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剧本连载>向死而生>【向死而生】七集

【向死而生】七集

作品名称:向死而生      作者:晋忻李      发布时间:2010-03-15 10:11:36      字数:9819

七集风云初会
一、
这年春天,敬棠因病在家休养了一段时日。
这日,县长朱善元应陈敬棠之邀,前来议事。忙里偷闲,二人步出村外闲逛。不觉间信步来到嘉禾村外,面对那座方圆有名的陈家祠堂,细加观赏。

但见那祠堂,门内两株枫树,嫩叶初显。土坯围墙上戴了砖瓦结构的护顶,院内古木参天。最引人瞩目的,是院门口那幢青石雕就的四柱三檐式牌坊。这牌坊建得极是讲究,檐部下边横檐用汉白玉雕琢而成,各刻了松柏龟鹿、八仙贺寿、麒麟送子、福禄寿三星之类,刀工精细,鲜活逼真。中间挂一木匾,是时任大总统的黎元洪所题,红底镏金的“五世同堂”四个大字。整座牌坊,大样布局,俨然如五台山其后驰名中外的龙泉寺汉白玉大牌坊,只不过规模尺寸要小,石柱等处平滑齐整,少了许多精雕细刻的做工而已。

祠堂正屋内两侧墙上,又有两块蓝底白字的木匾,一为阎督军所题,“源远流长”,另一块则是“有为世昌”,署名为时为京师议长的梁善济。

朱善元又特地返出,将那石牌坊细加观赏,啧啧称羡,叹为观止。
问起来,陈敬棠说,“遵照寡嫂岳氏的意见,用她自己多年积攒下的私房钱,特地请了五台知名的石雕名家胡明珠,大加修缮,借助原有牌坊,重新构图设计,由奇村一带当地石匠就地取材,历数月才算完工。真是不易呀!”

陈府,“观我斋”,朱善元说,“根据阎省长的指示,要在忻县筹集资金,大办工厂,务请芷庄兄鼎力帮忙”。
陈敬棠兴奋地说,“这可是好事,造福千秋呀!当年长沙章桐在忻州当知州,就曾热心倡导过。本县东石村的许子翰,留学日本,专攻实业,是我从小的朋友。当年应我之约,从日本带了机器,办了新兴劝工纺织厂,后来,还得过农商部一等奖呢!”
朱善元听了,大喜过望。当下便约请陈敬棠,“还需芷庄兄牵线,从太原劝工厂二请许子翰,在忻县再创新实业。”
陈敬棠自然满口答应,“你父母官倡导,我陈敬棠自当尽力而为,怎敢推辞?”当即挥毫写信,交朱县长回城后邮寄。

又一个晴和的日子,院中的杏花已开,粉白得耀眼。
岳氏家里,岳氏正与段淑昭和侄媳们打麻将消遣。芳草站在身后闲看。玉蟾在给众夫人添茶。
陈敬棠送朱善元出府,二人路过,望见窗内情状,未便多言,一闪而过。

陈敬棠无奈地笑道,“家嫂跟家眷们闲极无聊,让你朱县长见笑了。”
“打麻将得有个情调,讲究个‘三闲’么,人闲、钱闲、心闲,要不然她们那时间如何打发呀?”朱善元颇为理解地同样一笑置之。

二人到了院门口,陈敬棠说,“我那寡嫂大太太,还想过生日请台大戏,到那时你子钦兄务请赏光啊!”
“一定,一定!”朱善元拱手告别。
二、
敬棠在自己的屋子里书桌前整理其父遗诗,定名为“观我斋遗诗”。书稿堆成一迭。他的妻子段淑昭懒散地坐在长椅上抱来一摞诗书翻看。
忽然间,敬棠觉得眼前一亮,原来是那养女玉蟾,身穿一件浅绿色春纱衣裙,像一只彩蝶,身后留一个大辫子,飘然而进。敬棠这才发现,仅一年功夫,曾经的那个脏兮兮的叫化子女孩,早已倏然不见,出脱成一个婷婷玉立的标致小姐。此时,她手举一枝杏花,插进了盛水的细胆雕花瓶,随手摆在了窗台上。

段淑昭爱怜地喊她,“玉蟾,掏气包!试着给你爹背几段‘木兰辞’听听!”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玉蟾便信口背了起来。
敬棠惊异道,“啊呀了不得嘛!玉蟾还认得字呀?”
“你以为我们家里这些人,整天就会吃闲饭啊?”段淑昭不无得意地说。
一句话把个大男人说得‘嘿嘿’笑了。

