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旧事》第四章

　　《陈年旧事》（6）
　　外公外婆在我的记忆里只停留在六岁前。因为外婆家离我家似乎有很远的距离，那时没有车辆，去一回太不容易了。只记得和母亲去的最后一次，吃饭的时候，我被大我两岁的小舅绑在外婆家门前的大树上，树的周围都是一人高的蒿草，我人又矮小没在里面，不言不语谁又能找得到呢，何况小舅告诉我在捉迷藏不要出声，母亲和外公外婆到处找来找去，几乎问过了所有的村邻都说没看见。母亲急得哭出了声，小舅害怕了才指给母亲，母亲紧紧将我抱在怀里，又哭又笑亲吻着我的额头一个劲的说“傻闺女”，我真的傻傻地笑着被母亲抱回到屋里的饭桌前，一家人才吃起了饭。
　　外婆家的后面就是一座高山，仰头翘望怪石嶙峋，偶尔有一两棵散落的树木星崩的在上面无力的摇晃着，山脚下是外公用树枝圈起来的栅栏，用来圈小鸡小鸭或者放毛柴干牛粪之类的吧；门前也是一个小山包，挨着门边的地已被外公开出来半亩见方的菜园，菜园里种满了各种蔬菜，还有不少的向日葵正开的灿烂，记得二妹喜欢的不得了，非要一朵拿着玩。我从外婆家拿来板凳，将我认为最好看的一朵按倒，用石头捣下。二妹乐的又跳又笑，我的心里也像开了花似得，可随后母亲沉着脸的训斥和小舅的拳头让我蔫了好半天。
　　外公家的小屋又小又黑，窗户上都是糊的发了黄的陈年旧纸，太阳透过发黄的窗户纸，屋里有了点点的温馨。母亲姊妹九个都在这个小屋长大嫁人娶妻生子。逢年过节的时候，我们这帮外孙（女）们都到齐了，外公乐的合不拢嘴。外公抽着他独有的长长的烟袋，烟袋上吊着外婆绣花的烟口袋，我常常依在外公身边，调皮的抢过外公的烟袋比比是我高还是外公的烟袋高，外公眯着眼睛呵呵笑着一任我玩个尽兴，直到外婆喊我们吃饭我才围着外公转着蹦回家去了。
　　这样的情景持续到母亲去世，我们祖孙俩的缘份尽了。
　　
　　妈妈突然的离世让所有的亲人都措手不及难以接受，一个年仅二十六岁如花的生命突然消失，特别是外公外婆更是肝肠寸断心碎如泥。他们不相信女儿是突发疾病，他们坚持女儿是被谋害致死。于是外公家出动了所有能出动的人口，我家成了外公的战场，里里外外层层叠叠都是外公家的人，还有戴着大盖帽的警察叔叔阿姨。我不知道大人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更不知道母亲的离去就是永远的不能再见到了，意味着我们母女缘份的尽头。以致多年后都在我幼小的心里烙下了永难磨灭的痕迹。
　　我不知道当时父亲和奶奶是在怎样的煎熬之中战战兢兢的度过那段痛不欲生的日子，只记得舅舅阿姨们满脸悲伤，他们在我家的各处烧着纸钱，我们小小的房顶院子都被他们压上了只有上坟时才有的黄纸。他们愤怒的火焰燃烧着外公家的每一个人，而父亲却不得不压抑着丧妻之痛，压抑着内心被割裂成零零落落的殇，等待着被宰割的痛快。那一刀痛痛快快的来吧，那一世的情份早已随着妻的离去而心如死灰，他恨自己更不能原谅自己在妻最需要他的时候没能在身边，虽然那不是他的错。
　　
　　记不清外公外婆什么时候回去的。但我记得妈妈走的时候，爸爸是抱着我机械的迈着步子，我伏在爸爸的怀里，感觉得到爸爸颤抖的身体似乎在用尽所有的力气，一步一步艰难地随着母亲的灵魂前行着，。阴沉沉的好像就要塌下来压在头顶，不满六岁的我也安静的不哭不闹紧紧的搂着爸爸的脖子，小脸紧紧贴在爸爸冰凉的毫无表情的脸上：“爸，妈妈啥时候再回来啊？”
　　没有人回答我，老天爷似乎读懂了我的心情，“哗”的一声，雨倾盆而下，它也在送别这个年轻的生命，在为送她最后一程而痛哭流涕。而那个抱着幼女的男人就那样抱着女儿，不愿撒手让女儿去铲下第一锹土，女儿更是紧紧的搂着父亲嚎啕大哭。此时此刻她也似乎懂得了生死离别的意义，也知道了从此母女再难相见了吧，她不肯离开爸爸半步，更不肯也不忍把妈妈埋在地下吧，久久的时间好像凝固。在场的人没有人催，抽泣声合着雨水默默的陪着这对父女，父女俩双双用手把土捧在用柜子做成的棺木上，一捧二捧……雨水合着泪水捧不尽母女的点点滴滴，捧不尽夫妻的诀别的难舍难离，捧不尽人间的悲惨似海情深！
