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摆谱儿
作品名称:龙泉观传说三部曲 作者:秦耕 发布时间:2016-02-22 23:22:21 字数:11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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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坐在陈贤忠的寝室里,李昌龙却不知道聊些什么?
烤烟种植经过了十年的发展,时下已经成为康西县的主流种植作物,甚至于可以说是康西县的主流经济来源。因此,康西县设立了烟草专卖局,各乡镇也设立了烟叶种植技术辅导站和烟叶收购站。名曰二站,实属合二为一,统称为烟站。龙泉乡也不例外,设立了合二为一的烟站。李昌龙就是这合二为一的烟站站长。
近几年,龙泉乡的烤烟种植面积不断扩大,却仍然达不到县政府的要求,也没有达到烟草局所预期的效果。烟农们所种植的烤烟,在县政府和烟草局来说,犹如火锅里缺少辣椒,辣得不够味儿,达不到县政府和烟草局的厚重口味。
这也难怪!试问种植什么农作物,能有种植烤烟所获取的高昂税率呢?除非是种植罂粟和鸦片之类的毒品!然而,那玩意儿却并非是农作物,更是世界各地深恶痛绝、严令禁止的东西。利高的买卖,摊到谁都得多抓多捞,除非他是傻蛋!
可是,百姓只乐意种这么多,土地也实在只能承受这么多。再说啦,总不能到荒坡上、到树林里去扩大种植烤烟的面积吧?总不能强硬地干涉百姓,令他们连活命的基本口粮田也投入种植烤烟吧?
哎,还别说,县政府和烟草局还真有这么个意思。但是,碍于国家的政策和法规,却又羞答答地不便明说;而只能使用行政手段,给下面各乡镇下达烤烟种植面积的指标。至于具体实施,那就是各乡镇自己的事情了。
龙泉乡的人口总数,大约在一万二千人左右,而县里下达的烤烟种植面积,居然高达两万亩。两万亩的烤烟种植面积,摊在一个只有一万二千人的龙泉乡,确实负载超重。好在师承有名,现买现卖。县里既然将指标硬派下来,乡里也照葫芦画瓢,将指标压到下面的办事处,任由各办事处跟各村组去磨牙。
当前,龙泉乡的大部分农作物,已经被烤烟所取代。烟农们承包的责任田,除开留有少量的口粮田之外,几乎全部投入种上了烤烟。有的烟农,甚至于连口粮田也不曾留下一分,而将所有的责任田,全部种上了烤烟。尽管如此,也还是离村组分派的指标,存在着一定的差距。
烟叶种植面积的扩大,必须要有一名专门负责烤烟种植的干部。陈贤忠就是专门负责烤烟种植的副乡长。主管烟叶生产的副乡长和烟站站长,既是上下级关系,也是工作上的搭档。李昌龙和陈贤忠要聊的事情,的确不少。
陈贤忠离开讲台来到这乡政府院内,才短短的几个月时间。而且,他又是刚接任这主管烟叶生产的副乡长。可以说,他对什么都不懂。尤其是烤烟种植,他更是犹如瞎子观天星,银河在哪儿?北斗星在哪儿?根本就摸不准方向。他能讲出什么名堂?
跟陈贤忠一样,李昌龙也是才接任这个烟站站长。他对烤烟种植技术,也是一窍不通。即使是略知皮毛,也仅仅是从道听途说中,拣来的一些零星碎末。至于烤烟种植和烘烤技术,他也犹如盲汉相亲:总体是个女人。
身为烤烟种植技术辅导站和烟叶收购站的站长,对这类事情擀面杖吹火,那还要得?这就是李昌龙要找陈贤忠聊一聊的根本所在。
他见陈贤忠一脸茫然,心里犯嘀咕:两个雅马哈,怎样主管烤烟种植?怎么能够辅导烟农将烤烟种植好?又怎么能够帮助烟农,把好烤烟技术这道脉呢?这不扯淡吗?
时光从两个茫然无措的年轻人身边,悄悄地溜出了一大截。陈贤忠似乎并不太急,可是,李昌龙却早已急得如火如荼。
李昌龙的这个烟站站长,如果论级别类,根本就无法圈定,的确是小得可怜!也不能用“使命”二字,形容他所担任的职务与职责;他也不企望利用这烟站站长之职,去实现他人生的梦想。但是,别看这烟站站长,在官内的级别微乎其微;可是对于李昌龙来说,却是意义非凡。这可是他人生的又一起点,是他人生追求的崭新开端!他岂能视同儿戏?