三月初八是陈府的大太太、敬棠寡嫂岳氏的生日。按照契约,塞里塞外知名的忻州张九斤“义顺和”戏班,于初六日一大早,太阳出山不久,行头衣箱装了满满两辆汽车,从外地辗转而来。

“观我斋”。
鸿适问他父亲,“听说那忻口的‘云遮月’刘德荣表伯,原来就在这‘义顺和’唱过?”
敬棠叹道,“是啊!一代名伶‘云遮月’名震塞外,那年却吐血累死在了定襄受禄的台子上啦!”
“真是可惜。”鸿适说。
敬棠又说,“说来还算万幸。他那几个孩子都学了唱戏,‘五月鲜’、‘十二红’,也算各有各的一方领地,不是那等浑浑噩噩的酒囊饭袋。”

老戏台在村南洞元寺的大院内,座南向北,正对着供佛的大殿。戏班的人还在装台,寺院周围早已搭好了各种展棚,鞋行,布行,日杂行,瓜果铺,干货铺,丝绒花线铺,各种名目的地方饭庄,小摊,河捞铺,拉面馆,卖豆腐脑的,卖卤肉杂碎的,摆着号称“白公鸡”的三尺多高的大茶壶,叫卖着茶水的……戏还没演呢,闲逛的,买货的,人来人往。周围便响彻了各种叫卖声。

这时候,陈家的女人们,大太太岳氏,二太太段氏,她们的儿媳辈张秀英、赵青娥她们和她们自己抱着的、牵着的孩子,还有玉蟾,后边又有翠柳等几个背了褡裢的丫环陪着,难得有这般机会,得空就忙里偷闲,赶着来游逛。

不一会儿来到寺外。但见寺院围墙外,是清一色的零食摊子,零零综综,摆着许多诱人的玩艺儿。各种大盘子里,分门别类地放置了糖脆、果脯、枣糕、酥饼、蜜枣、花生、虾仁、炒栗子、葡萄干、葵花子之类。狼牙棒似的麦秸棍上,插的是一串串鲜红油亮的冰糖葫芦;旄节似的柳枝棍上,是一个个迎风滴溜溜转着的小风车……这些大户人家的女人们,长年钻在深宅大院,深居简出,何曾见过这样热闹的场面,那么多色香味俱佳的零食儿?那些跟着的孩子,一个个傻乎乎地看得呆了。未等太太们吩咐,芳草、翠柳们就已经掏了些银元和铜角币,也有些花花绿绿的“晋钞”纸币,挑拣着各样买了些,该包的让包了,糖葫芦等该发的就发了。把个大人孩子乐得直笑,引得旁边的人也羡慕地跟着他们傻笑。

玉蟾是苦出身,哪里有过这样的经历?心里一酸,又觉不妥,赶紧悄悄地把眼泪擦了。

返回的路上,段淑昭便拉过了翠柳,轻声责备她说,“咱们这么大的人家,怎敢这样大把地花钱?”芳草却笑了笑说,“我们哪有这么大的胆子?是二爷特地吩咐来,他长年在外,全仗你们几个太太操持,一年也难得清闲这么一回;再者二爷还说,这年头兵荒马乱,像如今这样的太平日子能过多久,还很难说。说不定哪天就会降下天大的灾祸,也实在说不准。难得咱们家现在还能撑得住,太太们高兴,就该多花几个,让全家人也舒心一回。”段淑昭一想也是,便百感交集,抹了把眼泪再不多说。一边的大太太也早已听得清楚,不由地也自拭着泪,却又笑着暗自伸了伸大拇指向芳草示意夸奖和感谢。

走了一段,正在忙着与人交谈的敬棠,无意间看见玉蟾正咬着糖葫芦同家人们一道欢笑而过,只有她看见了自己,两人都没有开口,只是对望了一眼,默默地笑了。
三、
初八是唱戏的正日子。周围自然早已是人山人海。
戏台上已接近于新式舞台,悬挂了紫红绒装饰布,两横一竖,中间是两道可以拉合的幕布。
整个舞台,看上去典雅朴素,比例协调,端庄大气。
舞台两侧,悬挂着阎锡山亲笔拟写的对联,“看风云变幻有数英雄随波去,听滔声起伏无数豪俊逐浪来。”
靠前台不远,是陈家人备好的数排特定的座位。
前面一排是贵宾席:都是名贵的木椅,前面摆了长几。正中间那把椅子上,放置了华贵的绒垫。
第二排正中专放了一把铺了垫的寿星椅子。椅子前另放了一张油光发亮的核桃木八仙桌。
两侧和后面则是一律的长椅。

