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 黑脸红娘之二

　　唐平之这话一点都不夸张，江阳这地方一马平川没有可樵柴的山，人多地少最缺能填灶膛冒炊炽的秸秆。自从有了煤球，倒是救了老百姓的急，只可惜粥少僧多，居民户马马虎虎还能按月按计划勉强维持，农业户则要凭关系走后门求来“批条”买回“黑饼”，以解水难开饭难熟之苦！不过有了“条”有了钱开了票排了队并不等于就有煤球了，还得过最后一关，说不定开机付货的“煤大爷”看你行为不顺眼言语欠礼数，一声“煤球机出毛病了，明天再来”！你只好自认晦气明天还得再辛苦跑一趟。尤其石桥街煤球厂纳入物资部门统筹范围后，“煤大爷”们更加目中无人，即使石桥街的头面人物乃至公社干部进了“煤大爷”的一亩三分地，也得先打招呼。
　　其实说也惭愧，煤球厂不过一个车间三台机器：一台粉碎，两台压饼。原先扁圆如乒乓球大小的煤球，因麻烦多浪费大已被淘汰，蜂窝煤饼应运而生登上了燃料的舞台！虽然新型的机器上标注着“蜂窝压饼机”，可是厂名仍旧挂牌煤球厂。石桥街煤球厂一个厂长抓全面，一个会计管开票收钱，六个工人粉碎、压饼、付货、统计轮流做。祝志平因为有顶“右派”帽子，不但挡不住到处飘飞的煤尘，还因此顺理成章“忝陪末座”。虽然他身瘦骨细，可是由于地位的关系，不让他承担额外的贡献已经很不错了，要想得到照顾那是不可能的。
　　不过有句格言说得有理：“事态的发展不是一成不变的”！那一天正巧轮到祝志平付货，正自忙得七荤八素时，只听得“师傅，求求你帮帮我的忙”。有人用可怜怯懦的语调向他哀告。
　　祝志平抬头一看，一位干巴枯黑满脸皱纹的半老头焦愁地望着他，看得他心里一揪，问道：“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那半老头期期艾艾语不成句好不容易才说清了：住队干部可怜他北风呼啸天也得出门筢搂枯草根烧锅，便给他弄了张一百斤煤球的批条。他千恩万谢地来到煤球厂开好票准备付货时，一摸口袋——付货发票不见了！他赶紧遍地搜寻满身翻找，哪还见半点踪影？这可怎么是好，他找到开发票的会计求助。会计却斥责他：“去去去，乡下人拎不清——你当我是你家保管员呀！”心如油煮万般无奈处找上了正在付货的祝志平。
　　祝志平去开票处问了一下后说道：“这件事确实有点麻烦，没有发票是付不到煤球的。不过么你也不要急，你今天先回去，过几天再来！我总之想办法给你付一百斤煤球。”半老头半信半疑却也只好回家。
　　同事小李道：“老祝你叫人家过几天再来，自找麻烦做甚的？要是找不到他的付货发票，我看你有甚的办法打发人家？”
　　祝志平却笑嘻嘻道：“到时候大不了我家供应证上送他一百斤煤球罢了，洗脸洗澡少加点热水总之能省得出来的。不过从今天起，大家无论哪个付货，凡是一百斤数量的付货票都让我过一下目，请大家帮忙了！”
　　第二天快近中午饭时分，一个高高大大的中年汉子风风火火骑着辆三轮车来了，一到付货处便恭恭敬敬直发香烟并迫不及待地打着招呼：“师傅们帮帮忙，家里等着煤球烧中饭哩！”说着递上两张付货票。付货的老王接过一看说道：“老祝，我去上个厕所，你来帮一下！”祝志平应声走过去，接过老王手中的两张付货发票一看：一张二百斤的，一张一百斤的，仔细端详过后心中已然有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问道：“你这发票从哪里偷来的？”
　　中年汉子本就有点心虚，冷不防遭此喝问，顿时吓得脸色煞白，结结巴巴道：“我没、没……偷……”
