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酒趣
作品名称:龙泉观传说三部曲 作者:秦耕 发布时间:2016-02-23 05:43:42 字数:10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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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昌龙陪同陈贤忠,已经将全乡四个办事处,所有的烟叶收购点,转悠了几个来回,再转悠也没有什么意思了。那些家伙已经明显地表示出怠慢,如果再去,他们还真把他李昌龙看成是穷得揭不开锅,到处蹭饭场的市井无赖。
李昌龙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回家了,心里还真有点想念那年事已高的父母。也不知道两个老人最近怎么样?他们的心情是否舒畅?
父亲迷恋官场,如醉如痴,到头来只干到乡长,就岁月不容;名为退休,实属落选。如此灰暗地退隐,心中岂能舒坦?
一想到父亲那沮丧的神情,李昌龙的心里也不是滋味。
来到龙泉观下,李昌龙熄火等候陈贤忠的那辆破吉普。待吉普车停稳之后,他上前对陈贤忠说:“老哥子,今天到我家里吃中饭吧。好长时间没有回去了,心里还真有点想念哩!”
陈贤忠伸出头来说:“你回去看看吧,我就不去了——我在这里等你。”
李昌龙说:“那算哪门子事呀?我回家去享受合家欢乐,却把你撂在荒天野地里,旁人会怎么看我?又是怎么看你?知情的说你老哥子面皮薄,不好意思到家里打扰;不知情的,还说咱俩这对搭档别扭得紧哩!再说啦,你去看看你那老领导也不为过呀!怎么?愣是怕咱家那地儿薄,承受不起你这大乡长?”
这家伙的一张嘴,简直就利如游刃,刺得你无法招架。得,去就去,去看看老乡长,也许还能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老乡长在这村里、乡里,一直干到退休,前后几十年,有的是生活积累,工作经验也一定十分丰富。便道取些经、长点见识,岂不是一箭双雕?于公于私都有利,何乐而不为呢?
只是,事先不曾准备,两手空空,确实于礼不周。
李昌龙见陈贤忠虽然有些勉为其难,到底还是点头应允了。他不禁嬉笑着说:“我先回去通知家里准备准备,最好是有挂鞭放放,那才叫够谱儿!”
之后,屁股冒烟,一溜而去。
这家伙,一张嘴确实了不得,只可惜卧在这山旮旯里,否则,一定会前程远大。
对于陈贤忠的到来,虽然没有放鞭,那相迎的热忱劲儿,可是到了极致。两位老人双双迎到房后,一如捧月般地将那辆破吉普迎到门前的场子上。陈贤忠刚下车,老乡长就上前紧紧地握住他的双手,使劲地摇。那种热情劲儿,如同抗战时期的老乡,终于盼回了盼望已久的八路军。
如此隆重的礼遇,确实令陈贤忠倍感荣幸。桌上丰盛、脸上真诚、言语亲昵,更是令陈贤忠感动得无以言表。
李老乡长亲自操壶,“把酒论英雄”:“贤忠今天可是稀客呀!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你的工作是那么忙,还能有心挤时间,来瞅瞅我这无用的老朽呀!难得,实在是难得呀!龙泉乡有你这样的杰出人才,是我们这些老朽有福、是龙泉乡的百姓有福呀!来来来,今日我得好好地敬你几盅——一是感谢你在百忙中挤出时间,来看我这个老朽;二是祝你和我这龙儿,合作愉快;三是祝你一切顺遂,前途无量啊!”