他李昌龙连这个小小的烟站站长都不能胜任,也就无法在龙泉这地方混了,更不可能向官场、向富贵进军了!
这时,李昌龙忽然说:“这样呆在屋子里傻坐,也不是办法;不如我们明天下去滴溜滴溜,你看怎么样?”
这词新鲜,居然把一个师范大学的中文本科生,给“滴溜”住了:“什么叫滴溜滴溜?”
还大学生哩!李昌龙来了兴致:“就是溜达溜达!”
“哦!”陈贤忠仿佛大彻大悟。可是,随之却又顾虑重重:“现在这种情况,哪有闲心溜达啊!”
“哎,你还别说,就你现在的情况呀,到下面滴溜滴溜,还真是势在必行!”还是李昌龙脑瓜好使,没等愣怔的陈贤忠醒过神来,他紧接着说:“我们下去,只看只听不吱溜,根本就不会露馅。烟该怎么种、怎么烤?有技术员把关;烟农自己,种了这么多年的烤烟,一个个早成夹生师傅了。我们下去悉心暗学,别人还得把咱俩当成尊贵的首长侍候着。久而久之,听多了、见多了,也就自然而然地开窍了,也就什么都明白了——谱儿有摆的、烟有吸的、酒有喝的,何乐而不为呢?”
“哦,真看不出,小小年纪,哪儿学来的那套官谱?”陈贤忠起初还对这位搭档真没有瞧上眼,听了他的这些理论,还真得刮目相看了!
“我老爸呀!”李昌龙掏出一支烟点燃,猛吸一口,又神气活现地将烟雾吐出。“我老爸当了一辈子的官,看也看会了;至于你所说的官谱,早听得滚瓜烂熟了。”
陈贤忠呆愣地瞅着李昌龙吞雲吐霧。他仿佛看见,那个善于喷火的红孩儿,正冲孙悟空肆虐地喷射熊熊烈火……
李昌龙似乎悟透了他发愣的原因,坦然一笑:“觉得我奇怪吗?是说话还是抽烟?还是认为我这难上台面的模样?”
陈贤忠像是正在行窃,突然被人捉住了双手,惭愧得满脸羞红。他嘴唇翕动了好一阵子,才说出了这么一句:“不不,你说的在理儿,长得更是令我不能评说,简直比林子祥还酷!”
“看把我抬的,不就是蓄了几根卵毛吗?有那么神气?”李昌龙朗笑着说:“既然我的话在理儿,长相也还过得去,那么,令你发愣的,就是我这抽烟喽!”
陈贤忠的脸,又一次绯红如霞。“你今年多大?”
“二十一。”
陈贤忠低垂着头,如同自言自语:“二十一岁就抽烟,是不是太早了点?”
李昌龙又是一声朗笑,“这你就不懂了吧?这烟啊,是官场上的万能钥匙!既能交流感情,也能笼络人心,有时甚至于连银行的保险柜都能打开。你没有听说如今办事,都得‘烟酒烟酒’吗?所以啊,这烟和酒,被称之为关卡的通行证、机关的介绍信、法院里的安乃静、商场上的康乃馨、情场上的甜如蜜、赌场上的迷尔登。你说,既然涉身官场,不抽烟不喝酒行吗?”
陈贤忠惊诧得无言以对。
李昌龙掏出一支烟,递了过去:“抽一支尝尝,阿诗玛,味道不错,保准跟神仙腾云驾雾般的舒爽。”
陈贤忠摇头拒绝。但是他的内心,却已经萌生了一种急欲腾云的冲动。
李昌龙为他将烟点燃。而他呢,一是觉得面子难拂,二是实在抗不住那种腾云欲仙的诱惑。他接过烟,猛吸一口,吞进腹内。刹那间,-阵揪心的辛辣,令他咳嗽得面红耳赤,泪花盈盈。
他连连摇头,将烟扔掉。
“哎呀,由此看来,你还真是当不了这官呀!”李昌龙面露鄙夷,话语讥讽:“一个大老爷们儿,抽口烟弄成那样,像个小女人似的楚楚可怜!”
“你说什么?”陈贤忠猛一抬头,怒目圆睁。
陈贤忠身为男子,却不长胡子,而是生成了一副女生相,皮肤白嫩细腻、眉清目秀。生理的缺陷,本属隐痛,又岂能容忍他人再度疤上撒盐?为了维护一个男人的尊严,陈贤忠赌气向李昌龙伸过手去:“给我一支!”