　　“没偷？”祝志平见中年汉子这般模样更有把握了，不失时机再逼一步，“没偷你这发票哪里来的？有人去公社报了案——再不说实话把你送公社司法科去不怕你不承认！老王、小李——这个人就是偷煤球票的，我们送他公社去吧！”
　　“别、别别别……师傅，我、我真的没偷！发票是我捡到的……那一张一百斤的是我昨天捡到的，我还给你们就是了，求你们不要送我去公社……”一边告饶，一边将香烟发了一圈又一圈，似乎这香烟才是偷来的。
　　送他去公社不过是吓吓人的话，再说司法科也没那个闲功夫来管那百把斤煤球的小事！大家又见这中年汉子一包香烟转瞬间便成了个空壳，仔细看他似乎也不是个奸猾角色，便见好就收，付了他本分的二百斤煤球让他去了。
　　中年汉子去后，大家纷纷问祝志平怎么会算得到一百斤煤球票能够找得着的，祝志平淡淡一笑道：“其实很简单，昨天不曾刮大风，这一百斤煤球票十有八七是被人拾了去了！这拾着煤球票的自然晓得丢票的人当天会得查找，是不敢冒险付货的，可是这一百斤煤球可以解决一个三口之家差不多一个月的烧饭问题！而这个拾着煤球票昧了下来的人绝对是个利令智昏的家伙，来付这一百斤煤球只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等他觉得似乎稳当了，肯定会来浑水摸鱼，可是水再么浑，他那付货发票上的日期还有号码变不了，我请教了会计后全都记在了这里！”祝志平伸出食指点了点自己的脑门道，“自作聪明怎会不出洋相呢？”
　　有了这一回的露脸，同事们再也没有人轻看这个貌不出众的全厂八人屈居“老八”的祝志平了。巧的是没过几天厂里突然停电，喜欢“杀一局”的小李和小吴抓住时机摆开阵势“楚河”“汉界”地对弈起来。热闹一会过后渐渐沉寂，只见小吴皱着眉头抓耳挠腮，小李哼哼唱唱得意洋洋不可一世道：“八路军优待俘虏——缴枪不杀！”老王、老李等见状凑上去指指点点，一会儿叫小吴拉炮，一会儿叫小吴跳马，小李却稳操胜券道：“跳马？拉炮？拉卵泡都没用！哪一个能帮他赢了这局棋，我请你们白吃老酒，只怕没这个口福！”
　　“你说话可算数？”老王听见有老酒吃顿时来了劲，“我这就去把我表哥周伯同请来，你可不许打赖账！”
　　周伯同是小有名气的“棋才子”，小李自然不敢轻视！掉个枪花道：“外边人不算数，我指的我们厂里，哪一个有本事赢了这一局棋——不但老酒我来，还外带一斤长生果半斤猪头肉！”
　　“那好，我来试试看！”祝志平他原本不屑和这些未入流的棋手论短争长，可是小李的轻狂自大激起了他“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的念头，走过去一看心中已经有数，“要是我赢不了你，老酒由我来买，外带两斤长生果一斤猪头肉！”
　　其他四个人也听得清清楚楚：不管谁输谁赢，今天长生果猪头肉搭老酒是吃定了！老李虽然认不全一副象棋十一个字，可对老酒长生果猪头肉的胃口却比哪一个都好！生怕大好机会过后作废，自告奋勇道：“男子汉大丈夫，说话要算数！买老酒长生果猪头肉我做跑腿，哪个输了我跟哪个结账！”说着拔脚就往外跑，刚跑了几步一想，小李、老祝价码不同，回过头朝老吕招了招手悄悄关照道：“我就等在大门外，你去给我盯好喽——哪个输的马上来告诉我，把东西买了回来让他们想赖都赖不成！”