陈贤忠原先极少喝酒,对官场术语,更是犹如面对《易经》。经过了和李昌龙这些天的磨练,他已经能喝几杯酒了,只是火候不够,略显稚嫩罢了;那官场《易经》,就不那么好读了,他恐怕永远只能是一个不及格的小学生。
“谢谢老乡长!”陈贤忠受宠若惊地接过酒杯,窘迫得浑身上下极不自在。
别看李昌龙吸烟邪乎,酒量却并不怎么样;倘若假以时日,陈贤忠一定会比他老辣。
酒这玩意儿,的确是好东西,心烦意乱之时喝上几杯,能安神养气;失眠之时喝上几杯,能安然入睡;朋友合欢有这玩意儿,能助长情趣,增添活跃气氛;异乡游子常饮此物,也会忘却游历凄切,还能忘记思乡之苦;那失恋的人儿,将此物饮上几杯,定然会忘记失恋的痛苦,甚至于另寻新欢,又一次拥有爱情,再度拥有幸福;就连阿斗那堂堂的一代幼主,也能饮酒餐色、迷恋歌舞,乐不思蜀;诗仙李白那斗酒诗百篇,更是流传至今的千古美谈。陈贤忠初试酒趣,也是区区平民,既无家仇,也无国恨;既无诗仙海量,更无诗仙的才气。他没有太多的感悟,而只是觉得此时此刻饮用此物极为爽口,不仅令他赏心悦目,也能令他心旷神怡。
这顿酒,陈贤忠被李昌龙及其父母,还有那不长眼色、没有心窍的司机,四面包抄、轮番攻击,攻击得晕头转向。他也因此而飘然怡然,大有身临仙境的美感。他也就忘记了讲台和教鞭、忘记了学生,甚至于忘记了那张烫金的《学士证书》。
陈贤忠晕晕糊糊地谢过了李昌龙的父母,刚来到门外准备上车,那个曾令他尴尬窘迫的美丽少女,鲜花般灿烂地微笑着甜甜地喊他:“陈老师。”
他的大脑猛然清醒了许多。
“陈老师!”那平凡而熟悉的称呼,恍惚已经是恍若隔世。啊,那平凡而熟悉的称呼,仿佛是那么遥远、那么亲切、那么温馨,令他倍感欣慰、令他心驰神往。他终于又-次惊觉,自己曾经是教师。
李昌龙叫那姑娘为:“启兰”。
“启兰”!这名字似曾熟悉,却又显得如此陌生。
“启兰”!姑娘那甜美的嗓音,姑娘那美丽的面容,他也似曾相识,可就是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唉,这脑瓜,怎么就记不住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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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贤忠-回到乡政府,就急急忙忙地刷牙洗澡。洗了澡之后,就刻不容缓地将换下的衣服,泡在盆子里揉搓。望芬最讨厌烟味和酒气。她平时对陈贤忠也是严格把关,绝对不允许丈夫沾酒碰烟。
可是今天,陈贤忠不仅吸了烟、喝了酒,而且还差点喝醉。他搓着衣服,心中恼怒——李昌龙啊李昌龙,这回可是被你害惨了!若是让望芬知道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唠叨几句倒还关系不大,脸皮再薄也能承受得住。怕就怕她因此而翻脸闹离婚,那可真是慘到家了!
当务之急就是彻底地清理卫生,将烟味和酒气彻底根除,才能确保万无一失。连日来,陈贤忠每次从下面回来,首要的问题就是卫生大扫除——从头到脚,彻底清洗干净;换下的衣服也立即揉搓清洗,出现在望芬眼前的,总是一个焕然一新的陈贤忠。因此,他还贏得了望芬的好几次夸奖。望芬夸他一当官就玲珑了,就懂得收拾自己,爱干净、爱整洁,讲体面了!
有一次,陈贤忠面带愧色地对刘畅说:“自己背地里做错了事,反而弄虚作假地骗取了她的夸奖,想来心中确实有愧!”
陈贤忠对刘畅说,那一次,他正心中有愧地清除烟气酒味,周书记笑眯眯地来到他的寝室,以慈父般的口吻,对他表示出关爱与怜惜:“真难为你了!你东跑西颠地吃苦受累不说,还要勉为其难地面对那些你根本就不愿意面对的人和事。都是我不好,是我把你从学校拽进这么个是非圈子里,害得你不仅吃了不少苦,而且还受了不少气!”
“周书记!”陈贤忠感动得鼻子酸溜。他一激动,就忘记了忌讳,忙不迭地找出烟来,向周书记表示谢意。
周卫民摆摆手,取出旱烟锅,装上烟末之后说:“怎么,也学会抽烟了?”
他本能地缩手,企图将烟隐匿。而那支已经从烟盒里分离独处的香烟,却顽皮地蹦到地上,夸张地橫陈眼前。
“没事儿,工作需要嘛,只是不便报销。我不是也抽烟吗?而且还抽极具冲劲的旱烟哩!”周卫民温和地笑了笑说。他扬扬烟锅,点燃后吧嗒了几口,又放低声音说:“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对望芬透露半点音讯。”
可是,当陈贤忠吃罢晚饭,面目一新地来到望芬的寝室里,她居然怪异地翕動着鼻翼,弄得女儿也模仿着嘬起了小嘴儿直吸溜。
望芬说:“好大的酒气,还有烟味儿。”
“有酒气,还有烟味儿。”女儿抱着他的腿嗤嗤地欢笑。
他大惊失色地脱口而出:“我刷过牙、洗过澡,连衣……”
他发觉,因为一时情急而走嘴露馅了。可是,想补救已经来不及了,最好的办法,就是闭口不言。他一脸惶悚地垂首呆立。
望芬表情严肃地说:“你果然抽烟喝酒了,而且还想瞒我!”
