欲之欢。然而,这个老实巴交的吴启贵,在男人和女人的事情上,似乎根本就不能开窍。
眼见得吴启贵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杨明秀的心也隐隐作痛。可她,却一点办法也没有。你跟那木头一样的人说话,他除开沉默不语,便是少许的“嗯”,“啊”应答。别说是让他变着法子来挑逗你,就是你绞尽脑汁地去挑逗他,也不一定能够如愿上手。
杨明秀现在打算试一试。为了驱散那老实人心中的郁闷,哪怕是扮演一次不光彩的角色,她也在所不惜。
有一段日子没有下雨了。虽然已经是秋天了,却还是热得人够呛。杨明秀打算借这闷热的天气,来一次故伎重演。她相信,这一次吴启贵如果能来到跟前,她一定会把握时机,主动出击,定然能获成功。吴启贵还是个闺小子哩!在这方面,他远不及杨明秀老成熟稔。
杨明秀说:“真热呀!”
说热还真不假,难怪有人说,秋后的烈日如老虎——这天气,也真算得上秋老虎了。杨明秀已经热得汗流浃背了。杨明秀掀起衣襟擦汗,可是这回,扣子却不能自动脱离扣眼——她只有刻意将扣子解开。
吴启贵只顾干活,将收拢的黄瓜装进背篓;对杨明秀所说的话却充耳不闻。
杨明秀喊:“贵兄弟。”
“什么事儿?嫂子,你说。”吴启贵应答,眼睛盯着手头的活儿,根本就不朝这边望。
杨明秀说:“这天气实在是太热了,歇下再弄吧。”
吴启贵说:“噢,你歇哩!嫂子——我不热。”
杨明秀说:“蒙鬼哩!不热?你看,我就热得浑身湿透了!”
老实人还是那句话:“真不热。”
“这么重的活,闷在包谷地里,哪有不热的理儿?”杨明秀已经往吴启贵的跟前移动。她说:“歇下再摘。”
“你歇,嫂子。我先把这背黄瓜背回去再歇。”说罢,他已经背起了背篓。
这个傻子哟!真是个傻里巴几的傻蛋!杨明秀懊恼地一屁股摔到包谷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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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善老爹的那两亩石渣地四周,也种上了黄瓜、南瓜、瓠子和葫芦。这些瓜果之类的蔬菜,虽然吃不完,喂猪也不错。他找吴启贵为他把那些已熟的瓜果盘到岩屋,权当猪子越冬的饲料。当然,这也是他刻意营造的活路。他那两亩地里的那点活路,外加那些瓜果,凭他那刚强劲儿,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他是想让吴启贵到他那里逗乐儿!
这老头,那回不声不响地负气而去,害得王安惠伤心了好一阵子。他倒好,早将那事忘得无影无踪了。王安惠望着那可怜人的背影,幽幽地叹息声声。
她回到屋里,来到女儿的房间,见女儿正专心地看着一封信。她不识字,那信是谁写来的?信上写了些什么?女儿不会告诉她,她也不知道。她叹息着对女儿说:“你明儿跟你哥一起,去把老爹的被子洗洗。”
吴启兰并没有看信,而是对着那封信发愣。
这封信,是正在服役的熊建勋写来的。尽管那熊建勋在不足两年的时间里,给吴启兰写来了近二十封信,表示爱慕,诉说相思之苦,可她却一封信也没有回。而且,她还将那熊建勋寄来的所有信,都给李昌龙看过了。不曾想,那小伙子仍然不死心,仍然书信不断,情话连篇。吴启兰既感动,也矛盾。
她现在已经是这个样子了,跟李昌龙又闹得那么僵,内心的苦痛,旁人又岂能理解?她真不知道该不该给熊建勋回信?即使是回信,又该怎么写?她的确希望将内心的苦痛向人倾诉!可是,将自己的这些苦痛,强加给熊建勋那无辜的人合适吗?
李昌龙啊李昌龙,你这薄情寡义的负心小子!