　　祝志平和小李都有必胜的信心，自然懒得去管老李的积极似乎略嫌过分，尤其祝志平，坐都不坐拈起小吴的“红马”一跳，挡住小李“黑车”去路！小李见状哈哈大笑：“你也就这么点花样？原来是个挑担卖馄饨的——专门送给别人吃！我先吃你的‘马’，再吃你的老酒、长生果、猪头肉！”拿起“车”来就欲吃“马”，下手间猛地看见对方“红炮”进攻路线，因“红马”跳开已经畅通无阻，只等自己“黑车”落下，“红炮”便直捣黄龙自己的“老将”就是死蟹一只！小李正暗自庆幸一犹豫间救了“老将”一命，却又发现不吃“红马”的话，任由“红马”越过封锁线也是“杀着”！小李绞尽脑汁左思右想算来算去自己的“黑棋”给祝志平那“红马”一跳，高低是输！却又不甘心丢这个面子，很不服气道：“赢算是你赢了，可是你们这么多人对我一个，赢也不算本事！”老吕可不管他算不算本事，既然小李承认老祝赢，那么就是小李输！飞快跑到大门外通知老李火速采购要紧。
　　剥着长生果咪着老酒嚼着猪头肉，小李仍旧对那局输棋心不服口更不服！他倒不是心疼几块钱的损失，只是委实觉得面子上下不来，不停地叽咕：“几个对一个赢了也不算本事，有种的一对一再战三百回合！”
　　祝志平见小李出言无不逊，定给他点颜色看看，应战道：“小李呀小李，你的勇气可嘉，只可惜水平太臭。别说一对一，就算我以一对三——我一个人同时和你这样水平的三个人，注意了：是三局棋同时下，而且我以盲棋应对！盲棋懂不懂？”祝志平料定这一淘人也不懂盲棋是怎么回事，便将下盲棋者要背对棋盘，全凭记忆指挥另外一人。又解释了何谓进、退、平，何谓1、2、3、4……何谓一、二、三、四……将规则路数一一讲清。直听得大家如闻天方夜谭却又新鲜有趣！小李虽也暗暗赞叹祝志平见多识广，却不信他以盲棋对阵也能取胜，还同时以一敌三，便跃跃欲试道：“不要以一对三了，这里也没有这么多人上得了台盘，你就跟我以一对一吧，如果你以盲棋赢了我，我不但明天还请大家吃老酒，而且要拜你为师，怎么样？”
　　“也好，一对一就一对一，不过么老酒可以吃！拜师就免了。”祝志平将小吴叫到棋盘前又仔细交代了一遍，于是背对棋盘，口念进、进、平、平、平、平、进、进……不过十几个回合，就“杀”得小李左支右绌手忙脚乱丢盔弃甲溃不成军。老将几乎成了光杆司令。从此以后，煤球厂的“八仙”除了汪厂长是绝对权威，方会计顶半边天，再就数祝志平能够“一呼五应”，由老八跃居第三把交椅！尤其棋才子周伯同来买煤球时，小李忍不住吹嘘道：“老周呀老周，你那棋才子的名头该让让位了——敢跟我师傅来三局盲棋较量较量？”祝志平虽然并不认他这个徒弟，可他总是一口一个师傅，吹得周伯同莫名其妙，叫来表弟老王一问，才知道小李所谓的师傅原来是祝志平。周伯同深知祝志平棋艺绝对不在自己之下，而且祝志平曾经直言自己：“全凭剑走偏锋险中取胜，上不得大台面！若想棋艺精进不研究棋谱，无异于家鸭想逐彩云飞，孤烛欲争明月光……”他还将一本家传棋谱《渊深海阔》让自己随时去祝志平家研究翻阅。怎奈自己一来大概已为“小巧”束缚日久，那棋谱中的妙着总难提升自己的棋路，二来为家事生计所累——弈棋似乎当不得饭吃，小街小镇小地方有点小名气就已经足够了，何苦再去呕心沥血？不过对本就敬重有加的祝志平便更多了一份敬意。周伯同向表弟问清了“师傅”“徒弟”的来由后，朝小李冷冷一笑道：“哼——就凭你？祝老师会收你为徒？讨得他开心了，肚皮里随便拿出点东西来都是你的祖师爷！”
　　想不到从来眼高于顶的“棋才子”都对祝志平如此的敬重，煤球厂这些同事哪还敢再对祝老师有半点不敬？从此后最脏最累的地方固然不用祝老师涉足，祝老师若是有点什么私事也个个争着支持。这煤球厂也是唐平之每个月必须光顾一回的地方，祝志平在煤球厂里处境的变化唐平之自然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