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3) 黑脸红娘之三

　　唐平之让锣槌姨妈小等片刻，急吼吼赶到煤球厂找着祝志平咬了咬耳朵，祝志平同他走到厂后门外面——后门外就是禹官港边，煤球厂的煤码头就在这里。这是条直通里下河地区的黄金水道，船来船往一直热闹得很！这几年可流通的物资似乎不多，所以港面上除了偶尔有几只捕鱼的“网拐儿”随波逐流，一般很少有船只经过。眼下正是仲秋季节，远远望去，碧碧的港面“网拐儿”悠然自得，青青的芦苇垂钓者流连其间，唐平之顿觉心旷神怡，感慨道：“有人说煤球厂‘八仙’我还当是寻开心，今天来此一游，方知有点意思！祝兄呀，劫后余生你也算是个有福气的了。”
　　“你少在这里此山望着那山高。”祝志平将唐平之的“马屁”堵了回去，“有什么话照直了说比什么都好！”
　　唐平之见祝志平不耐烦绕圈子，只好将来意讲明，最后又说：“胡丽君的脾气你是晓得的，她怎能容忍自己的儿子自说自话不把她放在眼里呢？姨妈本来是要亲自来找你帮着拿主意，我实在不忍心她一双小脚为了我家的事来往奔波，我这就找你来了。”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他祝志平一介草民甚至有时候连一介草民的资格都够不上，凭什么去断人家的家务？尤其老唐的这个家务不但要“断”而且得搓圆了，还必须搓圆得大团圆成花好月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一着不妥自讨没趣不说，弄不好把自己给套了进去岂不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祝志平摇了摇头道：“老唐，我对你说，这可是你的家务事，外人岂敢妄自置喙？对不起，我老祝实在爱莫能助！”
　　祝志平一口回绝应是有他的道理，可唐平之不能不急！且不说祝志平不出场“花好月圆”的指望未免渺茫些，单就自告奋勇搬取救兵未果违了锣槌姨妈的“军令状”，只怕从今往后在她老人家眼里更是一文不值！唐平之也顾不得一时的尊严了，又是打躬又是作揖：“祝兄呀祝兄，我家那个胡丽君你又不是不晓得，一旦掰起理来撞了南墙都不回头！这世上能说得动她退一步软三分的除了你祝兄，我不晓得还有没有别人？你要是不去，琦琦那个小东西又把话说到了顶，这个家只怕又要散了！我这一生做人做得也太失败了……”
　　祝志平见唐平之一脸的凄惘，心中大是不忍，自身无奈的经历令他最见不得别人的苦楚。沉吟片刻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嗐！老唐呀老唐，你难煞我了！这种事真个是大伯子背弟媳妇过河——吃力不讨好！”
　　“祝兄你就帮帮忙吧！我老唐家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
　　“休提你的大恩大德，日后不骂人就谢天谢地了！”
　　祝志平回到厂里向同事们打了个招呼，待唐平之去得远了这才尾随其后。祝志平赶到老唐家，老锣槌眉开眼笑迎上前去嘘寒问暖。祝志平匆匆问了个好后，赶紧把一路上想好的应对之策端了出来：“这件事最要紧的就是不能对胡丽君施压，如此一来老唐你就要承受一切委屈，而且要做到绝对虚心接受所有的指责！只有让胡丽君心甘情愿顺这个台阶下坡，这件事才得大功告成！”不过“我们三个人摆着这个阵势胡丽君弄不好会反感，我暂且先离开，等她下班回到家，我再装作无意间经过门前被阿婶看见，阿婶你把我叫进来。”