　　就在母亲去世的同一年里，伯父出车——为队里赶马车的时候，马受惊出了车祸，那一夜间奶奶还黑白参半的头发已是霜染白发。同一年里，奶奶失去了一子一媳，孩子们没有了完整的家，奶奶最是懂得缺失是什么滋味，从此奶奶的肩上又添了一层责任。多舛的命运是如此的残酷，残酷到让人窒息，为什么要把所有的不幸强加在奶奶柔弱的肩上，奶奶的背有些驼了，生活的艰辛和岁月的打磨已经让饱经风霜的奶奶和她实际的年龄不相符了。奶奶像老母鸡一样把我们护在她的羽翼下。但是奶奶从此不允许我们和外公家再有任何联系了。
　　
　　外公外婆的名字逐渐淡出我的记忆。我和外公外婆从此没有了任何的牵扯，就像断了线的风筝随风飘走了。但记忆深处却还烙印下童年外公的比我还高的旱烟袋，烟袋上飘荡着绣花的烟口袋，外婆喊我们回去吃饭的声音。
　　
　　《陈年旧事》（7）
　　爸爸的学校离家有二百多里地，回一趟家特别的不容易，年八的不回来一趟，况且他又带的是高三毕业班。家里只有奶奶我们祖孙四人相依为命。
　　我家的房子是爸爸自己一叉一叉的用自家的泥土垛起来的，房顶也是用厚厚的泥土抹上的。东北一带在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都是这样的房子，省钱又省劳力。那年头请不起泥瓦匠，街坊四邻也度日艰难，谁也帮不了谁。在上盖的时候，乡亲们围拢来正檩放好，再依次放好次檩，摆好椽子，用高粱秸铺好上边，然后就是把泥甩上去，抹平再抹一层细泥就好了，下雨天也不漏雨。
　　那一年的冬天，下了一场大雪，早晨起来推开门，只推开一条缝儿就推不动了，原来是雪堵住了门。那雪堆积的比我都高了，雪的亮度反射回来的光才看见外边的一线天，用小铁锨铲除一条道急急忙忙的跑出去。好大的雪啊，好白的一个银色世界啊！门口的雪是被乱风旋来旋去，雪花也想找个背风的地吧，以此来安放她飘零的心灵吧。只是这个背风的港湾太简陋了，不高也不大，遮挡不住太多的洁白的信使，被冷落的雪花有的就被流放到树上，墙上还有拐拐角角的坑坑洼洼，洁白的可爱而又温馨。
　　我和妹妹们这个冬天有了不寂寞的场所，扫雪成了我们每天必干的工作，堆雪人也在扫雪中有了灵气，到处都是雪人，她们的嘴巴上都被幺妹用红纸染上了红色，眼睛个个都是黑眼睛，那是幺妹用黑豆做的，鼻子耳朵也被幺妹用各种能用的颜色染上了各种颜色。
　　
　　门前有一棵老榆树，那是我们孩子们的天地，更是我们的乐园。开春时节榆树发芽了，开始长叶绿了绿了长榆钱了，于是小伙伴们放学或星期天就聚集在老榆树下面，各显神通，小小的孩子们就会仰着头眼巴巴的盼着大哥哥大姐姐们的恩赐，幺妹也在底下使劲的喊着，但那是一种起哄的表现，因为她的大姐是个上树爬山的好手，豪不逊色于男孩子。老榆树的树干裂纹上都是疤痕粗糙当手，有一个大树洞能容下我的书包呢，每每夏日我夜晚坐在老榆树下，她就像一位慈祥的老人，枝条借助风的手荡漾在你的眼前身后，抚摸你的脸，抚摸你的小胳膊小手，更像奶奶的沟壑纵横的脸，更像奶奶沧桑坎坷的人生，存留在世上只是为了福荫子孙后代！
　　这个冬天，老榆树上挂满了雪花，枝丫上都是冰溜子，长长短短稀奇古怪，没有人再在树下玩耍，她那个树洞里也没有了我的书包，寒冷充塞了萧条的冬天。
　　院子里的雪架不住我们天天的打扫，一锹一锹的铲到菜园里去了，预备来年的土地有充足的水分。后院的雪就地堆积起来，有的堆成山，有的堆成正方体，三角形，正方形上堆雪人，戴上破草帽子戴上眼镜，嘴里叼上一颗烟，那烟是用高粱秸做的，凡是我们能想的出来的都会在雪地上发挥出来。树上的树挂经过阳光的洗礼都化了，冰溜子掉落摔碎了。只有房顶上的雪没有扫，奶奶说等爸爸回来让爸爸扫，别人家的房顶都扫干净了，唯有我家的那三间小土房似乎在雪的覆盖下显得格外耀眼，好像最有筋骨和刚强。
