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廿一集:蒋氏访晋
作品名称:向死而生 作者:晋忻李 发布时间:2011-11-25 15:07:33 字数:5767
廿一集:蒋氏访晋
一、
1934年二月。
“山西公营事业董事会” 。陈敬棠在批阅文件。
董事同仁傅鹏海离开他的办公桌来找敬棠,约他外出。
“老处长,监狱内新近囚禁了一名年青的共产党员,乃是你、我的同乡。阎主任甚惜其才,特意从河边打电话来,命我约你和宁超武少将参事三人以同乡长辇、校友之谊前往劝降,以期悔过自新,为我山西所用。”
“你我的同乡?”
傅鹏海说,“距我们南肖村北二里,北肖村人。小名为善,姓张名泌,字衡宇,北京师范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参与、领导过左翼‘鏖尔’ 读书会。原太原一中教员,山西共产党组织的骨干之一。当年我在忻县中学当学监时认识的一名学生。其父张乾寿老财耕读传家,兼营生意,在北肖村也是首屈一指的富庶之家。”
“据我所知,加入共产党的多是血气方刚的爱国志土,想叫他们叛党,那是很难的。不过既是阎主任点将,你我自无推辞的道理。也只好硬着头皮一试。” 陈敬棠不十分情愿地说。
俩人便又约了宁超武,傅鹏海特意买了麦乳精、灌头、盒装饼干之类,用线络子兜着提了,三人乘了汽车,一同前往监狱。
太原监狱“高干接待室”,阔气的大办公桌、沙发椅气派唐皇。监狱长趾高气扬地端坐在沙发椅上对着侍卫发脾气,“连一个穷教师也对付不了 ?一群饭桶!”
三人进入接待室,向狱长递上介绍信。狱长看毕,顿时换了一副嘴脸,赶紧点头哈腰地从沙发上走过来,连鞠三躬,极歉卑地说,“欢迎各位长官光临指导。” 吩咐勤务兵,“快快上茶,龙井!”
“不知三位长官要接见哪个?” 狱长小心翼翼地问。
“原太原一中教师、以‘共党分子’ 身份被关押的张衡宇。这是阎主任的电谕记录。”傅鹏海将记录递给他。
“这个——” 监狱长嗫嚅着欲言又止。
“怎么?是不是正如誉论所说,你们又在‘虐待政治犯’ ?” 宁超武快人快语地问。
狱长吓得变脸变色地说,“哪敢呀!政治犯又在闹绝食,属下唯恐三位长官在这种人面前碰钉子,生闲气,小人我可吃罪不起!”
傅鹏海不耐烦地摆手说,“闲话少提。我们三个是奉命而行,你只管唤来就是了。”
监狱长连应“是是是” ,匆匆而去。
不一时,狱长亲自将一名青年书生模样的人引了进来,介绍说,“这就是三位要见的人。会见时间不得超过半小时,请各位长官体谅。” 又转对那人说,“张衡宇,这三位,村政处傅处长,营业公社陈主任,绥靖公署少将宁参事。都是省政要员,你可要认真反省哪!”言毕随即离去了。
傅鹏海笑道,“这个监狱长,官职不大,官僚气不少。来来来,衡宇同学,坐坐坐。大概你还认得我这个忻县中学的学监吧?”
张衡宇不卑不亢地往沙发椅上坐了,微微一笑说,“真是想不到,傅老师怕也是你们阎锡山主任派来做说客的吧?”
“你误会了为善。我身为你父亲张乾寿先生的同乡老友,自幼看着你长大,就叫你的小名吧。今天我特地约了这两位,陈敬棠先生是嘉禾人,我的前任,村政处老处长;这位是宁超武先生,名为少将参事,实为诗人、书法家,咱县炮掌沟村人,也是你、我当年忻县中学的老校友,老学堂四班毕业生。他们二位皆山西文献委员会常委要员,三晋有名的文人。今天咱们同乡聚会,只叙友情、乡情、校友情,不谈政治,这总可以吧?”