他呆愣得说不出话来,大脑里一片空白。他满脸羞愧地站在房中,像一个接受训斥的犯错学生。
琳淋仰起脸看看他,又扭过头去望她的母亲。小小的脑袋想不透爸爸和妈妈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望芬又说:“想隐瞒却欠缜密。你以为刷过牙、洗罢澡、换下衣服,就万事大吉、高枕无忧了?酒气烟味儿,从毛孔里照样散发;口腔和鼻息,更是你在短时间内无法更改、无法抹煞的奇特信息。这种奇特的信息,会将你腹腔内的隐秘,尽快地传递给你想隐瞒却又对你仔细观察的对象。我早就觉察出你的这些名堂了,只是不予理会罢了。说你忠厚你还真是忠厚得可以,居然能够在短短的时间里学会了骗人!”
琳琳终于弄清了父母之间的问题。她欢喜得雀跃学舌:“骗人,爸爸骗人!”
世界上并无秘密可言,尤其是夫妻双方,更是透明如玻璃。此时此刻,陈贤忠仿佛被人剥光了衣服游大街,其羞其辱,苦不堪言。
谁知望芬居然对他灿然一笑,搂住他的脖子,将嘴贴近他的耳根轻柔地说:“没事儿,这说明你呀,已经向官场,迈出了可喜的一步!”
陈贤忠犹如置身于云里雾里。他对妻子的真实态度,犹如雾里看花,若隐若现、扑朔迷离,捉摸不透。
望芬说:“人们常说,兵不厌诈。殊不知,如今的官场也不厌诈。你说说,有几个当官的能坦诚待人?又有几个当官的能与人推心置腹?欺上瞒下、哄老婆、骗女人的角色可以说是多如牛毛!要想做官,首先就得学会别那么实在。最好的官,也不会把所有的事情毫无保留地展示与人。不说金钱、利益和个人隐私,单凭纪律约束,就足以令你常常以谎言为幔,予以掩饰那不便公开的秘密。否则,国家机密、军事情报、案件侦察以及金融保险等等,都会因为那无谓的坦诚而贻误,以至于遗患无穷。”
陈贤忠猛然觉得,他的脸像是被人狠狠地抽了一巴掌,火辣辣地发烫。他想抽烟,可是烟却被他藏匿于他的枕头底下。
哦,官场!这就是官场。陈贤忠对妻子的言论震颤不已。可是,他却又无从辩驳。好像妻子说的那些言论,远远胜似那些亘古不变的至理名言,头头是道、句句在理。
哦,官场!难道说官场就真的像妻子所说的那样,人人都被虚伪的面纱所掩盖吗?这和李昌龙所摆的“官谱”,更为令人震惊啊!
妻子情意缠绵地将头贴住他的胸脯,轻柔地说:“可是,我可不稀罕那号耍奸行骗、混迹官场的家伙做我的丈夫;我要的是一个既为国、又为民、也为家的好男人做我的丈夫!”
他的内心隐隐作痛,他的脸庞火辣辣地像要滴血。委屈与无奈蹂躏着他的灵魂。他的灵魂痛苦地呻吟:“天哪,这不是我的错啊!”
他望了望熟睡的女儿,抚摸着妻子丰胰滑腻的肩头,内心的委屈难以倾诉。他通过了极大的压抑,终于哽噎地说:“望芬,我,对不起你!”
望芬温柔地说:“我知道,你是迫于无奈才学会了抽烟喝酒,只是你不该瞒我。我也不是那类胡搅蛮缠的女人,对通常的事理也能明白,怎么会因为你抽烟喝酒而对你撒泼呢?那还配做你陈大乡长的老婆吗!”
陈贤忠默然无语。
望芬妩媚地盯着他的眼睛说:“往后,无论什么事儿,可不能刻意瞒我喽!”
