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魔影
作品名称:龙泉观传说三部曲 作者:秦耕 发布时间:2016-02-28 11:01:55 字数:5826
129
抹烟芽的确是一种很烦人的活儿。烦也沒辙,再烦也得承担。否则,你将会前功尽弃!
王安惠吃罢早饭,依然带着女儿到烟田里,继续忙乎着这没完没了,令人心烦的活路。这天天气闷热,实在是闷得人难以忍受,她不得不到外面顺口气儿。
可是,刚来到外面不久,就见女儿从烟叶里面钻了出来,双手捧住胸脯,呕吐不止。那难受的样子,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一样。
她急忙上前,关切地说:“兰儿,怎么啦?是不是也犯恶心啊?”
女儿好不容易止住了呕吐,抬起泪花盈盈的眼睛说:“可能是感冒了。”
母亲静静地沉默了一阵说:“去找医生看看。”
“感冒了,有什么看头?”女儿说完,又弯下腰去忙活起来。
母亲静静地站在离女儿只有三、四步远的地方,将女儿从头到脚看了个遍。这时,她猛然觉得头昏目眩,心中隐隐作痛。她仿佛觉得,四周有无数鄙视的眼睛,正冲她发射出恶毒的灼烈光芒,无情地烧灼她。
女儿很快发现了母亲的神情异变,忙过来将摇摇欲坠的母亲扶住,关切地问:“妈,你怎么啦?”
“天哪,我这造的是啥孽啊?”泪水随着母亲那痛苦的呻吟,涌出了眼眶。
看到母亲那痛苦不堪的神情,吴启兰真想跪倒在母亲的脚下,任她打、任她骂——只有这样,才能减轻自己内心的苦痛、才能减轻母亲的痛苦啊!
可是,吴启兰却没有这个勇气。就算是她有跪倒在母亲的脚下的勇气,母亲也没有打她的勇气啊!
自从吴启兰来到这个世界,母亲和哥哥都是对她百般迁就。有好吃的,让给她;有重活路,避着她;发现别的姑娘穿出时新的衣裳,挤也挤出钱来为她买。母亲和哥哥对她真可以说是疼爱有加、呵护倍至啊!
然而,那一天,哥哥却打了她:“不想好好做人,就干脆趁早去死!”
这是一句多么绝情的话啊!
尽管如此,她并没有将母亲和哥哥的话放在心里。哥哥的那一嘴巴,反而激起了她的抵抗情绪。从此,她就经常以种种借口,掩盖自己半夜而归的事实真相。对于这些,她虽然没有勇气向母亲承认,可她清楚,母亲已经知道了这一问题的严重性。
有什么办法能减轻母亲的痛苦呢?思前想后,只有尽快地和李昌龙结婚。
130
晚上,吴启兰由忠实的虎子相伴,来到李昌龙的家里。碰巧,李昌龙正好回到了家里。他急忙站起身,对吴启兰表现出极大的热情。
她向李昌龙的父母打了过招呼,便一头扎进了李昌龙的房间。
这次,李昌龙破天荒地关心起了她哥哥的婚事——这使她十分感动。
她也知道,方婶为哥哥和刘进梅的事情,也尽了一份心力,最终虽然没有办成,也令方婶很不好意思。后来,方婶又来为哥哥提过了几回,可家里别说拿不出见面礼,就连方婶这媒人必备的红包,也拿不出来。方婶自那次离去以后,就再也不肯过问哥哥的事情了。
在她的女伴中,大部分已经有了人家;而剩下的那几位,却心比天高,对她那老实巴交的哥哥,更是不屑一顾。亲戚家门中——哦,谁是她吴启兰的亲戚家门呢?
外公外婆死得早,母亲既无兄弟,也无姐妹。收养母亲的那位外公,虽然娶有妻室,却无生育,唯一的女儿,就是她吴启兰的母亲。如今,那外公外婆已经作古了,老王家的那道脉,也只剩下母亲这一支了。
父亲是烈士的遗孤。父亲当年被政府抚养成人送到部队,只知道老吴家的列祖列宗,在这龙泉观下。可是,究竟谁是父亲的至亲近脉,恐怕父亲生前也没有弄清楚。
父亲认识母亲,是因为成为孤儿的父亲参军以后,到这龙泉观下寻找老吴家的根底,对美丽的王安惠一见倾心。于是,兵也不当了,老吴家的根底也不寻了——打上一份报告,提前退伍,做了老王家的上门女婿。所以,吴启兰的父亲这一脉,也只有吴启贵这株独苗单传了。至于家门的叔叔伯伯,以及兄弟姐妹,根本就无法查询。
可以这么说,吴启兰一家三口,在这龙泉观下的龙泉村,既无亲戚,也无家门,属于纯粹的独门小姓。独门小姓,无论办大事小事,总会有太多的难处!
