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女人和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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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雨淅沥，飘飞不断。这淅淅沥沥的小雨，在这不该下雨的季节，却足足下了半个月之久，下得泥滑路烂，下得日短夜长。这漫漫长夜，实在是令人难熬啊！
　　然而，在这难熬的漫漫长夜里，却有许多不眠之人。王安惠就是那许多的不眠之人中的一员。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她焦灼地盼望鸡叫，仿佛只有鸡叫，才会给予她一点点安宁。
　　但是，那些平素嗓音洪亮的公鸡，此时好像都猛然变成了哑巴，迟迟不肯亮开它们的嗓子。而雷声却响得猛烈，有时，还发怒似地爆响——那震耳欲聋的炸裂声，震得这原本就年久失修的房屋摇摇欲坠，仿佛顷刻就有坍塌的危险。
　　她惊骇得蜷缩一团，嘴里念念有词地不住祈祷，以求神灵的庇佑。
　　“哥哥哥——！”她家鸡笼里的那只大公鸡，终于领头叫响了第一声。随之，凡属能鸣叫的公鸡，则相继亮开了它们的嗓子，竞叫不停。
　　这阵鸡叫，犹如给王安惠吃下了一颗定心丸，使她那惊悸的心渐渐地平静了许多。她摸索着披上褂子，仰靠在床头上，冲黑暗睁大眼睛，焦灼地等待又一轮的鸡叫。
　　她终于盼来了第三遍鸡叫。她迫不及待地伸手拉灯，灯却没有亮。打雷怎么会有电呢？她自嘲地笑了笑，从枕头旁摸出火柴，将蜡烛点燃，以最麻利的速度，穿上衣裤鞋袜。
　　她捏着蜡烛来到堂屋，将神龛上的两只蜡烛点燃——立刻，这漆黑的夜中，便有了一方亮堂的小天地。
　　她梳洗完毕，取出发卡，将齐耳的短发卡住。啊，镜子里，出现了一张微笑着的姣好面容——她笑得更甜美了。
　　她点燃三炷香，分开插在神龛上的香炉里；继而，退到堂屋的正中央，扯平上衣衣襟，肃穆地跪下，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之后，便毕恭毕敬地站了起来，虔诚地注视着神龛上的中堂。那神情，似乎正专注地欣赏着一件品味极高的艺术珍品。
　　中堂是一张未曾破开的红纸所书。由上而下，居中竖写着六个遒劲的碗口大字：
　　
　　天地君亲师位
　　
　　而两边的对联，则书法飘逸清秀：
　　
　　祖宗最爱读书子
　　神圣常扶积善家
　　
　　横批则是——
　　
　　上传下教
　　
　　不难看出，这幅中堂，还真算得上是一件拿得出手的书法作品。她面对神龛、面对中堂，双手合拢，默默地深鞠一躬……
　　现在，我们可以借着这燃烧的烛光，基本上能够看清堂屋里的一切：陈旧的条桌，充当了祭神的龛台；神龛上，除开香蜡和一个红布包，并无其他的任何摆设；堂屋的右侧，几张陈旧的、或缺背少腿的椅子，羞涩地围在一张旧方桌四周；堂屋左侧的洗脸架旁，两只暖水瓶，充当了陪衬品。这是一栋石板房，室内一共有四个房间。此时此刻，虽然不能纵览全貌，但借着烛光，我们不难发现，粉刷过的墙壁因年久失修而剥落的斑驳痕迹，以及这些寒碜的家具，便明白这户人家在现时的山区来说，即使不能称之为穷得叮当响，也绝非殷实人家。
　　现在，王安惠已经捧起了神龛上的红布包，静默地后退，一直退到后背贴上了大门，她才车身拉开了门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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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刚将大门拉开，虎子就奔到她的跟前，连蹦带跳，直撒欢儿。她亲昵地拍打了一下虎子的头。之后，轻轻地拉上大门，锁上锁，将钥匙挂在门闩上，就毫不犹豫地投身于这风雨交加的黑暗之中。