李昌龙先是一愣,继而掏出烟来递给他,并为他将烟点燃,还对他予以悉心地指导:“先要少量吸,等胃渐渐适应了,再逐步增加吸进的力度——哎,对,就是这样。怎么样?感觉是不是有种腾云驾雾、飘然欲仙的舒爽呢?”
陈贤忠这次虽然没有咳嗽,却憋着不肯吭气。
李昌龙说话有口无心。他并不知道什么地方使陈贤忠生气动恼?但是,见他吸得有模有样了,知道这徒弟也带得差不离了。为了缓和气氛,李昌龙突然亲热起来:“怎么样?老哥子,咱俩明天下去滴溜滴溜?”
陈贤忠站立起来,大有冲锋陷阵的气势:“滴溜就滴溜!”
可是,李昌龙一离开,他就急忙拿起牙刷,刷牙漱口。待妻子和女儿见到他的时候,他的口气是那样的清新,嗓音是那样的甜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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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李昌龙戴着头盔,穿着风衣,骑着他那辆崭新的雅玛哈摩托车,宛如一名出征的勇士,威风凛凛地来到乡政府院内。
车子一停,他就叫喊:“老哥子,咱走吧!”
陈贤忠应声而出。
他阖上寑室门,刚往吉普车方向起步,却听马廷山说:“车子我要用。”
陈贤忠愣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
才当几天的乡长,就摆谱欺人,真他妈能球!李昌龙瞪了马廷山一眼,对陈贤忠说:“坐我的车吧!这车是我的私有财产,谁也无权过问!”
陈贤忠从未坐过摩托车,也不知道李昌龙的驾驶技术怎么样?他不敢以身涉险。正在陈贤忠窘迫得难能进退之时,周书记出面替他解了围:“小马啊,你要用车就改天吧。今天,是贤忠同昌龙第一次合作开展工作,也是下去实地学习。作为乡长,你应该体谅一下才是,怎么能和他争车呢?”
马廷山急忙争辩:“我这事也重要啊!”
周卫民提高了嗓音:“天大的事情也不行!龙泉乡什么最重要啊?最重要的是那两万亩烤烟。贤忠作为主管烟叶生产的副乡长,承担着两万亩烟叶的收成和一万多百姓的利益;承担着本乡的主要财政收入,以及对国家的税率贡献。你说,是他的事情重要,还是你那事儿重要呀?”
马廷山急得直跺脚:“可我这……”
周卫民轻蔑地瞟了他一眼说:“不就是余耀华的生日吗?有什么大不了的,愣是要专车去摆谱儿?坐班车不行吗?”
“班车早走了呀!”
“早走了?先干什么去了?既然误了车就不去了,打个电话表示一下就行了。”周卫民说:“郎舅至亲,又不是外人,我想他会谅解的。”
周卫民虽说不是龙泉乡人,可是,早在龙泉撤区建乡之前,他就已经来到龙泉工作了。目前,在整个龙泉乡的干部中,他不仅仅是党委书记,而且还数他的年龄最大、资格最老;再加上他平时作风正派、工作过硬,从来没有人敢顶撞他,马廷山也不会例外。
他不敢跟周卫民较真,却迁怒于陈贤忠:“算你狠!我今天算是栽在你手里了!”
周卫民立刻板起了面孔:“话可不能那样说啊马乡长!他是为公,你是为私,孰重孰轻,你自个儿掂量掂量。别以为你是正乡长,他是副乡长,就应该以你为先、以你为重。龙泉乡就这么一辆车,谁的事情重要谁用。放着一万多人的利益不顾,因你的一己之私而迁就于你,撂开公道不说,你身为龙泉乡的乡长,你摸摸心口,难道过意得去?”