陈敬棠同张衡宇握手说,“久闻张先生是北师大的高材生,‘鏖尔’ 读书会的风流人物,幸会,幸会。” 对方点头称谢。
宁超武也握着张衡宇的手说,“当代风流,后生可畏呀!” 对方同样点头称谢。
“为善大约不会忘记那首由知名乡贤,南义井常向旭先生填词的‘忻县中学校歌’吧?” 傅鹏海问。
“家乡母校的歌,怎能轻易忘记呢?” 张衡宇说着,轻轻地哼唱起了那首校歌。后来,傅、宁两个也跟着唱起了那首二十年代著名的“忻县中学校歌”:
“校舍峥嵘,雄建九龙岗,规模好堂皇。舟山远列作屏帐,马水环萦翠带长。山明水秀人才辈出扶家邦。看,多是社会中坚,勤慎敏爱,日夜淬励,为我神州争荣光。”
张衡宇唱罢,感叹地说,“衡宇有幸,少时逢此好学校,受到启人心智的教育,促我张衡宇立志‘为我神州争荣光’ ,成人后才自觉加入中国共产党,决心投身于中华民族解放的神圣事业。诸君放眼世界,民族、民主革命如火如荼,世界潮流谁能阻挡得住?可惜在咱们山西,却壮志难酬。宣传抗日何罪?倡导民主何罪?‘九?一八’ 事变发生,强敌压境,你们阎主任口口声声‘内忧外患,时不我许’ ,‘未雨绸缪’ ,却口是心非,嘴上一套,背地里又一套,将革命者无端诬陷,关押,横加迫害,这岂不是自抽耳光?让‘亲者痛,仇者快’?”
陈敬棠说,“衡宇先生如此才思敏捷,若能进我文献委员会,必将为山西地方文化建设造就非凡建树。”
“是啊,欢迎加盟!” 宁超武也真诚地说。
“诸位的同乡、前辈之情,衡宇体察得到,也深为感激。只是诸君忘了一个大前提,这就是你们阎主任所谓的‘改过自新’ ,说白了,就是让我这样的人退出共产党,放弃革命。这在我,是不可能的。中国共产党和她所领导的工农红军,如风起云涌,不久即将席卷全中国。南京蒋介石政权奉行‘攘外必先安内’ 的反动政策,疯狂围剿苏区和红军,人心丧尽,遭到国内外誉论的一致谴责。阎先生明明知道,国难当头,亡国灭种的危险就在眼前,还要追求蒋介石这一套,岂不等于自蹈陷阱?国难当头,何谈文教?请诸位乡贤自重,好自为之罢!” 张衡宇说毕,径自向我走去。随后便从暗处走出两名狱警随其走去。
傅鹏海这才想起连网兜里的礼品尚未赠送,喊了一声“为善” ,哪里还有人影?
三个省府官员自觉无颜和扫兴,也只好怏怏不快地向外走去。狱官追着喊,“长官们走好!” 未料到三个人谁也懒得理他,显得一脸的尴尬。
走出监狱,陈敬棠叹道,“难怪阎主任说,‘共产党是世界上最富国际精神、奋斗精神、群众精神的著名政党’ 。共产党里有这样的社会中坚,不发达那才真是怪事。”
傅鹏海也说,“我等真无异古董矣。中国的强盛,看来就得看人家他们了。”
宁起武慨叹,“我等大约也只配做看客和过客了。”
二、
初夏。太原街头。
报童卖报,“卖报啦,卖报!四月十八日《大公报》重大消息,“日本外务省情报部长天羽英二发表独占中国的‘四一七’ 声明!”
“卖报啦,四月二十日号外!“毛泽东发表谈话,严厉驳斥‘天羽声明’ ,坚决反对日本独占中国之企图。” “宋庆龄等公布《中华人民对日作战的基本纲领》。”
“号外!号外!“中共中央发表《为日本帝国主义占领华北并吞中国告全国民众书》。”
1934年初冬,阎锡山因父亲病重,一直在河边村办公,通过电话等电讯工具摇控省府各部门和同蒲铁路各关键施工单位。
这日,总参议赵戴文急急地乘了汽车从太原直奔河边阎府。
这阎府“背靠文山,面对沱水” ,在中国传统风水学上非常讲究。
其时的阎府,都督府、得一楼、同武将军府、上将军府、二老太爷府、穿心院、新南院、东花园、西花园、子明慈幼院等二十七个院落,近千间房屋,已基本成型,规模浩大,气势挥宏。
赵戴文是熟人,卫兵自不阻拦。进得府门,东西花园映入眼帘。他知道这阎府以东为上,就径自从石沟街往南一拐弯儿,一条阔大的巷子东侧,是一座阔绰的东门厅,上悬门匾上,“文沱草庐” 四个遒劲的颜体大字极是醒目。