现在,如果能有一笔钱,去找方婶说说情,哥哥的婚事也许还有挽救的余地。哥哥已经是二十五岁的人了!如果再拖下去,到年龄的嫁出去了;年龄尚小的,更是不可奢望……
她忧虑地说:“家里困难,你是知道的。更何况正忙着烤烟,也顾不上操那份心呀!”
李昌龙关切地问:“哎,你们家的烟叶,今年长得怎么样?”
她说:“长得好,叶子又长又大。”
“烤得怎么样呢?”
“烤得好。我看,最低能定微带青。”
“好呀启兰,等今年把烟叶卖了,给你哥把喜事办了。”
“还没人提哩,怎么办?这又不是买什么东西,说买就买!”
“这你不用操心,只要有钱,什么都好办。”
“还不知道今年的烟叶,能卖个什么价钱哩!”
“这你就放心,有我哩!你还担什么心呢?”
“去年,我们的烟叶怎么只卖那价?”
“去年你哥自个倔。如果摊上你来找我,不说为你徇私舞弊,起码也得公事公办!哪会压你们的级、杀你们的价呢?”李昌龙叹息着说:“你哥什么都好,就是心眼死了点,脾气倔了点!”
“连你都说他心眼死、脾气倔!”吴启兰娇嗔地打了他一下说:“这往后,你们还能亲亲热热地走动一辈子?”
“我只不过是信口说说嘛!”他趁机捉住吴启兰的手,温柔地说:“启兰,我想你!”
吴启兰立刻觉得浑身酥软、四肢无力:“前几天怎么就没见你回来?”
李昌龙说:“烟站里屁事多,哪能抽得开身哪!”
吴启兰盯住他的眼睛说:“真的?可别骗人哩!”
李昌龙信誓旦旦地说:“我要是骗了你,就天打五雷劈!”
吴启兰急忙伸手将他的嘴堵住。他们离得很近,他们的眼睛也离得很近。他们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一股燃烧的火焰。他们拥抱着,两张灼热的嘴粘在了一起。
于是,这个世界便不存在了,而只有这对被激情燃烧的年轻人……
吴启兰一出李昌龙的家门,虎子就迎了过来,嘴里发出欢快的哼唧声。她拍打着虎子的头怜爱地说:“虎子啊虎子,你真是我的忠实虎子啊!”
虎子兴奋得奔前蹿后,好不欢快。撒过一阵欢后,又来到主人的身边,与她并行。她又拍打了几下狗头说:“昌龙对我,要是像你对我这样地忠心,那就是我的福气了!”
虎子又是一阵欢快地奔前蹿后,直到把主人安全地送进家门,它才放心地回到它的狗窝。即使是休息,也不能睡得那么沉。它还要替主人看门、守夜、防贼——这便是狗的责任。
母亲并没有睡下,而是坐在床上等她。她晚上出去,母亲算准了她是去跟李昌龙摊牌。母亲等的就是她此行的结果。
“妈,你在等我!”女儿的声音里,流露出胆怯的成份。
母亲拍了一下床沿说:“坐这儿,跟妈说实话,昌龙他怎么说?”
“妈,他答应办手续。”在母亲面前,女儿无须难于启齿。更何况,恋爱、婚姻,在如今这个世界,并无羞可言。
母亲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办呢?”
女儿回答:“他说呀,等跟他的爸妈商量妥了再定。”
母亲忧虑地说:“这恐怕就不好商量啊!”
女儿很自信地说:“我平时见他的爸妈,对我蛮好呀!”
“蛮好!你说他妈是个好人,我相信,那是个好人!”母亲的心情,依然显得那么沉重:“你要说他爸是个好人,打死我也不信!”
