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破镜重圆之二

　　唐平之虽然历尽沧桑，毕竟还未到祸福无所谓荣辱不足惊的境界，遇着了自己当年的学生而且还是个腰杆子很不细的学生自是定心了不少。李阳的心情却反倒比他的老师复杂多了。乍逢恩师光临先是三分色喜，却见才子落拓倒有七分心酸。想当年若不是唐老师匠心栽培尽管有爷娘为后盾升中学不成问题，可哪有凭自己真功夫考上去嘴巴说得响腰杆挺得直。后来初中毕业前听说唐老师成了右派，有心拉他一把，却怎奈“自古多情空余恨”，今日相见“恍如隔世在梦中”。
　　“唐老师，我们去办公室，有什么事定心谈。”李阳侧身一让将当年的老师如今的右派让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这李阳毕竟不是块读书的料，做老师的也不可能个个都能因材施教。再加上中学里学科繁，功课多，规矩严，压力重，李阳勉强熬到初中毕业再也不肯升学。部长爸、主任妈软硬兼施连打带骂，怎奈牛不喝水怎能强按头？无可奈何由着他在社会上闲混了两年本想送他去参军，却有祖父祖母外公外婆四老齐上阵：“当年你们偷偷摸摸去当兵，害得我们白天牵肠挂肚茶饭不香，夜晚揪心扯肺坐卧难安。阳子这么小个人就忍心让他走你们的老路？还不如买点砒霜药死我们拉倒！眼不见心不烦地随便你们玩去！”其实李阳倒是对父母的计划挺有兴趣，只是计划敌不过变化，最后还是李阳头子活络，提了个合理化建议：当不成兵可以当警察，既多少沾点子承父业的边，又可以在四位老人面前交代得过去，还还了小时候“官兵捉强盗”的游戏时立下的志向——长大后当个本领高强的“官兵”，捉尽坏人强盗！李部长立马给县公安局长挂了个电话：“小毕吗？嗯，好什么好？李阳这小子读书不争气，待在家里不务正业，我怕他闲则生非学坏了，就交给你严加管教吧！”
　　这毕局长曾被称作李部长的“马前张保”，和“马后王横”的商业局赵局长都是李部长栽培提携才有如今的地位，李部长的电话精神他毕局长要是领会不透岂非枉称了那么些年的“马前张保”了？于是乎，李阳理所当然圆了他的“官兵”梦。为了遵从老领导的指示，毕局长花了三年多工夫将“阳子”放在内保、政保、治安、政工……凡是有分量的部门统统地“严加管教”了一遍！最后又让他去了基层城关派出所弄了个副所长当当才上任不久，这一来凑巧，二来亏得农场的那个黑脸管教可能看唐平之身子单薄，如果户口落在城里可能有个轻省的工作——一声关照帮了大忙，三来该当唐平之交点好运了，师生二人就此相逢。
　　李阳端椅倒水，还加了勺当时也算珍贵的红糖请老师饮用，这才说道：“我多次打听你的消息，可是……”往事不堪回首，回首徒增伤感！李阳话头一转，“回来了就好，不知老师有什么打算？”
　　唐平之一杯糖水下肚，又得人如此关心，精神略振，脑筋渐离麻木，口齿恢复伶俐，心头热乎乎，眼眶湿润润，说道：“我都这样了，妻子又离我而去，我还能有甚的打算？还有甚的资格打算？还敢奢望甚的打算！我好比对弈者手中的黑白子任由摆布，哪有自主？不管甚的去处，只要能挣点工资养活老娘和子女，即便扫街掏粪扛包拉车，我都会努力工作，改造自己，报答党的恩情，感谢政府的关心。”说着取出释放证明交给李阳，弄得出娘肚皮以来就哭过那一回的李阳也鼻子酸酸，几乎流出泪来。
　　李阳接过老师的释放证明扫了一眼，沉吟片刻塞进办公桌抽屉里道：“走！唐老师，你跟我去个地方，什么也别管，什么也别说，包括你的户籍问题一切有我安排。”领着唐平之出门往西，步行十来分钟来到一处所在，大门口“商业局”的招牌早就映入了眼帘。
　　来到“局长室”前，李阳推门就进，进门就直唤：“王大局长今天怎么这么清闲？”
　　“好你个小阳子，总是没正经！今天是什么风把你这个捣蛋王吹来的？”看来这位“王局长”和李阳交情非同一般，那亲热劲不是三月五月一年半载就能培养得出来的。
　　“什么风？饿风！”李阳一脸的贼忒兮兮，向门外招了招手，“唐老师，进来呀！”并介绍道，“这位是赵局长！”听得唐平之一怔：一会儿王局长，一会儿赵局长，不知玩的哪一出？只有根据介绍恭恭敬敬叫了声“赵局长”。李阳又为唐平之做了介绍，见有人端来茶水大大咧咧道：“肚子里空空喝什么茶？月底了，三票（饭票、粮票、钞票）闹饥荒，只有来吃大户了！”