进得大门,是东花园一院,四面厅堂富丽堂皇。中间是花坛、假山和喷水池。假山前一道影壁,琉璃瓦镶嵌镌刻着孙中山先生“博爱” 二字手迹。周围是用条石、鹅卵石和青砖铺漫雕砌成的带有装饰图案的车马环形便道。东北角又是一个喷水池,直径丈余,通体以青石雕砌而成,四周围栏上均镂刻有花卉、人物,栏杵顶部蹲有情态各异的小石狮。自来水通过中间一根高达四米的整块巨石雕成的盘龙石柱,让顶部莲花座上一只维妙维肖的顽皮小石猴尿出来,与建在院子中心的喷水池、假山相映成趣。据说这石雕师正是那修筑五台山龙泉寺举世闻名的汉白玉大牌楼的一代石雕名家,定襄贾庄村人胡明珠。
穿过一院东厅中间的过道,便是东花园的二院。这个院落建筑更加豪华庄重。石雕、砖雕、木雕栩栩如生,明柱、鼓墩、飞檐、斗拱,刻刻镂镂,层层叠叠。
穿过东大厅一侧的过道,这是东花园三院。院落愈小,精雕细刻尤见考究。四面厅堂的底基,均由青石雕镂成莲花庄石基,如五台山寺中的须弥座。正厅门楣处有砖雕“当仁堂” 三字。
从这正厅门进去,是一个颇为隐秘的僻静小院,这才是阎锡山通常的居所。
赵戴文静坐在“当仁堂” 厅内紫檀木太师椅上,等待卫兵通报后老上司阎主任的接见。
不一刻阎氏一身居家冬装,从流金溢彩的回廊转了过来,寒喧道,“让你久等了次陇兄。远道而来,必有见教。”
“属下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啊!不知令尊大人贵体痊愈否?”
“伯川整日奉汤侍药,家父眼下料无大碍。有甚过不去的沟沟堑堑,请次陇兄总参议直言无妨。”
“蒋委员长要亲自来太原,说是还要亲自登门造访,来贵府门上慰问老太爷。不日之内就要成行。”
一听这话,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阎氏急得脸色都变了。老朋友、老褡挡面前,说话也自是少了许多忌讳,“他蒋介石来咱山西做甚?年初我参加四届四中全会,刚跟他在南京见了面,他们还送了我一顶军事委员会委员的头衔。他搞他的‘剿共’ ‘大业’ ,咱搞咱的十年建设,井水不犯河水,他来做甚?快快好言相谢,黄鼠狼给鸡来拜年,这番‘好意’ 咱可承受不起!”
“伯川,这不是你阎主任高兴不高兴、愿意不愿意的事!人家是中央统帅,你阎主任是人家的部属,元首访晋是已经定了的事。你就赶紧赶往太原,张罗准备着怎样迎接吧!” 赵戴文不得不用实话点醒他。
“这个蒋光头,简直就是蒋滑头嘛!我看他来山西能捞到什么油水?” 阎氏有点急不择言,“依你的说法,这是皇上驾到,咱只有跪听圣旨的份儿了?”
“对你这一方诸侯,委员长的心思你还不清楚?总不能一味地抗旨吧?”
“如此且容我面见家父,如实禀报,也好有个准备。你我再动身不迟。” 阎氏说。
不一时,阎氏已换了一身绸缎棉衣裤,布袜布鞋,外套卡叽布中山装,披了件狐皮斗篷大衣,从后门钻入汽车,与赵戴文的汽车汇合,一溜风奔太原而去。
三、
省城太原。
各处黄土垫路,清水洒街,烟媒勾兑红土刷墙,红绿标语辉映,各色彩旗招展。要害地段明显地多了些崭新的青天白日旗。穿街的大标语“热烈欢迎蒋委员长首次莅晋” “精诚团结,自强救国” 之类招人眼目。
十一月八日,蒋介石偕宋美龄,在杨永泰、邵力子等要员的陪同下,乘火车从正太路至太原站下车,首次访并。整齐的军乐队奏乐迎接,由训练有素的靖绥军衣着整齐,全副武装,一色的山西本土西北实业公司造的崭新的冲锋枪,变幻队形,列队表演,接受最高统帅的检阅,让蒋介石觉得脸上光彩,自是十分受用,一行人的喜悦、艳羡之情溢于言表。
阎锡山神色庄重,矜持地微笑不语,如夫人许兰森云鬟高耸,宝石蓝旗袍修长合身,虽说徐娘半老,犹有贵妇风韵,仰慕地瞩目那举世瞩目的蒋夫人宋美龄,周围簇拥着赵戴文、傅作义、王靖国、宁超武、陈敬棠等一干政要,众人迎向到访的蒋氏一行人,应酬交谈。记者们手持相机穿棱其间。
街道实行戒严,人迹稀少。
豪华铺陈的王靖国公馆,阎锡山夫妇茶果招待,大尽地主之谊。众人热烈交谈,其乐融融。
次日早餐后,蒋氏提出要造访阎府,阎氏赶紧婉谢,“依伯川之见,委座能以一国之尊,屈尊访晋,我阎伯川已觉得受宠若惊,荣幸之至,怎敢再奢求您蒋先生再受风尘之累,造访敝府?万万不敢。”
蒋氏却一再坚持,“嗨!中正首次访晋,伯川兄之父即如吾父,焉有访晋而不拜谒令尊大人之理?”
