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破镜重圆之一

　　要说唐平之，虽然既无潜力，也无定力，又无毅力，更无法力，成唐三藏第二，却也算是一绝喜思，二绝怒思，三绝哀思，四绝乐思，努力改造，修心又修口，脱胎换骨，想重新做人。只可叹人毕竟是人，新人也好，旧人也罢，终究不是圣贤！更何况即便圣贤，也提倡基本需求，眼见那三丈开外，两扇木门，活生生隔断了他破船惊涛后在望的港湾！真个是苦尽甘未来，灾去福无望，他唐平之梦境之中怎么可能会有香车宝马金屋玉人？他只觉得一会儿狭路遇盗，一会儿深山逢狼，一会儿荒野迷途，一会儿悬崖惊魂，颠颠倒倒挣挣扎扎……醒了！刚轻松了点却又想起鲁迅先生说的：“最大的痛苦是梦醒了却无路可走！”叹了一叹气，回了一回神，睁眼一看，鸡未叫，天未明，哪里还睡得着？独自胡思乱想，直熬到天色发白，帮着老娘熬了一锅稀粥，强自灌了两碗，朝老娘打了个招呼，揣好释放证明，低眉垂目赶往县城——早一日报到，早一日做人，找一份事做，寻一种寄托，唯有如此或许才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家人。
　　城关派出所离中心小学不到五百米，从前唐平之虽然常经门前过，却从未进过门。平常老百姓见到那厚重的大门都难免心头犯怵，唐平之已比常人还矮了一头，双腿自然无法硬棒。只是他离开农场时黑脸管教一再关照他：“你的材料我仔细看了，你回去后无论如何不要图方便，一定要去县城派出所报到！”那个脸黑心好的管教的话不能不听！
　　进了大门不见一人，正当诚惶诚恐手足无措时，忽听有人问道：“你有什么事？”唐平之朝声音望去，赶紧回答：“我来……”刚吐出两个字，发问那人截断他的话头，口气激动处更有一种亲和：“是唐老师！什么时候回来的？”
　　唐平之凝神一看，一位身着警服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正笑容满面地向他问候。“我……”唐平之似曾相识偏又思绪短路，“你……”
　　那年轻警察爽朗一笑道：“我是李阳啊！六乙班最让你头痛的那个！”
　　钨丝一晃，断头搭上。电路一通，一片明亮——当年唐平之毕业分配到了中心小学，上任就挑六年级乙班班主任的重担。第一天站在六乙班的讲台上刚自我介绍完毕，最后一排自说自话立起了一位高高壮壮浓眉大眼的学生，大大咧咧对着唐平之：“唐老师，我想问你，坐也坐着，卧也坐着，行也坐着，立也坐着——你说这是什么东西？”
　　唐平之猝不及防，这个学生肯定不是个善主！这迎面一拳要是给他打中，若想控制这个六乙班只怕比登天还难！唐平之是何许人？他那“话才子”的称号可不是浪得虚名！淡淡一笑道：“这位同学叫什么名字？”
　　“李阳——木子李，太阳的阳，唐老师可记清楚了？”那学生满不在乎，一副豪放相。
　　“哦——李阳！好，那我要问你——坐也卧着，卧也卧着，行也卧着，立也卧着，这又是什么东西？”
　　李阳冷不防老师会有此一问，正自得意的他顿时傻了眼：“这个……那个……”张口结舌抓耳挠腮。
　　李阳这小子有两大：第一个头大，腿长胳膊粗，额宽身体壮，同龄的孩子大都矮他半个头；第二名头大——母亲是县妇联主任，父亲是县武装部长。这小子营养足，好活动，恰似雨后的春笋拼命长，只可惜天生这块好坯子倒有三分捧着课本就发困，三分见了老师头皮痒，还有四分桀骜散漫和荒唐——成绩单上“4”分从未见，“5”分更甭讲，“3”分便大幸，“2”分最家常……不过他倒也并非一无是处——从不依仗父权母势为非作歹且能帮助弱小，在校外爱好无非弹鸟驯狗摔跤抬杠。这小子读书无长进，偏那天文地理山南海北方言谜语风俗奇闻，一听就会一点就通洋洋洒洒。肚皮里货色多了和人抬杠自是披坚执锐往往大获全胜，到后来竟然常将课堂当战场。老师向他提问这小子若是回答不出，便祭出抬杠法宝出老师洋相，弄得气量浅一点的老师几乎让他一口气噎得见阎王。汇报给校长李德仕，李校长虽然还有个副局长的头衔，可碰到这位五百年前的本家少爷，除了装死蟹，哪敢多张狂？真个是：父母公务繁，手足我为长，老师摇断颈，奈何孩子王？