忽然间,鼓板、锣钵、镲之类武场乐器响了起来,由低而高,由缓而急,到后来则如金戈铁马而来,叫人心头一凛。晋北的老戏迷们知道,这叫“打通”,是“头道通”。戏就要开场了,该坐的坐了,该静的静了。人们屏心静气地大气也不敢出,一个个张着嘴等着听那更加动人魂魄的“二道通”。
长椅子后的戏场,中间自动保留了约三尺宽的笔直走道,人们自觉地按规矩前低后高地坐了。

两个上了年纪的一胖一瘦的老者,鹤发银须,早坐在长椅子的后面,靠中间走道的位置。两个人看看早已坐满的黑压压人群,大约都也耳背,胖的对瘦的大声说,“这个‘义和顺’班,自从当年忻口那‘云遮月’刘德荣加盟,就红遍了大同、包头、张家口。民国二年在定襄受禄,正演‘杀庙’哩,劳累过度,吐血而死。多亏还有两个儿子,‘五月鲜’刘明山,‘十二红’刘宝山,小小年纪,名头更大!就在这戏班里呢!”另一个声音更高,“听说这一回呀,这陈议员还特地邀了咱忻州苗庄出来的名角,‘六六丑’张步青呢!”先前那个瘦的,偏不以为然地反驳,“‘六子丑’本来就跟‘十二红’都在这一个班嘛!我听说还从包头请回来一个,那才更是小小年纪,就红遍内蒙,还是咱忻州的东邻居,五台出来的‘水上漂’!”“哪好呀!也不枉咱两个老头儿,自带干粮,爬山涉水走这四十里!”
第三个大嗓门说,“你瞧瞧!刚刚打了‘头道通’,这俩白胡子的戏就开场啦!”满场心焦地等着听“二道通”的人听了,顿时一乐,哄堂大笑。
两个老头怔着脸,彼此对望了一眼,摸着脑袋,到底也弄不清是咋回事儿。
人们越发笑得厉害。

突然,人们一下子静了下来。
这时节,只见人们闪开处,是这回花钱请戏的东家,陈家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拥着岳氏、段氏两位当家奶奶,向那摆好的第二排椅子走去。岳氏大奶奶自然坐在了中间放垫子的椅子上。二奶奶段氏挨着她相陪。其余人各自依次坐了。
先前最早开口的那位胖些的白胡子老者,不由地自言自语说,“怎么这么长时间还不打‘二道通’呀?”

人们也明显地有些不耐烦。人群里便有些小小的骚动。
多少知道些情况的人们,也不免有些失落,有些发急:“怎么这半天啦,那请戏的正经当家的东家——陈家的二爷、当今大户陈家的顶天立地的男人陈敬棠,这么久,还迟迟地不跟大家照个面”?“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也太拿架子了吧?”

四、
有汽车来了,听得见汽车的刹车声。
全场顿时静若无人。

在上千人静静的瞩目下,寺院门口,终于走进来一队人,先是县长朱善元,接着是几个由陈敬棠恭请着的、富商模样的人,一个个头戴礼帽,眼佩墨镜,身穿各色胡绉绸长衫,气宇非凡,簇拥着一个披了件黑色披风的壮年人。
这些人在陈敬棠谦恭的迎接下,从容地走进了各自的座位。

尽管经过着意的改扮,但熟悉的人应该还是能认出,披着披风的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民国政府山西省省长、督军阎锡山,那几个,则是追随他多年的传奇人物赵戴文、梁硕光、王建屏、续桐溪。另一个悄然而至的神秘人物,头戴硕大的尖顶竹斗笠,黑纱遮颜,身穿一件玄黑色长衫,横挎着一个薄薄的灰色大包袱,此时大约只有一、两个人知道,那就是陈敬棠曾经青梅竹马、真心相爱,以后却出家为尼、法号慧圆的素梅。

这时候,在人们似乎未曾注意的情况下,同时走进来两个貌似富商的不速之客。
其中一个,有几个人认得,就是那早已名震江湖的“仁义白花”赵贵根。他神色不显地悄然坐在贵宾席右端的一个空椅子上。坐稳了,竟然不约而同地跟忙着的陈敬棠对望了一眼,算是打了招呼。
另一个,则同那些达官贵人相似,戴礼帽,着墨镜,穿黑色长衫,手拿水烟袋,也只同陈敬棠对望了一眼,视若无人地默然坐在了贵宾席左端的一个空椅子上。