他默默地点了点头,双眼勇敢地迎上那两束灼烈的目光。从那灼烈的目光里,他读懂了一首内涵丰富的朦胧诗。啊,那鲜艳的嘴唇,宛如一颗喷香的泡泡糖,诱惑着他亟待品尝——
一声吧唧脆响,泡泡糖炸裂,震灭了怒目瞠视的电灯泡。
于是,木板床奏起了欢快的变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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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晚饭后,周书记来到陈贤忠的寝室,表情凝重地告诉他,龙泉村的村支书今天来反映,龙泉村有个叫厚善的家伙霸道得很,历年来一分地的烟叶也不种。
周卫民说:“往年不种也没什么,现在不种就不行了。全乡两万亩的烤烟种植面积,人人都得担当一些,谁都一分地的烟叶也不种,那还不砸了锅?贤忠啊,你看是不是跟昌龙一起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陈贤忠说:“我好像听说,李文高是李昌龙的三叔,这其中到底怎么回事儿?问问李昌龙不就明白了吗。”
周卫民说:“既然是他的三叔来找我,你问他也问不出啥名堂。李昌龙那小子鬼得很,即使是他的三叔反映的问题有出入,他也不会胳膊肘往外拧。我也不清楚你的时间安排,也没有把时间定艾。不过,李文高也不急。我们就定在后天吧?李文高说了,后天他把那厚善找到老乡长家里,免得你跑冤枉路——你看行吗?”
陈贤忠说:“行,就后天。”
周卫民将烟锅里的烟灰磕出之后,叹息声声地说:“李文高奈何不了的主儿,一准不是善茬。让你去碰那辣烈的家伙,我既不放心,也于心不忍。让张重武去,又怕他那性子会弄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儿。让马廷山去倒是问题不太大——他当过民兵连长,对于这类事情有些经验,让他着手解决应该是轻车熟路。可是他那样子,你也看到了,哪像一个乡长啊!唉,我实在是不想让他去丟人现眼啊!再说了,这事儿是因为烤烟引起的,你是主管烟叶生产的副乡长,的确是责无旁贷。就算是我放心让马廷山去,他也会像踢足球一样地踢了回来。你是我从学校里硬拽到这乡政府来的,我也不能让人钻空子揪辫子,说我偏心护犊子。而且,我认为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你也许能够从中悟出一些道道。这样,对你以后的工作可是大有益处哩!贤忠啊,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陈贤忠说:“周书记,我明白。”
周卫民又说:“到了老乡长家里,这事儿更好办。他对情况的了解比我们都熟悉,即使是你不向他征求意见,关键的时候他也不会袖手旁观。就算是他不给我这老面为你提供便利,至少他也得为他的那宝贝龙蛋着想。你就放心去吧。你主要是了解情况,听听双方的意见;能够及时解决当然更好,实在是有些难办,就把那恶人留给我去做。”
有什么可说的呢?该想到的,周书记都想到了。陈贤忠对周书记的关怀与呵护,以及良苦用心,充满了感激,却又难于言表。
但是,为了做到心中有数,陈贤忠决定,明天找李昌龙套一套口风、摸摸底,免得到时候茫无头绪。
谈罢了工作,就是休息和娱乐。休息就是看书和睡觉,娱乐则是兴起耍上一趟拳脚。至于和妻子舞上那么一曲,或是同女儿逗趣唠嗑儿,陈贤忠理解成沟通感情、融洽家庭气氛。
周书记离去以后,陈贤忠翻看了几页书,便又萌动了想老婆的念头。他搁下书,阖上房门,投身于朦胧的夜色之中。
寒星点点,月光朦胧。朦胧的月光下,陈贤忠发现一个黑影在他的前方晃动,仔细一看,他确认是马廷山。可是,马廷山却并没有发现身后的陈贤忠。陈贤忠悲哀地想到,马廷山今天晚上,又要给谁家的丈夫戴上绿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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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贤忠自从担任主管烟叶生产的副乡长以来,从未到过烟站。今天的造访,的确是万不得已。
李昌龙好像早知道他要去,老远就迎了过去,乐颠颠地说,“要来打个电话,让我骑车去接你呀!都大乡长了,这‘11号’还不该省省?”
这家伙,什么话到他的嘴里,都能说出新鲜味儿。陈贤忠受到了感染,骤然兴致盎然:“我只是溜达串门,还烦你去接,那算哪门子的事儿?再说啊,我这‘11号’也不能老闲着,否则,会变成修正主义的!”
