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十七集:风云再会

十七集：风云再会
一、
每年的农历三月二十一日前后，照例是忻县东北乡东楼村洪济寺的古庙会。
这一传统古庙会，由来已久。每年开春，过罢清明，谷雨前后，乡间正是提犁插耧、安瓜点豆的时节。举凡农家适用的生产资料，象早年间的犁耧耙索，箩筐、草筛、镰刀、锄片，农家妇女喜见的锅、碗、盆、瓢，木桶、搓衣板、柳条笊篱之类，小到针头线脑，挠痒痒的“老头儿乐”，乃至小叶儿烟、耗子药，大到独轮车、平车、庞大的木制扇车，林林总总，无奇不有。
当然社会在变迂。许多东西如今早已只剩下民俗馆里的展品了。其中最显眼的还是各种长竿短棍，短的如瞰面杖，锤柄，斧把，有的仅有三、五寸长短；最长的莫过打枣竿，铲树竿，长三四丈有余。这样的长竿，截为数截，按粗细分别制作锹把、锄把、铁爬把，便宜实惠，是正宗庄户人最乐于掏钱的物件。各种杆儿、把儿，杨、柳、榆、椿等当地产的自是不在少数，就是远路运过来的椴、松、柏、桦各种质地、价格的，也是无听不有，让庄稼人们爱不释手。因了这缘故，这方圆有名的古会，也被人们唤做“杆子会”。

这洪济寺在东楼村之西，西楼村之东，院落阔大，主寺庙坐北向南，内供释加牟尼、文殊菩萨、观音菩萨三桩佛像，气象宏伟博大。
东侧一列窄院，内供玄武大帝、药师佛、送子观音等神佛。
西侧一列窄院，内供关圣大帝、龙王等神。
戏台坐南向北，正对主寺庙。这戏台为两出水的砖瓦木石结构。顶部飞檐斗拱，红檐绿瓦，极是华丽。台口呈八字形，正中两根朱红明柱之间，上有棕色横檩，柱檩两直角间，塑有两条金色蟠龙，栩栩如腾飞状，张牙舞爪，一对红睛醒目逼人，是方圆百里内有名的神雕佳品。

庙院门外，有两根上面有石斗的高高的石旗杆，据说是因东楼大财主张宏钧家后人，得了两个武举人功名的缘故。
忻县东北乡位于牧马河北岸。这一带土地肥沃，历来有“水红金” 之称。加之地处忻定盆地中心，周围村落稠密，交通发达，因此这东楼村洪济寺“三月二十一” 古会由来已久，成为物资交流的集散盛会。每年会期，周围村落的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会场上，街道上，红男绿女，摩肩接锺。

这年正逢赵贵根要为奶娘过八十大寿，赵贵根就想方设法，从张家口请回了刘家兄弟的“德盛隆” 戏班，请了众家表兄妹前来相聚。众人已于二十一日这天，一大早即如约相聚于洪福酒家。
赵贵根说，“贵根自幼因生父是标准的纨绔子弟，好赌，且嗜毒成癖，不会赚钱，挥金如土，本来好端端的小康人家，未过几年，家道败落，父母先后死于伤寒。全凭这位当时在当女佣的守寡奶娘，视为亲生一般，抚养成人，且教育贵根，一生务要刚强做人，万事不落人后。贵根今生未曾沦落成人渣，得有今日，全凭奶娘抚育之恩。”
慧圆、力宏两个出家人一齐合掌念佛，“善哉！阿弥陀佛！”

敬棠他们看那婆婆时，但见老人一脸慈祥，精神矍铄，耳不聋，眼不花，干净干练，嘴里说，“我老婆子也不知哪辈子修下的后福，我这奶儿，比那万千的亲生儿子也胜过十分。” 听那口气，自是十分满足。
吴黑牛说，“赵家大哥虽说久闯江湖，人却是一直地豪侠仗义，对这奶娘极是孝烦。每逢有家乡地面的人来往，必少不了给奶娘捎寄些银钱食品。”
老人也说，“自贵根外出闯荡，二十多年，我这吃、穿、用、住，俱是他的一番孝心。要不是有这个有良心的奶儿，我老婆子还不早就撒骨扬尘了？”
敬棠赞道，“不是母子，胜似母子，真正难得。老人既是赵家大哥的恩人奶娘，也就是我陈敬棠的姨妈。如此，姨母在上，请受外甥一拜。” 果然就恭恭敬敬地给老人家瞌了个头。
老人急忙接应着，将敬棠搀起。