　　唐平之初来乍到并不曾招惹他，这小子竟然心血来潮不知厉害，虽然并非欺生只想给个下马威挂挂号，免得日后误会处相互尴尬，却不料这一回遇着了个真神，小小一个回合便手忙脚乱思维全乱阵脚大乱。
　　唐平之见李阳一脸无奈，两眼茫然，三寸舌烂，四肢发颤，心中暗自好笑：“你小子，关老爷门前舞大刀——找个不自在！”语气却平淡得似一汪清泉：“一时回答不出不要紧，下课后好好想想。我可以点拨你一点，你听好了：我问你的东西能够吞食你问我的东西，坐下吧，这个问题下课后再讲，现在开始上课！”
　　“少来这一套，你到底姓唐还是姓哄？”李阳虽说还只是个小学生却久经“沙场”而且战绩辉煌，所以尽管唐老师似乎还真有点棘手竟然能够后发制人——只一个回合便占了上风，只不过李阳也不是轻易就会认输的银样镴枪头，再加上唐老师只是虚晃一枪，而未见真章便转移主题——什么“下课后再讲……”哪个晓得他是不是狡猾狡猾的玩花样？这鹿死谁手还得看一看谁有后劲：“还‘我问你的东西能够吞食你问我的东西’，我看就是一句滑头话！你要是不把话说清楚了说服了人从今往后就改姓‘哄’，大家说好不好？”
　　这六年级乙班不但男学生中很有几个是李阳的“跟屁虫”，就连女学生里也有他的“应声虫”。李阳这一摆开挑战的架势，课堂上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唐平之自然晓得这些顽皮的学生往往软硬不吃，你好言教诲，他们就顺竿爬，一直爬到你的头上。你施以高压，他们敢顶风上，能顶得你脑袋发涨。如果没有震慑手段杀手锏，这齐天大圣大闹天宫就不容易收场。唐平之略一沉吟便有了主意，干脆对面前不堪的场面视而不见，反倒转过身子背对学生手拿粉笔在黑板上“唰唰唰”一阵画去，顷刻间只见黑板上一个个男女学生有的龇牙咧嘴，有的耷脸咋舌，有的斜眉竖目，有的手舞足蹈，奇形怪状丑态百出，却又生动逼真活灵活现！学生们未曾料到唐老师还有这一手功夫，钦羡之余便都安静了下来，就连素不轻易服人的李阳也不声不响地坐下。
　　唐平之一看自己这招果然见效，欣喜之余却也明白只有彻底收服了这群“野马”，带起这个班级来才会得事半功倍。主意拿定微微一笑道：“同学们，我们今天这第一课索性就不上正课了，无论哪一位同学无论有什么别人不会的本事，都可以拿出来露一手，老师都会为你们鼓掌！无论有什么刁钻古怪的问题也可以拿出来问同学问老师，当然，老师也可以向你们提问！不过今天这一课的功课我们下一课还得抓紧补上，大家说好不好？”
　　这些学生最少的也读过了五年书，却从未见过有老师这样子授课的，新奇有趣处却又不晓得这唐老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虽然兴奋偏偏不敢流露，教室里反倒一片鸦雀无声。
　　“怎么，大家都不好意思说话啦？”唐平之见学生们都不开声便晓得牵住了他们，笑了笑接着道，“既然这样我就认为你们没有反对意见！那么同学们先看黑板，这上面画的有没有你们身旁的人？”唐老师话题一变指了指黑板。唐老师如此一说学生们便全部朝黑板认真看去，但见黑板上画的那些顽皮小捣蛋果然就是班上的几个人，还有三两个反应快的竟然从中找到了自己的肖像，只是这般模样实在令人不敢恭维。正尴尬处只听唐老师又说道：“同学们，都仔细地看看，这是不是刚才有些同学乱哄哄的样子？这种样子是不是很好看？我数一、二、三，大家一起回答——预备……一、二、三！”
　　“不——好——看——”这一回同学们还算齐整，回答声也很响亮。
　　“既然不好看，同学们以后不要再这样子好不好？好了，这件事不再提，下面我来回答李阳同学刚才的问题：李阳你的那个坐也坐着，卧也坐着，行也坐着，立也坐着，说的可是田鸡？”石桥街人把青蛙说成田鸡的。唐老师见李阳点了点头又接着说道，“那么我说的那个坐也卧着，卧也卧着，行也卧着，立也卧着的是条蛇——正是最喜欢吞食田鸡的，不错吧？”