“看看,到底是有学问的人,就是不-样,出口成章、内涵丰富,不服不行啊!”李昌龙舞动的双手牵引着整个身体,律动有致。那神情,令人不由自主的联想到那抡动双臂的乐队指挥。来到烟站门前,他以稍息的姿式站定,怪模怪样地对陈贤忠说:“找我有事儿?”
陈贤忠说:“我不是说了吗?无事儿闲溜达,串串门认认道。”
“嘿,真看不出,咱们的大忙人,还能有闲情逸致串门认道?还认亲哩!”李昌龙更来劲儿了,他亮开嗓子冲院内叫喊:“伙计们,来客人了,快出来认认亲吧!”
烟站职员都分散在下面的烟叶收购点里,留守人员除开他本人,就只有出纳、会计和厨房里的大师傅。出钠和会计都是大姑娘,人家不跟他伙计;大师傅是一个年过五十的小老头,也跟他伙计不上。
会计名叫白茜,胆小害羞,听见咋呼,不敢露面,而只是隔着窗棂往外瞅。见客人是靓哥陈贤忠,急忙将头缩了回去。之后,呆坐到床上想心思。
出纳汪艳,泼辣大胆,来到门外瞟了一眼陈贤忠说:“站长喊谁哩?家里没人。”
李昌龙说:“你不是人吗?嘿,说得稀奇!”
“我是人呀,可我不是你的伙计。”说完,嗤笑一声,将目光集中在陈贤忠身上扫瞄,故作惊讶地说:“哎,这是哪里的客呀,怎么就有点面生呢?”
李昌龙又以稍息的姿式站定,晃晃悠悠地抡动着手臂说:“这是大名鼎鼎的优秀、模范教师陈贤忠,龙泉乡的大才子、大靓哥。如今是陈乡长了,咱首长,可是面生不得!”
“哟,那可真是失礼了!”于是,又是一阵欢笑:“怎么就没见咱首长来过呀?这可真是稀客哩!”
陈贤忠没有抵防到李昌龙会拿他开涮逗乐儿,心里挺不自在。那姑娘的一双摄人魂魄的灼亮眼睛,更是令他诚惶诚恐。他怯懦地支吾了一声,根据李昌龙那摩托车的导引,一头扎进了李昌龙的房间。
汪艳望着陈贤忠的背影,嬉笑不已:“大老爷们儿,比咱姑娘家的脸皮还薄。嘻嘻,真有趣儿!”
李昌龙发现情况有异,立即对汪艳一顿雷吼:“趣儿什么呀!还不快到荣家饭馆弄几个菜来,咱首长头次莅临,可不能泡菜、萝卜干嚼。炒盘肉丝、弄盘魚,如果有卤鸡、卤蹄什么的,弄几样也不为过。
“怎么结账呢?”汪艳站着不肯挪步。
李昌龙说:“你不是出纳吗?该怎么结账还来问我?”
汪艳说:“我是出纳不假,可我也得见批条付钱呀!哪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掏钱呢?”
李昌龙不耐烦地说:“不就几个毬钱吗?先撂那儿,我自个掏腰包。”
汪艳一撇嘴:“这还差不多。”
陈贤忠想阻拦,而汪艳已经离去。这下可好,又欠下李昌龙的一份人情了——回去跟望芬商量,改日一定设法补还。
李昌龙又吩咐大师傅尽量整治,多弄几样菜,用实际行动表示对首长的热忱。大师傅领命而去,他这才有空顾及到给“首长”上烟、泡茶。
李昌龙的房间里,除开一台黑白电视和一部中型的录音机,就是写字台上的一架书籍。当然,他的那辆一万多块的摩托车,已经赛过了陈贤忠的整个家当。陈贤忠翻看了一下写字台上的书籍,全是金庸、古龙和琼瑶的打呀、杀呀、爱呀、恨呀之类的版本。数量还真不少,恐怕有三十多本。
李昌龙也知道陈贤忠夫妇拥有的书籍更为可观,据说有几百本,估计都搁在望芬那里。那次他到陈贤忠的寝室里见过几本,还美其名曰:世界文学名著!什么看头?一点刺激也没有。
他慷慨地对陈贤忠说:“看中了哪本?只管拿去看就是,不弄丢了就成。”
陈贤忠笑了笑说:“丟失倒是不至于。只是,我那么多书都没有时间去啃,哪有时间看你这书?”