　　胡丽君中午十一点十分到家。锣槌姨妈是胡丽君最亲近的人，两人见面难免有几句张家长李家短的闲话。老锣槌按计划有意面朝大街，刚聊了几句，看到祝志平从门前悠然而过，便作态道：“咦！那不是祝家老侄倌么？志平老侄倌，怎的这么忙？到甚的地方去呀？”
　　祝志平自然返转身来向阿婶请安问好，顺便也对胡丽君、唐平之打了个招呼。为使气氛融洽便又调侃道：“刚刚经过药店门口，听讲专治气管炎的‘安茶碱’到货了，贤伉俪如此的妇唱夫随，须速去备货才是。”
　　“气管炎”者，“妻管严”也，通俗说法叫做“怕老婆”，石桥街上除了未成年人——都知道。唐平之深知祝志平的用意，自然要帮忙凑趣：“甚的都可以没有，就是不可以没钱；甚的都有最好，就是有病不好！不过‘气管炎’似乎例外。祝兄不妨回家后生上一两场试试，管保你欲罢不能，后劲无穷，季常之癖日重，伉俪之情日深！要不要我传授你一套珍藏孤本独门秘笈——惧内宝典？不但拒收贽敬，而且免却拜师，从此受用不尽。”唐平之与祝志平一唱一和，老锣槌虽然似懂非懂，却也晓得他二人是在逗趣，陪着姨侄女开心地笑了起来。
　　老锣槌笑归笑，正事却一点没忘记，抓住时机开口道：“嗐！人老了真的没记性，见着你们一开心差点把要紧事给忘了……”将琦琦的事一五一十讲了。还真诚地对祝志平道，“祝家老侄倌也不是外人，又是个有见地的，你可不能就这么听听就走，我还指望你帮着拿主意呢！”
　　果然不出所料，胡丽君听了锣槌姨妈的话，顿时五官挪位脸色大变。祝志平不待胡丽君发作，抢先“发难”道：“老唐呀老唐，有句话本不该我来讲，也轮不到我来讲！不过看在婶娘面上，而且你我两家相交不错，你恼也好恨也罢我不得不说了！作为堂堂男子汉，家庭的顶梁柱，家人的保护伞，可是我觉得你倒更像个护花使者！当然，伉俪情深无可厚非，不过如果下有了小，上还有老，就得统筹兼顾，再说丽君又是石桥街上公认的巾帼英雄，哪用得着你没日没夜地呵着护着？要不是你疏忽了子女们的感受和需求，琦琦哪会自找门路先去农机厂再进建筑站？虽说王志邦总算平安无事，可是对琦琦的打击……年轻人的心灵的裂痕你当这么容易就能弥合？老唐呀老唐，我们的家人因为我们的关系所受的种种不公正的待遇已经够令人酸楚痛苦的了，如果我们再不能给他们足够的家庭温暖和依靠，似乎也太嫌作孽了一点，你说是不是？”
　　祝志平明里指责着唐平之，其实也影射着胡丽君，不过他句句在理针砭得当，正所谓“良药苦口利于病”，更何况祝志平的这一剂“药”，只不过多少有点辛辣，而且还有“巾帼英雄”这一层糖衣包着，胡丽君的脸色渐渐恢复正常，五官自也复了原位！倒是唐平之满怀愧疚处眼角竟沁出点点泪花，老锣槌更是潸然泪下，语带哽咽道：“我一再跟你们说水往深处，人奔高处。你们总拿‘棒头上出孝子’的话来噎我！这下子相信了吧？要是还做出一副包公老爷审案的黑面孔来管着两个小人，我看你们就等着这个家七零八落各奔前程散了吧！”
　　从来不知后悔的胡丽君，终于觉悟到自己这么些年的教子方略，似乎有所张弛失度，恩威失衡。不过要她公开认错，涕泪横流捶胸顿足乞求原谅，只怕还一时难办。胡丽君将目光射向唐平之，正巧唐平之也朝她望来，四目相对，胡丽君对唐平之使了个眼色，心有灵犀一点通处唐平之自然明白那个眼色的含意，暗自平服了心头那一块堵。他默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口中秉承爱妻的旨意道：“姨妈，祝兄，你们说得太对了！从前确实是我处理家事欠妥，疏忽了与儿女们多多联络感情。现在弄得原本好好一个圆圆满满的家豁边缺角，这都是我的责任！只要你们能帮转圆了，甚的条件我们都答应。”其实他晓得爱妻并未放给他这么大的权力，不过这一回矫枉必须过正，豁边一点也无妨。