阎示自知推脱不得,只好顺水推舟地说,“如此有劳元戎了。”
河边村,同样是清水洒街,黄土垫路,标语横陈,街道上军警戒严,气氛森严。
中午时许,两列专车缓缓驶进河边村口,开至阎府门口。
阎氏手下只有赵戴文、陈敬棠二人相随。
赵戴文看时,见那东西花园的路口已被用柴草堵塞封死,阎府让蒋氏一行人从比较窄小的文昌堡堡门进院,到都督府拜谒阎老太爷。赵戴文暗笑阎氏想落廉洁的做派。
有蒋氏到来,阎锡山早将狐皮大衣换成深黄礼服,以示俭朴与隆重。
年逾古稀的阎父书堂,因患中风症已久卧病榻,出于礼节,仍使人抬了椅子,被一干人扶持着到门口迎接。
蒋氏一行人进得大门,一边是虚弱不堪的阎老太爷受宠若惊、诚惶诚恐,强打精神,起立作揖,甚是谦恭,口中念叨,“有劳委员长大驾,老朽愧不敢当。”;一边是以晚辈自居的蒋介石,连鞠三躬,以极斯文、极亲切的语气说,“老伯,晚侄蒋中正拜问金安,并祝伯父早日康复,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云云。
阎老太爷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勉强应答,“多谢、多谢。”
众人寒喧后步入都督府客厅,宾主两人,一番叙谈,自是“融洽” 之极。
不一刻宾主共进午餐。
阎氏以五台家乡风味的“五盔四盘” ,即台蘑等五碗热菜,四盘凉菜,水饺、面条之类,盛情款待。
阎锡山又请出阎府三个精明干练又且端庄大方的女性,即继母陈秀卿,自己的原配夫人徐竹青,还有他的五堂妹、著名的“五妹子” 阎慧卿,在蒋夫人宋美龄席上作陪。
席间阎氏一家人尽情劝酒劝菜,尤其是那“五妹子” 其时还在年轻,谈锋甚健,妙语连珠,不时逗得男女宾客笑逐颜开,气氛热烈。
陪蒋氏返回太原的路上,阎氏与手下赵、陈两位心腹共乘一车,阎氏笑问赵、陈,“二位对蒋氏此行有何评论?”
“不管前边有多少恩怨过节,委员长夫妇能亲临我山西,拜谒老太爷,足见主任在他蒋氏心目中举足轻重的地位。就这点看,便可喜可贺。” 以“老夫子” 著称的赵戴文推心置腹地说。
“芷庄兄你看呢?” 阎氏问。
“依属下之见,蒋示此行,无非‘察’ 、‘拉’ 、‘压’ 三字。” 陈敬棠说。
“说说看。” 阎氏顿感有兴趣地说。
“日本人猖獗,大敌当前。‘耳听为虚,眼见是实’ 。他要亲眼来见证一下,看你山西是否真的在搞经济建设,此谓‘察’ ;另一方面,‘拉’ ,拉你进入他的‘反共’ 大合唱,不要与他的‘攘外必先安内’ 决策大唱反调;末一点,‘压’ ,压你围剿陕北红军,给他分忧解困。你越强盛,不就越可以跟他叫板、跟他分庭抗礼吗?对你阎主任,他是既恨又怕,视你如烫山药,拿不得,吞不下。见不得,离不开。他盼的是你跟共产党打起来;怕的就是你让共产党拉了去。我觉得这种时候,正用得着主任倡导的‘中’ 的哲学。不偏不依,择善而从。我且姑妄言之,二位姑妄听之罢啦。”
阎氏这时却只是深藏不露,笑而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