有学问的人把看书叫读书,这位陈先生把读书说成啃书。烟站的伙计们称白茜成天抱着本书,是老鼠啃字本——拽文!
李昌龙笑着说:“要说啃书,我这烟站可有个了不得的主儿。”
“他是谁?”
“我们烟站的会计白茜。”
陈贤忠起先还当那“啃书”之人是个男人,听了名字才知道那是个女人。他又问:“她在哪儿?”
“就在屋里!”李昌龙说:“那白茜性格内向,平时很少说话,也极少与人交往,成天抱本书死啃。据说她已经是函授本科毕业了,如今正努力攻关考研哩!所以,大家都说她是老鼠啃字本——拽文。”
陈贤忠尴尬地笑笑。
李昌龙忽然醒悟,这位陈先生也是啃字本的主儿。如此比喻,不仅有伤大雅,还损及到哥们儿之间的感情。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继续往下侃:“不过,只是传闻。究竟是何等骨架?她那屋我也没去过,也不太清楚。那人长得呢,也不怎么的,脸上白生生的,病怏怏像根摇摇晃晃的瘦山竹,一阵大点的风都能悠倒。伙计们都说她像林黛玉。哎,林黛玉什么模样谁见过呀?林黛玉真长得像她那样,贾宝玉还能爱得要死不活?啧啧,就她那样,怕是连个娃也生不出来就一命乌乎!哦,对了,那林黛玉还没等到和贾宝玉成亲就一命乌乎了!嘿嘿,还真他妈的像哩!不过呀,就我的眼光看,还是汪艳那娘们儿够劲儿。”他一脸怪相地边说边舞:“跳起那个舞来呀,那个屁股扭的,把我们烟站里的那班伙计们,个个弄得都尿不出尿来。”
陈贤忠被他的滑稽相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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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艳果然不辱使命。素肉和鱼块,色香味俱全;红烧猪蹄和卤全鸡,更是令人垂涎欲滴。价钱也不含糊,足足五十块。
汪艳说:“这钱我先垫上了,可不许赖账哦。”
李昌龙说:“我要是真赖呢?”
“我不依!”之后,笑得像一朵鲜艳的桃花。
菜全部端出来了,满满一桌,比上次到李昌龙家里还要铺张。陈贤忠由衷地想到,即便是还情,望芬怎么舍得如此铺张啊!
白茜依然不肯露面。汪艳喊过、李昌龙喊过,她就是不出来。
大师傅是个忠厚的细心人,弄只碗每样拈点,嘴里还充满了怜惜:“这孩子,也真够苦的,成天动脑筋,什么好的也轮不上她吃一点儿。这样下去,非把身体拖垮不行!”
陈贤忠真没有想到,在龙泉这山眼里,居然还蟄伏着如此的勤奋之人!
李昌龙说:“胆小是胆小,平日没有这么胆小呀,今天怎么啦?见了你这只善良温驯的绵羊,还吓成这样?”
汪艳说:“你怎么就知道咱首长是善良的绵羊,而不是凶残的老虎呢?”
李昌龙说:“这不明摆着吗,多善良的一个人哪,连只蚂蚁也不敢踩死!”
汪艳说:“噢,在你的份中是连蚂蚁也不敢踩死的绵羊。可是,在我们姑娘家份中,就不一定是那样了;弄不好,还真是一只凶猛的老虎哩!”
之后,又是一阵欢笑。
陈贤忠满面羞红,如坐针毡。
李昌龙立即挺身而出,抱打不平:“别乱讲啊,咱这老哥子可是圣人!要说马廷山见了你们是老虎,我还真信!愣说我这老哥子见了你们是老虎,打死我也不信。”
汪艳面露不屑地说:“别看马廷山那肥大块,外强中干、纸老虎;一捅就破,中屁用!”
李昌龙说:“你还是小心点的好,别说中用不中用哩!”
汪艳说:“本来就不中用嘛!”
李昌龙说:“别怪我没有提醒你啊!不管他中用不中用,也别说他是纸老虎还是真老虎,总归是虎。一不留神把你给叼了去,咱这账可是没法交了。堂堂财神不见了,准说我这站长劫财劫色藏床空里了。”
汪艳说:“成天跟真老虎呆一起,哪有那纸老虎钻的空呀?”
李昌龙可怜兮兮地说:“别,你饶了我吧!别看我成天稀溜着嘴穷快活,其实呀,我这老虎是唐僧转世,不沾荤腥的!”