　　这位局长大概挨李阳敲惯了竹杠，哈哈大笑道：“我就知道你来了不揩点油是不会撤退的。”吩咐手下人通知食堂加两个菜。一阵寒暄后，李阳近前压低嗓门道：“有件事，借一步说话……”
　　赵局长自然不敢怠慢，打开里间门两个人进去后只听李阳叽里咕噜好一通讲，赵局长先是一声不吭地静听，待李阳住嘴后又沉默少顷，说道：“这个，只怕难……”
　　李阳接茬道：“不难来找你干什么？这世界上有什么不难的？天难登！地难入！门难进！关难过！人难求！鬼难退！钱难赚！屎难吃！山难爬！海难……”
　　数得赵局长拼命捂紧耳朵哀求道：“求求你别念紧箍咒了，我的小祖宗我照办还不行吗？只求你下次别再抬杠了，我有头晕的毛病经不起你这么的念法。”
　　两个人又嘀嘀咕咕了一阵这才走了出来。但见赵局长眉头微锁，李阳却是满面春风，招呼道：“唐老师，吃中午饭去！”又拍了拍赵局长的肩膀，一脸的顽皮，“王局长——你也一块儿去吧！”
　　赵局长自然晓得要是自己这一去，肯定免不了要挨多宰几刀，推辞道：“进了供给站，何必多客气？我马上要出去有事办，就不陪你们了。”
　　“那好——刚才的话一言为定？”李阳虽然不怕“王局长”赖账却生怕节外生枝。
　　赵局长声音洪亮，很有底气：“我什么时候说过二话？”
　　一碗粉蒸肉，一碗烧千张，一盆辣白菜，一盆鸡蛋汤，素馅包子半斤，大米白饭尽量！如此高规格的待遇唐平之已经太久太久未曾享用过了。小餐厅就他师生二人，李阳又将刚刚在局长室里间所谈一一告诉了唐老师，最后说道：“按规定你要是到石桥街落户籍，是工是农由基层酌情安排，也算今天凑巧我不曾外出。考虑到实际情况所以就自作主张帮你到商业部门安排一份工作，我知道委屈是委屈了你一点，可我说一句不中听但很实在的话，再回学校当老师可能性几乎为零。好在商业部门再不济也稳稳当当领工资定定心心吃定量，总比……”
　　“李阳，你别解释了！我明白。”唐平之早上离家时唯一的愿望就是少挨训斥落户顺利，更不敢奢望马上就有工作安排，想不到半天工夫阶下囚反为座上客——派出所副所长陪同，商业局局长接待，好吃好喝工作有着落。唐平之心里不由得一阵感动。大恩不言谢，且藏方寸间！
　　师生二人边吃边聊，分手时李阳关照道：“今天是礼拜五，明天后天你在家拾掇拾掇，干脆礼拜一直接到人事科报到会给你个妥当的安排！我下午再找他们总务科长谈谈，帮你把食宿问题也解决了。你礼拜一别忘了带被褥枕头还有洗换衣服生活用品。”关心得不能再关心，仔细得不能再仔细，把个以“话才子”著称的唐平之感激得无话可说！不过话才子毕竟是话才子，岂可一言不发？师生握手道别已各行数步，话才子又回头叫住李阳问：“商业局长姓赵还是姓王？你一会儿赵局长一会儿王局长地叫，日后我见了该怎么称呼？”
　　李阳听了不由得哈哈一笑：“赵局长，实实在在姓赵，叫赵局长！”又压低了声音解释，“他，还有我们公安局毕局长，以前都是在我家老头身边的，一个人称马前张保，一个叫作马后王横，我们弄惯了的开开玩笑无所谓，你可千万别叫错啰……”末了又关照一句，“有什么困难来派出所找我，顺便也好抬抬杠的。”
　　转眼间辞旧岁，迎新春，唐平之一边帮着老娘整治年夜饭，一边看着一双儿女跳进跳出试新衣分米糖乐融融喜洋洋，只是……唐平之朝后进瞥了一眼，那对大门从他回到家的那一天进去过那一次后，他再每次看去从未见到开过！他进商业局物资门市部差不多一个月了，每次到他休息日回来，总想机会凑巧能和胡丽君聊上两句讲讲自己的现状，怎奈那对木门似比牢门还要无情。不过女儿珏珏对爹爹说过悄悄话：“爹爹不在家，妈妈就会开门，有了好吃的妈妈总会叫我和哥哥去吃，还让我们端给奶奶。”
　　爹爹也悄悄问女儿：“妈妈问过爹爹吗？”珏珏摇了摇头，摇得唐平之心直往下沉。其实唐平之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胡丽君若不关注他，怎么会他一在家她就关门？正所谓“当局者迷”，大概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