　　冰冷的雨点，击打在她的脸上，使她浑身哆嗦抖颤。她擦了一下脸上的雨水，正欲起步，却觉得裤管被什么东西挂住了，使她挪动不得。她弯下腰伸手一摸，便摸到了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她愣了一下，用手推了几下那狗头。狗却不肯松嘴，相反，还伸出两只前腿，将她的一条腿紧紧地抱住。从那狗嘴里发出的嘶鸣声，就更是楚楚可怜，令人心痛。
　　她轻轻地叹息一声。随后，轻柔地拍打了一下狗头，又拍了一下那紧抱着的狗腿。狗松开了嘴、也松开双腿，亢奋地围着她蹦跳一圈，走在了她的前面。
　　一道闪电倏然划过，紧接着就是一声炸雷爆响，将狗惊骇得退到了主人的身边，依偎在主人的腿旁。她轻轻地拍了拍狗头，像平日里亲昵地拍打着自己的儿子。狗受到了鼓舞，壮起胆子向前走去。
　　她借着不时划破夜空的闪电，看得见虎子不紧不慢地走在她的前面，和她始终保持着相应的距离。主人和狗，形影相伴地走在这风雨交加的、黎明前的黑暗之中。
　　山区的路是崎岖的，而行走在这连阴雨天黎明前的山区小路上，就更是令人觉得倍加艰辛。现在，虽然是黎明将至，却是季雨淅沥，黑云遮天。王安惠的双脚每挪动一步，都要格外小心。好在时有闪电照明，还有虎子在前面引路，否则，她将是寸步难行。尽管如此，有好几次脚下路滑，令她差点摔倒。忠心的虎子在她每次差点摔倒之际，都非常及时地扭转头来准备营救。
　　这几年，在这老高山拦路劫道的事儿少了，她走在这风雨之夜还算比较安全。即使是有那种拦路劫道之徒，或是虎豹豺狼之类的野兽，窜出来伤害她，忠勇的虎子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冲上前去，与狂徒或野兽拼个你死我活！
　　她在狗的引导下，终于走完了那段崎岖的小路，而踏上了铺有石子的车路。这条车路，由离休的李乡长门前，一直通往由本县至邻省的简易公里上。
　　现在，王安惠已经是满脸淌水，浑身湿透。她擦了一把脸上的水渍，停息了一会儿，便沿着这条车路继续向前走去。
　　路宽敞了，也平坦了。雷声照样轰鸣，风声依然挟着雨点，淅淅沥沥地飞洒不止。而黑暗，则在光明的驱赶下，渐渐地消遁。王安惠透过晨光，隐隐约约地看得见前面模糊的山影了。
　　啊，新的早晨，终于来到了！只是，这阴雨天的早晨，却不见太阳。
　　主人和狗走完那段车路，已经是天光四亮。现在是雨天，要是晴天的这个时候，太阳恐怕升起有丈把高了吧！
　　踏上那条由本县通往邻省的简易公路，雷声息了、闪电退了、雨也住了，天空中的乌云飞速南下。那座高耸入云的、神圣不可触犯的、有求必应、公正廉洁、保一方太平的山，已朦朦胧胧地耸立在王安惠的眼前。一道喷涌的飞泉，宛如一道巨大的白练，悬挂在龙泉山山腰的龙泉观上——壮观、俊美、气势磅礴，令人流连忘返。
　　她站住了，狗也停驻不前。它使劲地抖落身上的水渍，折身来到主人的身边，关切地望着它的主人。主人爱怜地拍了拍狗头，又摸了一把早已湿透的狗背。怎么看，眼前的这条狗，都不像她的那威风凛凛的虎子了——它显得是那样的瘦小、那样的脆弱，甚至于弱不禁风。
　　哎，狗呀狗，你这条狗啊！
　　她已经是浑身湿透。那湿透的衣服，粘糊糊地沾在身上，如同猛然贴上了一层胶布，令她十分难受。但是，她却无所顾及。她分别掀起那粘在身上的衣服，让其通风透气，尽可能地减轻湿衣服对身体的粘贴。她捋顺了一下湿透的头发，轻叹一声，拍打了一下狗头，朝那座高山一摆手——虎子立刻纵身跳跃，像一支离弦的箭，射向了那座高山。
　　虎子奔至公路边上的第一步台阶上，停了下来，扬起一只后腿，撒下一泡尿。它扭转头来等候，直到主人来到跟前，它才继续向上纵跳。
　　当她登上了这蜿蜒盘旋的九百五十三级台阶的顶端，虎子便兴奋地围绕着她腾跳着欢呼不已。她欣慰地微笑着拍打了一下虎子的头，庄严而肃穆地站立着。
　　她的眼前，呈现出一副青石门框，门框上一块九尺长，三尺宽的青石横匾上，刻有三个醒目的斗方凹形大字：
　　龍 泉 觀