“瞧把你美的那个劲儿?跟真的似的!想沾荤腥是吧,给你一块鸡屁股。”
像是预先准备就序,一伸筷子,将鸡屁股夹到李昌龙跟前的盘子里。
李昌龙也爱跳舞,和汪艳可以说是兴趣相投,同舞一曲也是常有的事情;至于那类事儿,他还从未有过念想。他真弄不明白,这娘们儿成天疯疯癫癫嘻嘻哈哈,到底是真骚,还是仅仅局限于泼辣开朗?
汪艳微笑着双手捧杯,向陈贤忠一拱,大有女侠风范:“来,先敬咱首长”。
言罢,一饮而尽,随之亮杯,滴酒不洒。而她那姣好的面孔,依然如故,洁白而红润。
陈贤忠今天可是又长见识了。姑娘家的喝酒这么冲,他真可谓是初生的婴儿看世界,愣起一双迷惘的眼睛。那满满的一杯酒,足有一两之多。一般的男人都得三咂四吸溜,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居然能一饮而尽!这哪里是喝酒,简直是喝水。
正在他发愣之际,亮底的杯子酒已斟满,纤纤素手捉杯递了过来。他只得硬撑,面红耳赤地接了过来。这种方式,是本地喝酒的习惯性的礼仪,名为连杯敬,意为毫无保留地肝胆相照。但是,在敬酒之前,自己必须先饮干杯中酒,并以此杯斟满敬了过去,名曰:先干为敬。
人家姑娘家的能够如此爽快,你这堂堂的七尺(他原本无须,不能称之为须眉男儿)男儿,又该如何表现呢?
陈贤忠表现得并不赖。他咬牙一仰脖子,将杯中之酒全部吞进腹中。然而,一股揪心的辛辣,犹如烈焰般地在腹内燃烧升腾。他难受极了。剧烈的咳嗽,使得他鼻涕淌流,口水四溅。
但是,李昌龙那动情的喝彩,及时地淹没了陈贤忠那撕心裂肺般的咳嗽声。众人也用喝彩,协助掩饰那令人难堪的尴尬。陈贤忠心存感激地趁机掏出手帕,擦净脸上那损及男子汉尊严的混合污物。
李昌龙也敬上了陈贤忠。就连厨房的大师傅,也加入到敬酒的行列。
陈贤忠必须言明:“再喝得悠着点。”
李昌龙说:“感情深,一口清。看来你和咱这汪小姐,说不准还真有戏哩!”
汪艳乐和得抿嘴窃笑。而陈贤忠,却犹如被人狠狠地扇了一耳光一样,耳根发烫。
吃罢一轮菜之后,李昌龙还嫌不够热闹。他冲胆小的姑娘叫嚷:“我说白茜,你就不出来给咱首长敬杯酒?”
怯懦而柔弱的声音从室内飘来:“不会喝酒,怎么敬呀?”
李昌龙并不甘心:“摆摆样子也行啊!藏在屋里算什么事儿?咱首长第一次光临咱这儿,你怎么那样,当真怕把你吃了?”
声音更轻更柔:“说什么话呀?”
李昌龙说:“要不,就是你真对咱这老哥子有那么一层意思。也是啊,龙泉乡独一无二的靓哥,是女人都得梦他三回两回的。-帘春梦千百遍,美梦成真头一回。呵,真有戏哩!”
“不跟你说了。”
李昌龙说:“好,不说了。不说行,不吃饭总不成吧?”
“我不饿。”
“秀色可餐。”
李昌龙朗笑着扭过头来,突然发现陈贤忠的脸像要滴血;而那汪艳,却抿着嘴偷偷地笑。就连忠厚的大师傅,也嘿嘿地傻笑着,像是凭空接到了什么宝贝!
操!只顾高兴,这玩笑开大了。
李昌龙当然明白陈贤忠的来历。聪明的他脑瓜一转,笑眯眯地向陈贤忠探过头去说:“老哥子,我三叔来找过你?”
陈贤忠还没有从窘迫中醒过神,支吾其辞的声息,连他自己也听不明白。
李昌龙递过来一支烟:“咱俩明日上午回?”
陈贤忠这才醒过神来。他说:“就明日上午呗。”
陈贤忠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李昌龙既然知道他的三叔已经到乡政府去搬了救兵,就一定对其中的内情有所了解。
可是,他向李昌龙套去套来,只套出了李昌龙的四个字:一见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