“我看他的爸爸平时不光对我好,就是对旁人,也是挺好的呀!”女儿相信自己的眼睛,不会欺骗她的心。
母亲说:“那是装出来的呀!妈可是跟他逢了大半辈子哩!那人可阴可毒啊!你想想,他那样的人,哪会看得上我们这样的人家呢?还有啊,那李昌龙成天油腔滑调,对谁都没得样子气儿。你能担保他对你,就不是逢场作戏、图新鲜?”
“不会的,妈,不会的!”女儿突然将头埋在母亲的怀里,声音哽咽地极力辩解:“昌龙不是那样的人,他会对我好的!”
“李昌龙可能是真心待你。你知不知道,他爸会不会准许你这个媳妇进他李家门呀?”母亲又叹了一口气说:“要知道啊,李昌龙可是他的独苗龙蛋。他怎么能够让他的龙蛋儿子,娶一个没什么文化、没有工作、没有地位、娘家又穷的媳妇进他们李家门呢?”
“妈,他会的。妈,他会的!”
“他李文汉爬了几十年,总算是爬到了一个乡长。他会让他的儿子落他的下?他的心大着哩!”
“不会的,不会的,妈,他不会的!”女儿已经呜呜地哭了起来。
可是,当妈的却不管,依然继续着她的唠叨:“他自个娶进个农村老婆,就已经后悔了一辈子!说是假如不是老婆拖了他的后腿,他起码也能当县长。而今,他的儿子比他那时候的文化高、条件也好、关系更好,他还不指望找个有文化、有地位,最好是一个当大官的官家女做媳妇,帮助儿子往上爬啊!”
“妈,您别说了!妈,您别说了啊妈!”
女儿伤悲的哭泣,使得母亲终止了唠叨。
131
王安惠正专注地割着猪草,却被一阵粗犷的山歌所吸引。她停下手中的活儿,侧耳细听,那歌声由远至近,向她飘来。她听清了,是厚善老爹唱着山歌朝这边走来——
叫一声妹子呀你听清
哥哥想你哟几十个冬春
今生哥哥我难呀如愿
来世再续啊这段情
其实,厚善老爹也只大王安惠五、六岁。他在这九岭十八岗辈分最高,不论男女老少,都得称他为老爹。因此,王安惠称他为老爹,她的儿子和女儿,也都称他为老爹。
厚善老爹至今未娶,并不是因为他那条断腿的缘故。他的心里一直装着一个女人,而那女人,却成了别人的老婆。尽管如此,他仍然深爱着那个女人。哪怕是今生今世永远不能和她在一起,他也要爱,而且爱得愈加深刻。跟前的许多人向他打听,问他爱谁爱得如此痴迷?
他高深莫测地告诉那些好心的人们:“那是我心中的秘密。”
就连周卫民和陈贤忠,也没能从他的嘴里套出他深爱的女人到底是谁?别人想问出究竟,的确是难上加难。
厚善老爹在王安惠母子极度愁惨的艰难日子里,的确给予了他们很多帮助。尤其是土地下放到户以后,当时王安惠的儿女还小,王安惠又是一个妇道人家,那些砍柴、背包谷、扛肥料之类的脚力活,几乎全部是厚善老爹拄着拐杖支撑到位。
为此,有人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对他说:“你那么喜欢人家,就应该上门提亲,娶人家过门。像你这样出力不讨好,到底算是哪门子事儿?”
厚善老爹将拐杖敲得“咚咚”响,骂出的话就更是恶狠:“放你妈的臭狗屁!老子帮他们娘儿母子,是因为克山替了我死!如果我死了,克山就不会死,他们娘儿母子也用不着我帮,我就是想帮也帮不上!老子以后再听见谁滥嚼舌根子,我就用拐杖砸碎他狗日的狗头!”
从此,无论他怎么帮助王安惠一家,也没有人敢吱声了。再说啦,他原本就是这九岭十八岗辈分最高的老爹。后辈们的想法是:您是老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与后辈们没关系。
老爹我今年五十多
拄着拐杖上山坡
若问老爹我哪里去
去看我的那个妹子
她快乐不快乐
厚善老爹边走边唱。唱着唱着,头就露在了王安惠的视线之内,她也就看清了厚善老爹的面孔;厚善老爹,也就看见了割猪草的她。
王安惠割的猪草,并不是全部为猪而割,更多的是为牛、羊越冬而备。家里喂养了那么多牛、羊,大部分土地种上了烤烟,那少许的包谷秆、红薯藤和土豆秧子,远远达不到牛、羊越冬的食料。如果平时不挤时间割些青草晒干储备,一到那水冷草枯的冬季,那么多牛、羊可就无法越冬了。
厚善老爹站住了。略顿后,又走近了几步说:“妹子,割猪草哩!”