马廷山不管过意不过意的问题,他只知道目前还拗不过这个龙泉乡的“盒子炮”元老。迫于无奈,马廷山只有缩头打电话向妹夫禀明实情。添加一些麻辣之类的作料是难免的,否则,其味道就缺乏应有的实效。
陈贤忠依然站在原地发呆犯愣。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第一次出师,竟然如此不利。周书记虽然如同老母鸡护鸡雏般地护着他,使他这只弱小的鸡雏,暂时有惊无险。然而,保护了一时,却保护不了一世。他这只胆小的鸡雏,总不能老是停驻于老母鸡的翼羽左右吧?日久天长,牙齿吃饭,也有相磕、相碰的时候;舌头搅动,也有被牙齿误伤的现象。谁能担保一生一世什么错也不出?万一有个什么错被他马廷山逮着,他还不利用手中的权力,将你修理得凄怆!陈贤忠恨不能马上折回寝室,即刻着手写出辞职报告。
周卫民见他仍然站在那里纹丝未动,知道他是被马廷山的霸道气势给吓倒了,心中怜惜不已。他上前慈祥而温和地说:“去吧,没事,有我哩!下去向烟农好好学习,同昌龙好好地研究研究,对拟定明年的计划,是很有帮助的!”
陈贤忠感动得简直要掉眼泪了。他什么话也没有说,而是默默地向周书记点了点头,朝吉普车走去。
望着吉普车渐渐远去,周卫民叹息一声,取出旱烟锅吧嗒起来。
龙泉乡迄今为止,使用的仍然是十年前配备的那辆破吉普,想来实在是寒碜!
住在这个院子里的人物,光正副书记、正副乡长,就有上十人;还有人大、政协、武装部、团委和妇联,谁都有资格坐车。而龙泉乡眼下的情况,却是将多马少、相多车少。
谁该坐车?谁不该坐车?也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够说得清楚、理得明白的事情。就如眼前,马廷山居然为走亲贺寿而强占公车。如果不是周卫民及时出面干预,还真被他蛮横地占了去。
由此可见,今后为车的事,定然会有扯不断、理还乱的纠结。为了防范于未然,当天晚上,周卫民特别召开了一个会议,专门讨论了有关车的问题
有人提议再买一辆,免得以后老是为车磨嘴巴皮子。
还有人说,这么多人,买一辆够分吗?要买,至少得买上三、五辆才行。
马廷山一直不言也不语。他还在为车的事生着闷气。陈贤忠更是连声也不敢吱,生怕一不留神,马廷山就会借题发挥地找他的麻烦。
张重武说:“不是赶急坐什么车呀?走一走跑一跑,还能够锻炼身体,增强活力。”
马廷山狠狠地瞪了他-眼,但到底还是忍住没有让火气爆发出来。
副书记刘良华说:“谁能跟你张部长比呀?练腿劲是你们军人的强项。我们不是军人,也没有那么硬的体质;而且啊,这里也不是部队,是龙泉乡。”
这话是根无形的软刺,扎得张重武怪不舒服的。他的嘴唇抽搐了好一阵子,也没能说出一句反诘的话来。
周卫民吧嗒了一阵旱烟之后,将烟灰磕去,语气平缓地说:“要说买车,条件允许,人守一车也能说得过去——咱手头宽裕,咱买得起也坐得起,也不怕谁说三道四。可是,我们的条件允许吗?不买车就常常把教师的工资,拖了又拖、欠了又欠;再要是买车,干脆让学校全部关门得了!”
关闭学校,绝对不行。要买车,条件又不允许。仅此破车,只有将就凑合。
但是,凑合归凑合,问题是仅此一车,谁该凑合?谁又不该凑合?总归是扯皮的事情。闹腾了半天,实质性的问题仍然得不到解决。
最后,还是周卫民拍板定音:从现在起,龙泉乡唯一的吉普车归陈贤忠专用;谁也不允许以任何理由为借口而擅自挪用,更不允许强行占用。即使是情况特殊,如家里死了人之类的紧急情况急需用车,也得经过陈贤忠的许可才可以使用。否则,将以违犯党纪政令论处!
周卫民最后说:“包括我周卫民,也不能例外!”