　　爸爸买了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不管多远，不管刮风下雨，不管酷暑严寒，不管雪大路滑，爸爸都是骑自行车赶回家来。这一次雪大不通车了，尽管还没有放假，骑自行车是不行了，奶奶唠唠叨叨的说也不知你爸放假了怎么回来。那时我并不知道山外还有山，路外还有路，车外还有车，山里娃眼睛里都是山连着山沟通着沟，只知道一条小河通向远方没有尽头。小河被盖上了厚厚的雪被子在这个冬天睡在温柔乡里做着美梦！
　　
　　日子一天天从积雪中溜走了，中午房上的积雪在阳光的温柔里化成水流下来，出去进来时滴在头上脖子里，每每仰望怪不是滋味的。于是在一天的午后，趁奶奶外出，我偷偷的爬上房去，我家没有梯子，房的旁边有一棵杨树，踩着树叉攀着枝丫爬上爬下的，只是要躲着奶奶。奶奶是禁止我们攀树上房的，因为上房奶奶狠狠的揍过我，让我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再上树爬房了呢。站在房顶放眼远望，远山近树尽收眼底一片苍茫，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脚步匆匆，一只鸟儿从头顶飞过，有两只鸽子在邻家房顶找食东西。我攥紧一个大雪球朝院子里的两只大公鸡瞄准，大公鸡惊慌失措的飞起叫着跑远，邻家的狗吓的狂叫着窜来窜去好像世界末日来临了。
　　我在雪的世界里尽兴的边玩边扫，幺妹在下边拍着小手来回躲着我铲下去的雪，笑着的童音传出很远很远。雪化去了不少了冻成了冰，虽然小心翼翼有时还是会滑出很远，我加快速度免得让奶奶发现可不是闹着玩的。扫完大功告成我高兴的伸开双臂做出一个飞翔的动作，正得意忘形间，奶奶不知啥时候正站在院当中看着我笑呢。刹那的一闪念，脚下一滑，一下掉了下去，在那一瞬间我看到奶奶像飞一样奔我跑过来，我只觉得自己掉落进万丈深渊，后来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艰难的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张被揉皱的不能再皱的像白纸一样的脸和凄厉的呼喊满脸的泪水。我吐着满嘴的雪，惊恐的看着奶奶。
　　奶奶帮我拍着身上的雪，当确定我一点伤也没有的时候，打了我个大巴掌又将我搂在怀里，“呜呜”地哭个不停，而后又左看右看又哭了起来。我不明白我不是好好的呢吗，奶奶老哭什么呢？后来奶奶给我讲起我从房上掉下的过程。我掉下去的地方正好有一棵杨树，我被树枝弹起而后落在堆在树下的正方形的雪人的怀里没了踪影。等奶奶从雪堆里扒出我来，我看到的是奶奶吓的面如土色的脸和老泪纵横，奶奶说：“如果不是有棵树和底下的雪堆，你的小命就交代了，好后怕啊！也许是你妈妈在冥冥之中护佑你吧！”
　　奶奶每每说起都泣不成声，我感觉不到有什么悲伤，只是觉得奶奶很害怕很害怕的样子很让我的心一挖一挖的疼。小小的人也生出了不安的心，那个拼命奔跑的身影牢牢的印在脑子里，一次一次的回放，每次都是不安，好想好想依偎在奶奶身边撒撒娇，安慰安慰奶奶，让她不在担惊受怕不在流泪。
　　
　　幼时不知时光的可贵，有些事虽然永远封存在内心深处，每每拿出来把玩欣赏都会泪流满面，品着酸甜苦辣的五味人生，有些事有些人都随着时光的飞逝而渐渐的淡忘了，但有些人和事却充塞着你的整个人生，永远占据着重要位置。就像奶奶在我的心中，奶奶是伟大的，她那飞跑过来的身影甚至揍我时的严厉眼神都让我这辈子不能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