“哎,割点猪草。”王安惠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了。
厚善老爹又朝前走了几步说:“听见了吗?刚才好像有人唱山歌!”
王安惠说:“你唱的还怪好听哩!”
“是我唱的吗?哎,怪了,是我唱的我怎么就不知道呢?”厚善老爹表现出莫名其妙的神情,他好像是正置身于云里雾里的梦游状态。他连笑了三声之后说:“我连我唱歌也不清楚,真是笑话!”
王安惠的心中,涌起了一阵酸楚。但是,她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悲哀,表现出轻松开朗:“老爹,到家里歇歇去,启贵他在家!”
“好,我就去。好久没见启贵那小子了,他也不去看我,还真是怪想那小子哩!”厚善老爹说着,就来到了跟前。
王安惠却不敢正眼看他,说话的声音也怯懦软弱:“这些年来,我们母子欠您老爹的也实在是太多了。我安惠,只有来世当牛做马,去报答您老爹了!”
“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难道就是等待你的回报才活到今天吗?人与人相交,没有什么恩与报之说。我虽然认不得几个字儿,可我懂得诚心待人的道理。我待你们母子只有一个‘诚’字儿,没有半点歪心邪念。”厚善老爹显然有些激动了。他双手握着拐杖的顶端,竭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凄楚而忧伤地说:“既然我的诚心,被你认为是索取回报的资本,那我真该为我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而惭愧痛心啊!再说啦,谁知道有没有来生?假如真有来生,我再也不会像今世这样糊涂了!”
“老爹,您叫我该怎么办呢?”王安惠伤心地流下了眼泪:“我知道您对我的那份好,您也为我耽误了您的婚事儿。我,确实愧对了你啊!”
“你何止是愧对我啊?你难道就没有愧对你自己吗?”厚善老爹痛苦地说:“这些年来,你受的罪还少吗?”
“老爹呀,我总是忘不了克山啊!”王安惠双手捧住脸,伤心地哭了起来:“老爹呀,您就原谅我吧!我实在是忘不了克山呀!”
待她渐渐地平息下来,抬头一看,厚善老爹已经不知去向。她原以为那老头是到家里找儿子闲呱嗒去了,可是回到家里,根本就没有老头的影子。
厚善老爹显然是生她的气了。
这天晚上,她又做了许多奇怪的梦。她梦见厚善老爹被魔鬼掏去了肺腑,那空洞的胸膛,鲜血流淌……
她被惊醒,浑身已经是冷汗淋漓。她拉燃电灯,穿上衣裤来到堂屋,将点燃的三炷香插在神盒上的香炉里。然后,默默地后退,退到堂屋正中,深鞠一躬,双腿跪下,嘴里念念有词:“菩萨啊,大慈大悲的菩萨!请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办?老爹他确实是个好人,也帮了我很多。在克山刚去世的那段日子里,如果不是老爹他护着我、帮着我,我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今儿。如今,我见他那受苦的样子,心里实在是很难过啊!菩萨呀,您教教我吧,我该怎么办?菩萨呀,我至今忘不了我的克山,心里又老是惦记着哪个好心的老爹。菩萨啊,您就教教我吧,我到底该怎么办呀?”
她认为,菩萨能够为她指点迷津。她还认为,无论你心里藏着什么有悖礼法的念想,只要禀明了菩萨,诚心诚意地在菩萨的面前悔过认错,菩萨就会原谅你的所有过错,还能为你指点迷津,教给你该怎么做。
然而,菩萨们端坐在中堂之上,对她的苦愁却视而不见,对她的祈祷也充耳不闻;更不会为他指点迷津,也不会教给她该怎么做?
可是,她却觉得轻松了许多。
然而,当她熄灯躺到床上,丈夫那高大的身影、厚善老爹那拄着拐杖的模样、以及那永远也不能从她的心底驱逐出去的魔影,却又穿梭般地在她的眼前,交替出现、晃悠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