车子的问题解决了,陈贤忠应该没有什么顾虑了,他也能专心致志地同李昌龙一起到下面去“滴溜滴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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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现在正是初冬季节,该打的烟叶已经打罢了,烟田里只剩下光条条的烟秆。那些勤快的人们,己经将烟秆拔净;换茬的烟田里,已经种上了麦子。无论陈贤忠和李昌龙是否转悠,对今年的烤烟种植,都起不到实质性的作用。
可是,李昌龙却主张“滴溜滴溜”,周书记也要他们向烟农学习学习、共同研究,以便有利于安排明年的烤烟种植计划。
陈贤忠确实没有想到,那年纪轻轻的李昌龙,还真是个鬼精灵!他的那些理论,虽然和周书记的说法不同,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转一转、走一走,既体察了民情,也听取了民众的呼声、了解了百姓的疾苦;对今年旳成绩与不足,能够做到心中有数;同样,也能对明年的计划,预先打下腹稿。滴溜滴溜,的确百利而无一弊。
眼下,烟叶虽然己经烘烤结束,而收购却正值高峰——这也是不能马虎的事情。分散在下面各烟叶收购点的收购人员,大多数对陈贤忠和李昌龙这两位新任上司,还比较面生。无论他们转悠到哪个烟叶收购点上,既能够和他们相互认识,表示领导对他们关心,也能表示自己对工作认真负责,还能从中窥探出一些自己把不准脉的门道,不动声色地观察到谁认真负责?谁玩忽职守?谁忠于职守?谁营私舞弊?既能够觉察到谁对自己这位领导尊敬?谁对自己心怀不满?也能够及时地谋划出相应的对策。这就是工作。
工作、工作,吝惜工夫,就什么也做不成。“工作”二字犹如公与婆,一旦分开,就失去了原有的意义。要想工作好,就得费时间;吝啬时间,就不可能把工作搞好。李昌龙和陈贤忠都觉得这滴溜所耗的时间,非常值得。
李昌龙生前曾经乐呵呵地对刘畅说,他和陈贤忠每到之处,迎接他们的是一张张洋溢着热情的笑脸。款待的场面虽然算不上阔绰,却不缺酒、不少肉;至于献上的香烟,就更是令他们俩应接不暇。
那一次,李昌龙神气活现地对陈贤忠挤了挤眼,意思是说:“看到了吧,这就是官谱!”
陈贤忠虽然生性怯懦,脑瓜却并不笨。言少语短并不能说明他就蠢、就是傻蛋;而是因为,他自小就养成了怯懦而腼腆的秉性。对于那怪异的挤眉弄眼与暗拉手式,他早就从小说中见过了一回又-回。李昌龙那种神气活现的表现,他又岂能全然不知?
可是,他却不能接受。他认为大家同是人,平白地弄成这种尊卑的反差,实在是有违上苍的神圣,也有悖人与人之间的平等与坦诚。他宁愿与人平等,也不愿意接受那无谓的恭维、阿谀与尊崇。他甚至于宁愿低人一等,也不愿意将欢乐,建立在别人的虚假与阿谀之上;更不愿意将快乐,建立在别人的忧戚与痛苦之上。
几天的滴溜,陈贤忠虽然心中别扭,却又觉得一旦投身于天光穹苍之下,涉身于崇山峻岭之中,居然有着站在讲台上,根本就无法体会到的新鲜与惬意。他面对群山,仰望苍穹,有时竟然激动得诗兴勃发。
现在,他站在一个高岗上,用他那甜润的嗓音,抑扬顿挫地吟咏有致:“群山莽莽,绿树葱葱。看莽莽群山,衬蓝天白云,秀丽如画;观绿树葱葱,挟风声鹤唳,迫近归期……”
李昌龙拍着他的肩膀大加赞赏:“好,好诗!”
冬天来了,凄风苦雨,鹤归故乡,却在情理之中。可是,绿树葱葱在哪里?蓝天白云用在现时,也是有违现实。己经有好长时间没有下雨了。日光混浊、天空昏暗、遍地萧条,美从何来?“秀丽如画”用于此时此景,完全是颠倒是非!陈贤忠是中文本科毕业不假,可是他对诗歌的认识却很肤浅;尤其是旧体诗词,他简直就近似于门外汉。他平时很少写诗,偶尔即兴溜溜,也是在夜深人静,临窗对月而为,却从不张扬。今天,他却破天荒地当着新近相识的李昌龙,吟咏出这等与景不符、相互矛盾的诗句来,居然还博得了一个蹩脚的评论家的好评,想来实在是惭愧!