谁知,母亲却突然闯了进来,打断了她的思路,令她更为烦躁。她长发一丢,没好气地说:“我不去,他那被子脏死了!”
“再脏也是被子呀!不脏要你去洗?”母亲来气了:“亏了老爹对你们那么好,连这点小事也不愿意为他做?要是日后老了动不得了,真指靠向你讨吃,你还不一脚将他踹得远远的?”
“我凭什么要侍候他?他又不是我爹!”女儿一句话,将母亲呛得说不出话来。
母亲叹息声声地回到自己的房里。是呀,他又不是她爹!他为什么不是她爹呢?他能不能成为他们的爹呢?
这些问题,困扰了王安惠好多年了,至今仍然常常令她寑食难安。女儿心里烦,她清楚。可是,她这个母亲的心里就不犯愁、不痛苦吗?她的这些愁苦,又当谁讲呢?女儿现在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她能够嫁进李家。只有嫁到李家,才能保住她一家的声誉和颜面。
可是,女儿能那么顺畅地嫁进李家吗?
第二天上午,王安惠随儿子一起,来到了厚善老爹的岩屋前。老头一见,乐不可支。可是,说出来的话却变了味道:“我让贵儿来替我背点瓜果,你又跟了来,怕我把你的儿子留住不让回呀!”
“只要贵儿愿意,就让他留下跟你过呗!”她回答得轻巧:“他现在又不吃奶了,有妈没妈饿不着。”
“这可是你说的啊。”老头乐呵呵地对年轻人说:“贵儿,听见了吗?今日就不回去了。”
吴启贵憨厚地笑着说:“老爹住我那儿吧!咱爷儿俩共铺,这崖下离我们那么远,要是哪天您有个三病两痛,我们也无法照顾您老人家呀!”
老头愁苦兮兮地说:“我是想上去呀,人家不让能成吗?”
小伙子问:“谁不让您去呢?”
老头脸一沉说:“你妈呀!”
年轻人看看母亲,又望望老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母亲脸红红地说:“谁不让你去呀?你去了,贵儿还有个伴!”
“好,就这么定了。等秋下庄稼收罢,我就摆蹬上去。”老头呵呵直乐:“可不许反悔!”
“谁反悔呀?”她将被子抱出来,拆了,将棉被晾在岩屋上。随后,又清理出一堆脏衣服准备去洗。
老头却说:“你在家里做饭,这脏东西我去洗。”
她笑着说:“能洗为什么不早洗呢?”
老头说:“不是没工夫吗?”
她说:“今日就有工夫了?”
老头说:“那脏东西太脏了呀!”
她说:“不脏就不洗了。”
“好好,你洗你洗。”老头举起双手,酷似投降的败将:“那我做饭。”
“你和启贵到地里忙去吧,我洗好以后做饭。”女人说完,将脏衣服用被单一包,肩上一丢,拎起洗衣粉往溪边走去。
老头望着那离去的背影,多皱的瘦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甜美笑容。“哎——!”
他欣喜若狂地猛拍大腿,谁知方向错位,巴掌拍到石头上。一阵钻心的疼痛,令他龇牙咧嘴。
一阵咧嘴之后,拄着拐杖跟在年轻人后面,走路虽然不怎么利索,从他那嘴里哼出的歌儿,却顺溜自如——
夜夜想你到天明
月亮星星都作证
我对你呀小九妹
海枯石烂不变心
王安惠听了这歌儿,脸上臊得恰如发高烧。
这堆脏衣服也真够脏的——除了那因汗渍所致的污渍,被单、被罩和裤头内,那黏糊的东西,就更是无法下手了。王安惠是过来人,自然知道那些黏糊的东西是什么。她想,这老头,都五十出头了,看这样子,体格还怪硬朗哩!