早饭自然少不了寿桃、寿面之类，因兄妹中有佛家弟子，也只简单地用了些素菜素果，匆匆吃过了。
稍事休息，众人就请了老寿星同去寺院内上香供佛，布施银钱，然后到台下专座前坐了看戏。
二、
这日演的是梆子戏大悲剧《六月雪》。长兄“五月鲜” 刘明山饰演蔡婆，老四“六月鲜” 刘玉山 饰演窦娥，老二“十二红” 刘宝山饰演窦天章。兄弟三人同台演出，各显风彩，配合相得益彰，精彩绝伦。
尤其是那“六月鲜” 扮的窦娥，那含冤受屈、不忍年迈婆母受刑、自领死罪，那骂天骂地的大板乱弹，咬字清晰，字正、音清、韵纯、腔圆，让观众听得字字入耳，句句生情，感到“解气” 、“过瘾” 。那被绑前的转身、卧鱼、绞柱动作中伴以甩发的绝技，赴刑场途中的云步、碎步，把个号称“戏窝子” 、最善挑剔的当地观众，感动得近乎狂热，千百人含着热泪喝彩，一彩胜过一彩。
敬棠看那寿星婆婆，也自不断地拭着泪叫好。
那梁硕光随口吟道，
“‘六月鲜’ 演‘六月雪’ ，声情并茂堪一绝。
弱女尚有千秋血，愧煞须眉空叹嗟。”

散了午戏，日已偏西。众人各自用饭已毕，赵贵根约了刘家三兄弟，借那洪福酒家客厅，来与众亲戚见面。
表兄妹难得一聚，各自依次坐了，便是：赵贵根、吴黑牛、梁硕光、陈敬棠、力宏、慧圆。其中力宏、慧圆自是僧衣僧鞋，梁硕光同其他三个一样，各自穿着商旅长衫，轻便布鞋。
那力宏取出一片诗稿，递与敬棠。
敬棠看时，却是一首挽诗：挽西峰
丙寅（1 9 2 6年）春，西峰逝于津门，哲人已去，不复闻清夜之钟，遥寄哀思，魂兮归来。
每忆当初尝会文，忧国大事尽推君。
三千健儿起滹呕，一支神兵复雁云。
万里风霜华下约，十年心血国民军。
于今谁作中流柱，清夜钟寂痛无闻。
敬棠叹道，“想不到一代英杰，已然作古数年。岁月无情，真叫人感慨。”
其他几位传看了，都也叹气。

说话间，刘家三兄弟已至。
敬棠介绍说，“我们姨表兄妹六人，东楼赵家大伯，自不必说，这沙沟的于家伯父你们也见过的。这边这位，温村的梁硕光大伯，还有这两位，如今已是五台山出家的佛学大师，这三人怕是初次见面，你们且行个礼再说。”
刘家三兄弟齐声说，“谢谢众位长辈。” 随即给那三人连连鞠躬。
三人忙双手合十，回以佛家礼，“阿弥陀佛！”
敬棠又说，“咱们那‘云遮月’ 刘德荣兄弟，名噪三晋、京华，可怜颠沛流离、忧患终生，一代名伶，英年早逝。所幸这几个侄儿，除了三子金山患有眼疾早夭外，这明山、宝山、玉山，皆成剧坛大家，也未曾辜负乃父刚强磊落的一生。令人可亲可敬。”