　　她双手抱住红布包，朝横匾深鞠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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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入观内，喷涌而出的龙泉，首先映入眼帘。那龙泉观由石洞里喷涌而出，跃出五尺多高的石砌围墙，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形成一道巨大的白练，飞落于百丈悬崖下的深潭之内，訇然雷动、经久不息。
　　她来到观中央，那倚山的石壁上，头戴皇冠的秦始皇和头戴凤冠的小龙女，好像正对她微笑。她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将裹得严严实实的红布包打开，取出三炷香，插入神龛上的青石鼎中，并相继点燃。
　　她深鞠一躬，默默地后退，退到一方光滑亮泽的青石前，双腿跪下，面对神像，双目微闭，双手合十，嘴里蚊蚋轰鸣般地念念有词。
　　虎子静卧在主人的身旁，双眼巡视着两位尊神，表现出极大的敬畏。
　　三炷香在神龛上的鼎中燃烧，蓝色的烟雾袅袅升腾、弥漫，迟迟不散。透过那淡淡的蓝色烟雾，那燃烧着的三点火星，犹如三只诡秘的眼睛，嘲讽似地凝视着这虔诚伏拜的女人和狗。
　　忽然，从神龛右侧的壁室里，幽灵般地闪出一个身着黑色道袍的独眼道士。那道士的一只独眼，瞄准似的在女人脸上、胸脯上不停地扫描；枯干的脸上，流露出阴森的淫笑。
　　可是，当那只独眼的余光，发觉女人身边的狗正冲他龇牙咧嘴之时，则急忙将那只独眼移位，唯恐惹来意想不到的麻烦。
　　对于那幽灵般贪婪觊觎的独眼道士，她毫无察觉。她的整个心灵、整个情感，已经毫无保留地倾注于对神的祈祷之中。她依稀看见，那至高无上的秦始皇和慈悲为怀的小龙女，正微笑着聆听她的心曲，为她指点迷津。她深信，两位尊神一定会答应她的祈求，保佑她那饱受苦难的儿女……
　　久违了的太阳，像一枚巨大的火球，将浓浓的雾霭渐渐驱散；天空中弥留的那阵烟云，也正往南方迁徙；龙泉峰四周的山峦，也渐趋清新明丽。几只山雀由龙泉观上空飞过，发出清脆悦耳的叫声，给这连阴雨后初晴的早晨，增添了又一份生气。
　　龙泉观上龙泉洞里的涌泉，分秒不息地喷涌，飞泻于龙泉潭里，流过龙泉峡，汇入长江，溶汇大海。有人说，龙泉观上龙泉洞里的喷泉，是北海龙王的小女儿伤悲的泪水；也有人说，那喷涌的龙泉，是秦始皇和小龙女的泪水交融噴薄；而吴启兰和陈贤忠，却不谋而合地认为，那喷涌的龙泉，是一脉源远流长的独立的雨。
　　独眼道士一直静静地站立在石壁的侧室门前，既不忍隐退，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对那风韵犹存的女人铆瞅。只有瞅准那条狗将目光从他的身上挪开的时候，他才敢独眼闪烁地瞭上那么一眼。但即刻又将独眼藏匿于眶内，生怕那狗逮住了把柄而对他不客气。
　　过了许久，王安惠才将心曲向两位尊神倾诉完毕；她的内心也随之荡漾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舒畅。
　　她伏下头去，向两位尊神行了三拜九叩之礼，才缓缓地站立起来。而她的狗，也紧跟着站起来了。
　　她的内心，现在宛若一潭静水。长时间的跪拜，使她的双膝渐趋麻木，她也全然不觉。
　　她后退数步，用手指梳理了几下头上的短发。就在这时，那副贪婪而奸诈的独眼面孔，闯入了她的视线。霎时，一股强烈的惊恐侵入她的体内，致使她浑身上下，哆嗦得如同筛糠。
　　虎子立刻向那不怀好意的家伙，发出了严正地警告：“你他妈的给我安分点儿，否则，小心老子咬断你的狗腿！”
　　虎子愤懑地哼哼声，令她从惊恐中醒过神来——有虎子保护，任你再歹毒的恶人，也不敢使恶使坏。尽管如此，她仍然如同惊弓之鸟，跌跌撞撞地逃离了龙泉观。
　　虎子见主人奔出观外，也不急于紧跟其后，而是悠然怡然地遛到神龛下，大大咧咧地扬起一条后腿，朝神龛一阵喷射。
　　独眼道士大有饱受屈辱般地愤然跺脚。可是，“你这狗”仨字刚嘣出口腔，就立刻失悔噤声。面对那条凶恶的狗，他敢怒不敢言地瞪大独眼，任由它洋洋自得地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