虽然打了许多洗衣粉,也未能将粘糊糊的东西洗净,那点点污渍,依然斑驳可见。算了,只能这样了。
衣衫、被单和被罩吐清水之后,晾在溪边的石头上。
岩屋里一年四季难见日光,室内光线常常阴暗。但是,一旦遇上晴朗的天气,或干旱季节,却也凉沁亮堂。眼下,已经是半个多月没有下雨了,山头岭上干得青烟直冒,似乎点一把火,就会燃烧起来。而这岩屋近郊,却温度适中,空气明净。王安惠不禁想到,厚善老爹虽然孤苦,遇上了这种秋老虎似的、酷热的干旱季节,他却比谁都便利舒适,单凭这便利的水源,就是多少人都无法享受得到。
王安惠悉心地收拾室内,将不整齐的摆整齐,该扫除的一概扫除。清理完之后,她四处瞅瞅,觉得还可以,脸上也就挂上了笑。她说:“这才像个家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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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深山腹地,芝麻、花生都难以生长,就连油菜也没有什么产量。故此,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一年四季的油料,就全靠喂猪子了。厚善老爹一年杀一头猪,肉有吃的,油也充足,生活并不苦。要说苦,就是孤独寂寞。王安惠一想到那可怜人孤独寂寞,不禁又想起了昨天女儿说的话:“他又不是我爹,我凭什么要侍候他?”
“啊,克山,我到底该怎么办哪?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办?”
腊肉被烧过、洗过,煮在锅里;煮熟了的八个咸鸡蛋,浸在磁钵里;黑木耳浸泡在脸盆里;剐了皮的土豆,泡在一只瓦盆里;一钵大米,摆在桌子上。这老头,办事还真有心计。
一背南瓜背回来,王安惠已经将饭做熟了。厚善老爹平时不当喝酒,可他今天却要喝酒了。
“我可是很少见您喝酒哩!”她说:“今儿天热,您能喝吗?”
“平时不喝酒,那是因为我不高兴。”老头说:“我今儿高兴,哪怕天热也能喝。你也喝一杯吧。”
她挡开酒杯说:“我从没沾过酒。”
老头热忱地说:“喝点试试,不行就不喝了。”
她觉得面子难拂,只好接受。可是,那酒刚入口,就呛得她咳嗽不止。她享受不起,只有放弃。
老头却一仰脖子,将酒喝净,并不见有什么负面的现象——原来他真能喝酒。可是,三杯下肚,他却醉得不省人事了。
王安惠将碗筷收拾清楚,将晾晒的衣衫、被单和被罩收回岩屋;将被子装上,将衣衫折叠整齐,摆在床头。望着酣睡不醒的可怜人,一汪清泪,涌出了眼眶。她吩咐儿子:“等老爹醒了之后你再回去。如果老爹一时半会醒不来,你就留这儿跟老爹搭伴;待他醒来,也好给他端杯茶水。”
王安惠泪水涔涔地攀到崖上,那龙泉观上喷涌的龙泉,极为夸张地在她的眼前喷涌飞泻。她仿佛看见,那被玉帝压在龙泉观下的小龙女,正伤悲得珠泪滔滔……
这时,她听见有人喊她。她扭头望去,见是李文汉夫妇。他们大概是刚从亲戚家回来。
“他王婶呀!”兰彩凤满脸堆笑地表现出少有的热情:“你这是打哪儿回来呀?”
“从崖下岩屋。”话一出口,她觉得不妥,却又收之不回。
“噢,是从厚善老爹那儿呀!”兰彩凤说:“厚善老爹也真够可怜的,没儿没女,没有人心疼!只有你这人心肠好,常去帮他洗捡洗捡。唉,积德呀!”
这话分明是含沙射影,王安惠却又不便计较,而只有隐忍。
李文汉没好气地对老伴说:“你这是胡说什么呀你?”
“哎,不说了,不说了,你忙吧。”嘴上说是不说了,越过王安惠却又问:“启兰呢?这阵怎么没见到我们家看电视呀?该不是病了吧?”
王安惠的内心猛然绞痛难耐。她闭上双眼,咬住嘴唇,极力忍耐,不让内心的痛苦与愤怒爆发出来。
“哎,你这老女人头子,还有完没完呀!”
李文汉骂声骤起,那老女人便蔫了一大截。她赔笑着跌跌撞撞地走了,留下王安惠,独自落泪、独自伤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