　　话到这里，“花好月圆”的结果已无多大悬念。不过祝志平到现在为止话是说了不少，对整个事情却全是听闻。若是女方的实情和所闻出入过大，那么自己岂不是个好心办了错事的冤大头？他想了想说道：“儿子跟父母有什么条件不条件的？我想这世界上若是真个夫妻反目、父子失和了，得靠条件而不是靠亲情的沟通和宽容来挽回，那也太悲哀了！有人性的谁也不愿意这种不幸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过有一句话我倒是要提醒你们：一来为了表示诚意，二来双方也应该有深入一点的了解，最起码你们也应该登门拜访一下，虽说‘无媒不成婚’的说法已经过时了，不过总得请个把能居中说事传话的人不是？事不宜迟，久则生变，我老祝话已尽此，主意还得你们自己决定。”
　　“那是那是！”老锣槌觉得祝志平说得合情合理，抢先替姨侄女做主道，“媒人是一定要请的，用新的说法叫介绍人，我看今天就定好，明天就出发！不过我想琦琦的一双小贼眼跟唐平之的一双老贼眼是一个品种——又贼又尖！你唐平之能把我家丽君勾住了，我家琦琦会得勾一个上不得台面的？”
　　老锣槌的话似乎骂人，实则赞赏且带风趣！逗得祝志平、唐平之乐不可支，就连胡丽君也不觉莞尔道：“这里不是两个能说得神仙下云端的角色现成的么？”
　　“弄不像了，弄不像了！”唐平之是有名的“应对不需搜索，妙语张口便来”的话才子，舌头一伸做了个鬼脸道，“这世道怎么回事？阿公阿爹都能够为儿子儿媳当红娘了？老婆大人就饶了我吧！我宁愿这就去把搓衣板摆好，你说跪多久我就跪多久，少一秒钟我唐平之决不称男子汉大丈夫！”
　　祝志平自然明白，唐平之这是在努力将氛围调到和谐之巅，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自是不能袖手旁观！便助他一臂之力道：“老唐呀老唐，你这叫得福不知觉，纵使你跪了搓衣板，芳泽犹在咫尺间！更何况你这领命一去，戴罪立功，功不可没，马到成功，功在后代。你左手拉着儿子，右手挽着儿媳，左右逢源，劳苦功高，鱼和熊掌兼得，丰功伟绩独领风骚！得胜还朝后，还有一把手论功行赏，你立殊功，建奇功，有功劳，有功绩，你大功告成，外加‘内功’补贴，而且没有功成身退之虞。所以区区几个钟头搓衣板之苦又算得了什么？而我老祝又算个怎么一回事——通天大道哪里不好走？偏偏往你们三合一‘糖葫芦’（唐、胡、罗）身边凑。都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老祝什么都没种，望梅止渴也还罢了，凭什么泼我一头老陈醋——让我冒充‘梅仁’（媒人）？对不起！惹不起还躲不起？三十六计走为上……”说罢作势要走，惹得老锣槌笑岔了气，唐平之笑弯了腰，胡丽君笑出了泪——谁说胡丽君有泪不轻抛？只是未到开心处！
　　“你倒走走看！”笑够了的老锣槌明知祝志平不过虚张声势罢了，却还是拿出尊长的派头抬抬身价，“老阿婶在此还反了你了？泼你一头老陈醋——泼你一身老陈醋又怎的？这个媒人还就你当定了！十八只谢媒蹄髈别人想买费周折，我家丽君管保你稳稳当当有得吃！就这么定了，拣个双日你陪平之先去人家走一趟，一来看看人家可像说的这么好，二来琦琦在人家打扰了这许多天，于情于理也该谢谢人家！三来琦琦这个小东西也是要狠狠说他几句的——爷娘纵有再多不是也是‘六点’，子女再么有理还是‘五点’，嘴巴再大总之在鼻孔下面，河水再高也漫不过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