　　“错是不错。”这李阳顽皮归顽皮却也很讲道理，见唐老师果真有两下子，心中虽然开始钦佩却又不甘心就此“臣服”，“只是你刚才说了的无论什么问题都可以问，那我问你一头牛，头朝西，左转三转，右转两转，尾巴朝哪里？”
　　唐平之不由得暗好笑：这个李阳还算有点花头，这么三转两转的，差不多的人还真给他绕得个晕头转向！只是今天碰到了我可就是小巫见大巫了，开口便答：“你的这头牛不要说只是左转三转，右转两转的，就算左转三百转，右转两百转，你的牛头还是朝西尾巴自然朝……那个……”唐平之一个“东”字险险乎脱口而出，却从李阳清浅的目光中读出了些许狡黠和得意，猛然省起这小子是有备而来，可不能轻敌大意架住了他的明枪却中了他的暗箭！好在他“画才子”的功底不同凡响——只一琢磨一头牛的形体便已成竹在胸，不由得心中暗称惭愧却神色不变并辅以“画才子”之功道，“那个那个……同学们往这里看！”只见他在黑板上的空处“唰唰唰唰”又是一阵画去，刹那间只见草地上一头牛雄劲而立，似是听得见它那一声低沉的“哞……”
　　“同学们说说看，这牛的尾巴朝着哪里？”唐平之此时已不打算直接回答李阳的问题，反而将话语权交给了学生们。
　　“地！”“草地！”“地面！”………同学们七嘴八舌乱纷纷，却一个个都带着个地字。
　　“对了——朝着地！”唐平之这才反问李阳，“这牛它无论怎样转，尾巴始终朝着地！李阳你说是也不是？”
　　李阳本以为玩一玩花样这唐老师略有大意，就会上当，不料唐老师年纪不老却老谋深算，明明一只脚进了圈套竟缩了回去，三画两画又胜了一场，李阳自然输得心服口服，哪里还敢造次？看来这个唐老师是个有道行的，从前的那一套再也不好玩了。
　　李阳这里是甘拜下风，可唐老师那里却并不打算见好就收，而是要乘胜追击了！他接着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有一个很简单的问题要问李阳同学——有一个比你们还小的孩子被关在一间空屋子里，这间屋子没有窗子没有洞，只有一扇门，用尽了力气就是推不开，后来他终于逃了出来，他是怎样逃出来的？”
　　“这个……准不准他挖个墙洞？”李阳搔了搔脑袋问道。还算他有点见识，不曾贸然答题。
　　“挖墙打洞都不准！”唐老师斩钉截铁道，“连那扇门都不可以损坏，而且他必须从那扇门里逃出来！”
　　“除非他是孙悟空——变只苍蝇蚊子钻出来！”李阳嘟哝道，“凡人哪有这么大的本事？”
　　“凡人还就是有这么大的本事。”唐老师笑道，“哈！怪只怪你自己少了点见识！我告诉你，那个比你还小的孩子是拉开那扇门逃出来的，那扇门推不开不等于拉不开呀！不相信的话你去找一扇往里开的门试试看。”
　　唐平之第一堂课虽说开局不顺，可是他艺高胆大能应变，成竹在胸定乾坤，一上来就收服了桀骜不驯的李阳。从此以后，他右手拈粉笔，左手执教鞭，视学生们为挚友，弃教科书为随便，口若悬河，古今中外名言典故滔滔不绝天花坠；目似朗星，前后左右男孩女娃统统无遗师道威。时而写两行粉笔字秀而不媚，时而配一幅素描图妙到毫颠。学生们睁圆双眼唯恐逃过只字片画，竖直两耳就怕漏却二语三言！就连往日里将老师讲课美其名曰“老生常谈和尚念经”的李阳也一反常态，聚精会神得几乎入了忘我境界。虽不敢说顽石点头，却也能讲铁树开花！六乙班这个曾经老大难的“难”竟然是除却其“又”入“佳”境，扫净旧貌换新颜！谁也不曾想到这最令老师们头疼的“李公子”也规矩了许多，还破天荒得了“4”分并且接二连三常来常往，到后来竟也有5分——“5姿”登科出奇迹。只可惜师生缘仅仅一年便尽，先是李阳昂首挺胸进入初中，几年后唐平之又灰头土脸成了右派……一别多年老师学生竟是如此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