他终于明白,他原有的志向尚未泯灭。他依然怀念讲台、依然怀念教鞭;依然牵挂着,那一张张天真活泼的笑脸。
而现在,他却违心地放弃了自己的所学,呀呀学语地干起了这为官巡察的行当。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掏出烟来,递给李昌龙一支,自己也点燃一支,艰难地吸了起来。
这香烟确实是好东西,在你心烦意乱的时候抽上一支,的确有安神稳志的神奇功效。陈贤忠经过了几天的勤学苦练,被李昌龙捡验合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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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廷山为车和周卫民、陈贤忠结下了梁子,心中一直耿耿于怀。他自上任以来,名为乡长,却什么事情都不干;除开张罗张重武及武装部里的那班闲人,斗地主、画王八,就是酗酒胡侃、瞎扯淡。说来也巧,这人坏毛病不少,鼠肚鸡肠、猜疑妒嫉、阴险狡诈、吃喝嫖赌,几乎样样占全,居然能够抵抗烟香的诱惑,至今未尝。有人拿他比老蒋,坏是坏,总算是没有坏透顶,谁也没有见他吸过烟;也有人拿他和前任乡长李文汉相比较——酒色俱好,唯独不好烟。
张重武也不抽烟,也没见他嫖过。他只喝酒,常常喝得鼻子不认得眼睛,有时甚至于喝得酩酊大醉。真要是喝得酩酊大醉,他倒也倒头酣睡,如醉倒的狮子,再厉害也凶巴不起来。怕就怕他喝得似醉非醉,醉眼惺忪看谁谁不顺眼,就眼红脖子粗地拳脚相向。他是军校毕业,之前还上过越南战场,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中校副团长。他虽然好酒却不好色,-米八二的粗壮身体训练有素、保养良好,真要是较上劲,谁能是他的对手?别说是动真格,许多人一听到他张重武的名号,已经是双腿发软;一看到他那凶神恶煞般的样子,先自心中发怵;瞅他醉醺醺地来了,惟恐躲之不及,将会招致-顿好打。
请试想一下,就他这么个人、这么个德行,又有谁敢跟他动手呢?
你还别不相信,还真有那种皮硬之人,偏要不服他张重武的邪气、偏要和他张重武较真叫劲。
马廷山也当过兵。但是,他三年混过,到底还是一个兵。马廷山在部队里混过了三年,什么功夫也没有学到。而且他常常被酒色浸泡,并且年龄也比张重武大上一截,如果上场相格较劲儿,绝对不是张重武的对手。
可是,他却仗着自己这肥大块,比张重武的身体还要粗壮。他不相信拗不过张重武!
张重武却不愿意跟他交手。张重武说他块大,说他倒下来压也能把他张重武压扁。张重武连连摆手,不战自馁、甘愿认输。
马廷山更来精神了,挺起大肚子冲张重武说:“哎,你不是见谁都想试试吗?怎么就不敢跟我动手呢?"
张重武说:“我不是说了吗?您马乡长块大,倒下来压都能把我压扁!我哪是您的对手呀?”
马廷山摇晃着葫芦般的滚圆脑袋说:“块大!块大你就怕了吗?块大身笨,手脚也不利亮,又不会拳脚功夫,更不会气功,怎么敌得住你的那一手利亮的拳脚功夫呀?再说啦,你那气功也不是旁人随便敢领教的!今天你就随便练练露两手,也能让我瞅瞅、开开眼界啊!”
张重武赔着笑脸说:“不敢,真的不敢!”
马廷山双手叉腰,极为夸张地挺起罗汉肚子,摇晃着葫芦般滚圆的脑袋说:“为什么不敢呢?”
张重武说:“拳脚无眼,伤着哪儿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在这方面吃过亏的,那一脚下去,踹断了那小子的一条腿,也踹掉了我肩上的一颗星;还把我从部队,踹到龙泉这山旮旯里来了。假如再来那么一回,稍不留神把您马乡长弄得怎么样了,怕是我的这身黄皮,都得给扒了啊!”
马廷山宽心地一笑:“没事儿,即使是有个什么闪失,我也绝对不会怪你——我自认倒霉就是了!”
张重武仍然摆手,表示不敢。
而马廷山却敢。而且,他已经趋身向前,拉开了老鹰抓小鸡的架式,嘴里嚷嚷:“你不让我见识你的气功,我就叫你不行!”
马廷山的酒力己经发作了。他那滚圆的脑袋,完全被酒精所操控。人家不愿意跟他交手,他竟然耍起无赖了。瞧这副德行,哪像一个乡长,活生生一个市井无赖!