那梁硕光向赵贵根问道，“不知可否求文房四宝一用？”
那酒家便也跟出来几个看热闹。
赵贵根说，“这有何难？” 自去门外借了来，亲自滴水磨墨。“咱是粗人，就给你们打个下手。”
梁硕光提笔写道，
“看刘家众贤侄演《六月雪》
‘六月鲜’ 演‘六月雪’ ，声情并茂堪一绝。
弱女尚有满腔血，愧煞须眉空叹嗟。 温村梁俊耀题。”
力宏接过来在另一张纸上写道，
“看《六月雪》感怀 力宏
世道如暗夜，窦娥遍长街。
谁持钟馗剑，驱雾斩妖邪？”
慧圆也接过来另取一纸写道，
“看《六月雪》感赋慧圆
人间本地狱，女子尤凄然。
徒洒一腔血，暗夜仍如磐。”
那吴黑牛按捺不住，忙从赵贵根手里接过墨锭来磨着，说，“究竟肚里边有些墨水儿好嘛。芷庄兄何不也来露一手看看？”
那陈敬棠果然也不推辞，自取一纸写道，
“看刘家‘三山’ 贤侄演《六月雪》
向来恶魔欺群黎，可怜众生似淤泥。
疮痍满目凄凉甚，深盼回春国手医。 嘉禾陈芷庄题。”
那刘家三兄弟见这情形，喜之不禁，急忙吹晾着干了，小心地折叠好拿了。三人齐齐地抱拳向众人致谢，“多谢众位长辈。”
吴黑牛说，“我俩粗人无礼可送，只有拳头和力气。贤侄们今后若是遭什么歹人欺负，尽管来找俺俩个便是。”
明山抱拳说，“多谢，受谢。”
看热闹的那几个人艳羡地比划着。
三、
正在这时，有个店伙进来禀报，“有本乡乡贤杜四求见赵大镖师。您看——”
赵贵根忙说，“哪个杜四？快快有请。”
店伙转身出去，瞬间引进一个人来。赵贵根看那人，但见衣冠楚楚，似曾面熟，却想不起是谁。便不由得摇了摇头。
那人却当面跪了，说，“恩人在上，小人就是当年偷了三个玉茭、却被你赏了三斗高粱的杜四。若非恩人当年那恩威并施的一激，哪有我杜四的今日？”
这时旁边一个年长的酒家掌柜说，“众位客官有所不知，这杜四早几年好吃懒做，后来，家里穷得连个七十岁老母也养不起。有一回不争气板了三个玉茭棒，被贵根手下看田的逮住吊打。贵根问讯后得知，他家老母已饿了整整三天，当即让手下人绕了他，又送他三斗高粱，嘱咐他，‘以后再不要干这种丢人事了。一个精壮后生，好好干，不信还养活不了个老母亲？’ 这杜四也是个有心人，后来果然辛苦起家，起早贪黑，赚下不小的家业。”
那杜四便命几个伙计舁了个五层大食盒进献，打开来看，却是米、面、油、盐、布等。
赵贵根含笑道，“你的心意尽知，东西却是万万不能收的。”
杜四便说，“不瞒你说，我杜四也无非是向你恩人学的。一个奶娘，你终身奉养如母；你激我成器，我若知恩不报，岂不成了禽兽？从今往后，恩人的奶娘，便也是我杜四的奶娘。老人的衣食住行，就包在我杜四的身上便了。”
敬棠也很感动地说，“如此，我们众亲戚先谢谢你了。”
众人也都笑了。

次日早晨，众家兄妹准备分手。
敬棠先将两包银票交付慧圆，交待她说，“这是捐赠修缮十柱九节大牌楼的善款：贵根兄的三万，我自己的一万。区区不成敬意。聊表寸心而已。”
慧圆接过，放入包袱，合掌称谢，“多谢二位，善哉，善哉！”

不一刻，刘家三兄弟也赶来相送。
赵贵根和吴黑牛各自骑了匹马，陈敬棠邀了梁硕光、力宏坐了骡子轿车，众人目送着慧圆一人孑然一身踽踽而行，他们也各自分手而去。

天宇间再次响起那缠绵、撩人的乡间小曲“撅席片” ，“岁月就是那东流的水”：

口渴了喝上口呀，喝上口小米儿汤，
为人那个在世呀，谁也忘不了娘。

岁月呀就是那，东流的那个水，
多做些那积德事儿呀，免得么留后悔

刘家三兄弟向各个方向目送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