张重武的酒力也开始发作了。可是他的神志尚清,还没有完全迷糊;也明白谁惹得、谁惹不得。他见马廷山已趋身上前,忙闪身躲过,急忙赔着笑脸说:“行行,你真想见识我的气功是吧?我就让你见识一下。”
马廷山收回了双手,站稳了身子,静等张重武施展气功。
张重武让干事小段弄来一块红砖。他两腿张开,站成左弓步;左手握砖,将砖横卧于左弓的大腿上;右掌为刀,深吸一口气;只听得他大“嗨”一声,猛力劈下——还真有点功夫,那么硬实的一块红砖,居然被他一掌劈为两截。
马廷山的腹中之酒,早被张重武的那一声大喝震去了一大半;继而见那红砖被劈断,那酒气已经溜掉了八分。他愣怔地瞅了瞅那断为两截的红砖,又瞅瞅张重武的右手,既没见破皮,更没见出血。他暗自庆幸,幸亏张重武没有跟他较真,否则,一掌下来,不死也得致残。
张重武拍掉手上的灰尘,大有江湖游艺的派头,双手合拳,连连打躬:“献丑了,献丑了!马乡长,请您不要见笑。”
马廷山大笑着鼓掌喝彩,众人也随之呼应。一时间,龙泉乡乡政府院子里,便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和躁动的欢呼声。
可是,掌声和呼声刚平静,马廷山却又显得不以为然:“那砖是硬的、是脆的,人可是皮的、是软的。你能把砖劈为两截,劈人恐怕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他斜睨了一眼刚从厕所里出来的陈贤忠,心怀叵测地蓄意挑起事端:“听说陈乡长在大学里得过拳击冠军,你怎么不跟他切磋切磋呢?”
张重武看了眼陈贤忠那文弱的样子,不禁鼻息哼哼。那样子扭秧歌还行,若论拳脚功夫,确实不敢恭维。他怕一拳砸下去,打折了那文弱不堪的腰杆,不好向周卫民交待。陈贤忠是龙泉乡唯一的大学生,是周卫民的心肝宝贝,惹他等于惹上了周卫民。张重武不敢造次。
“陈乡长是学生出身,张部长是行武出身。张部长跟陈乡长交手,如同男人对女人,胜之不武!您马乡长和张部长都是兵的出身,正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你们俩练上一阵,那才是正理儿!”小段对马廷山的那副德行实在是看不过,也明白他那居心叵测的伎俩。他有意煽动张重武出手教训教训那个骄横跋扈、阴险狡诈的王八羔子,看他以后还敢不敢跋扈嚣张?
然而,小段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这番良苦用心,反而惹得张重武迁怒于他:“你也是兵的出身,我就跟你练练!”
小段面对着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惊恐得茫然无措。还没有等他悟过神来,张重武已经飞起一脚,将他踢倒在地。他躺在地上,“爹呀妈呀”地直叫唤;挣扎了好几次,也没有见他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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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廷山和张重武那班人的戏闹,周卫民已经悄悄地盯了好久了。起先,他对那班人的戏闹并没有在意。他认为傍晚时间,闲扯嬉戏,并不违犯纪律。而且他认为,摔跤格斗,正是武装人员的专项科目,只要不出格就成。
可是现在,居然把人给弄伤了,他就不能再沉默了。他来到跟前,蹲下身去,关切地问那依然哼唧呻吟的小段:“伤着哪儿了?伤得不太重吧?”
谁知那小子一个鲤鱼打挺弹跳起来,嬉笑一声:“没事儿。”
装孬!这小子滑溜得高明,否则,张重武定会加大力度。闹得不好,还真会被伤,甚至于致残!周卫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没事儿也不能作罢。没事儿周卫民也得唠叨几句:“都闲得没事儿是吧?闲得没事儿抖弄抖弄报纸呀。如果你们能把那些闲时间用于抖弄报纸,去了解了解国家的政策、学习学习别人的先进经验,能够抖弄出些新道道,也算是为改变龙泉乡的贫困面貌出了一份力啊!你们倒行,居然玩起了盘屎尿的奶憨儿玩的游戏!就你们这样,还巴望着买车图舒坦?去你的喽!车买你们也许有得商量——车弄脏了总得擦洗,让谁洗都得给钱!”略顿之后,他又补充道:“我们这辆车可是用不着你们洗哩,有一个司机已经足够了。”
马廷山和张重武听着虽然别扭,却也不敢吭声。这事儿毕竟闹得有些出格,纵然侥幸没有出难事儿,却还是心有余悸。如果真在张重武的脚下,再弄出那么一条断腿,别说张重武逃脱不掉干系,马廷山纵然有他的妹妹和妹夫扛着,恐怕也不那么好交待。
但是,马廷山对周卫民的那番讥讽与挖苦,却心生怨恨。他憋着一肚子闷气,心中骂骂咧咧地钻进了寝室。
可是,张重武却没敢挪地方,他还得接受首长的训示。这也是他在部队里经过了长期训练的结果——首长没有喊起步走,就得规规矩矩地立正站好。现在,张重武就是以一个标准的军人姿态,双脚脚跟并拢成“八”字、昂首挺胸、目视前方、静静伫立,等候着首长的指示与训斥。
周卫民也不含糊,还真有点部队首长的派头:“你也真不长记性,怎么就还没有汲取教训呢?以后酒少喝点,一喝多就不知道自个姓什么叫么什了!”
张重武底气十足地回答:“是,周书记!”
周卫民一看那规矩劲,心中美气,也就不忍心再唠叨了。于是,他朝张重武一摆手:“去吧。”
“是,周书记。”
张重武来了个向右转,给首长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随即向后转,迈开雄健的步子,回到了寢室。
周卫民更是美气,不知不觉,旱烟锅也就点燃了。他吧嗒得悠然怡然。
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引力,将周卫民的目光牵引,令他发现陈贤忠坐在寝室里发呆。他摇了摇头叹息一声:“这孩子,也实在是脆弱不堪!”
周卫民知道,那场出格的游戏,不仅差点酿成祸患,而且还伤及到这脆弱不堪的陈贤忠。他心生怜悯地微笑着,坐到陈贤忠让出的凳子上,给他讲一些有趣的事情,巧妙地将勉力与批评,恰到好处地穿插其中——时而温如春潮、时而柔如和风、时而酷热如炼、时而利如游刃,在不知不觉中,将这个腼腆而怯懦的年轻人,郁积于内心的隐痛与忧愤,涤荡而净。
周卫民说:“你是一个有文化、有知识的人。而且,你也一定经历过了许多这样或那样的不愉快,甚至于还经历过不少痛苦的事情。你应该对人世间的种种令你不愉快,甚至于令你伤心的方方面面,有所感悟和体会吧?别说是你这么一个有文化、有涵养的人,换成任何人,也不会把那句不经意的戏言放在心上啊!”
公正地说,陈贤忠虽然生就一副文静的女生相,却远非那形似太监、性如人妖的异类。他有着男子汉的生殖和体格,具备男子汉的胸襟与情怀。他走路的姿态,虽然比不上张重武的军人气派,但是,也绝对没有女人们的那种忸怩之态;平时说话的声音确实不大,却没有半点嗲声嗲气的娘娘腔。
马廷山说陈贤忠在大学里得过拳击冠军,并非全属暗藏恶意的信口雌黄,却也是言过其实。准确地说,陈贤忠在大学里获得的是:拳术表演第三名。所谓表演,只是摆摆花架子,而不是实战实打。至于在格斗方面究竟怎么样?陈贤忠还从来没有和任何人比试过。但是,凭着自小翻山越岭的历练,他深信自己的体格良好,加上那套变化多端的秘宗拳,如果真过招,不见得就会输给谁。
按理,小段是有意偏袒他,反而招致张重武那凶狠的一脚,想想着实是冤枉。
周卫民说:“处于现时的工作状况,你已经不是站在讲台上教学生那么简单了。学生能够自觉地遵守纪律,也能够由衷地尊敬老师。可是,这些人呢?就不那么安分守己了。他们不会把你当老师,也不会尊敬你;而是把你当成一个呀呀学语的学生官,老是想变着法子捉弄你,无事生端地寻茬整治你。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你呢?因为你有文化、有知识;而他们却一个个近似文盲。这种反差,令他们心里别扭,也令他们心生嫉恨。你为人处事,总是那么循规蹈矩;而他们,却总是想干些出格的事情。相比之下,他们就更是相形见绌,甚至于丑态百出,他们又岂能对你善罢甘休?总之,要想树立自己的威信,除了严于律己,还要武装自己,使自己强劲起来。像你这样过于敏感、自惭形秽,不仅于事无补,反而会招致更多的轻薄与鄙夷,反而会招致更多的侮辱与欺凌!”
周书记的话,如声声重锤,击打着陈贤忠的心,既令他激动,也令他惭愧。他的心中似乎有千言万语,可是,他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周卫民说:“贤忠啊,坚强起来吧,我相信你,一定是一块坚硬的好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