贵宾席中间,阎锡山及其要员部属,也似乎见惯不惊,专等着开戏。

这两人的到来,吓坏了县长朱善元。他几乎就要掏枪,却见陈敬棠不动神色地走过来,重重地按他他的双肩,示意他坐下,同时附到他耳朵上说了句什么。

陈敬棠悄然地先后同两个人见面,略作寒喧,然后走过去对赵戴文低声说,“我的两个远方来的亲戚。”赵戴文微微点了点头。

陈敬棠示意,几个清爽得体、年轻干练的女学生,各自捧了茶具、糕点盒、香烟之类,鱼贯而上,在那些贵宾连那两个生客面前的长几上一一摆好了,飘然而去。
玉蟾和陈家的两个年轻晚辈,则一律大红绸衣,分别端了大寿桃、着了色的硕大松鹤瓷塑、八仙庆寿彩塑,摆到了寿星大奶奶的面前,齐刷刷地鞠躬行了礼,然后自到长椅上坐了。大奶奶激动地笑着,抹着泪。

诸事齐备。但见陈敬棠谦恭地征询了阎省长的意思,这才向戏台上微微点了点头。

全场人盼望的那静场锣鼓“第二通”终于骤然响起,由低到高,声势威猛,直如千军万军呼啸而来,震得人血脉贲张。却又忽然渐渐低下去,终于煞尾。周围又一时寂然无声。

万众瞩目,幕布拉开,开台锣鼓响过,大戏终于开场。
打头戏是《三岔口》。“六六丑”张步清演的是店主人刘丽华,模样滑稽,幽默风趣,与剧中任裳惠的机警、稳重恰成对照。尤其是两个人在店内有限的空间里摸黑开打,配合密契,险象丛生,让观众忍俊不禁,拍手叫好。
台下贵宾席上的宾客们甚是满意。

接下来是取自《金水桥》中的“三哭殿”,“十二红”刘宝山、“五月鲜”刘明山、“水上漂”各自扮演唐王、银屏公主、詹贵妃。真是名家荟萃,各显身手,那高亢激越的北路梆子唱腔,如行云流水,叫好声不绝。“十二红”刘宝山扮演的唐王,潇洒英俊,那一段段好唱,让下面的人叫好声大起。

后边坐着的两个白胡子老汉兴奋得手舞足蹈,一唱一和地大声说,“果然好唱功,苍劲,厚实,后音足,咬字真,听来真是过瘾!”“分明是咱晋北的‘马连良’嘛!”“嗨!‘十二红’!在口外本来就叫‘西北马连良’么!”“看了五月鲜,胜过过大年!”“看了十二红,再也不怕穷!”
人们纷纷跟着吆喝,叫好。

这时,但见阎氏点着要他的小老乡“水上漂”单独表演。

不一刻功夫,《血手印》的“女行路”亮相。那十几岁男孩王玉山,真把个心急如焚、要赶往法场活祭蒙冤受屈丈夫的青年女子王桂英,演得是活灵活现。但见那戏里的“她”又羞,又气,又忙,又急,顾不得娇柔与羞怯,在小丫环陪伴下,赶往法场,且唱且舞,真如玉树临风,似水漂,如浮云,秀美,飘逸,让人觉得妙不可言,叹为观止。
待到唱至收煞处,台下全场观众齐声叫好。连那些贵宾座上的人也叫好不迭。

后面那两个白胡子长者,一待众人欢呼声稍停,便又不管不顾地吆喝起来,“好!过瘾!难怪二州五县都说,‘五台出了两个宝,阎锡山和水上漂。宁让阎锡山不坐了,不要让水上漂不唱了’!”“过瘾!过瘾!”
这话让全场人听得清清楚楚。人们轰然大笑。
前边急坏了朱县长,几次想出来干涉,都被赵戴文含笑劝阻。
人们便齐刷刷地有节奏地喊,喊了一遍又一遍,“宁让阎锡山不坐了,不要让水上漂不唱了!”

贵宾席上,阎氏和他那些下属们也非常开心。

台上,众演员带着妆谢幕,随班主的吆喝声不断地鞠躬致谢。

岳氏和段氏让玉蟾她们给送上了整匹的鲜亮绸缎。班主忙喊,“绸缎一匹!谢赏谢赏!谢谢陈家寿星奶奶!”

赵戴文亮出一张银票。班主捧了在手,“大洋一百元!谢赏谢赏!谢谢诸位贵客!”

那两个“不速之客”也各亮出一张银票。班主取了举起,“两个一百元!谢赏谢赏!谢谢两位富商!”
整个戏场热闹成了一个欢乐的海洋。
这时,那一直不动神色的僧尼“慧圆”,手持金色钵盂,向刚才付银票给戏班的那几个人,赵戴文和那两个江湖客稽首行礼化缘,各得了他们一张银票,当即口称“阿弥陀佛”稽首还礼。
五、

“独一家面食馆”。
一侧是各种面案,专门的做面高手分明是在展示晋北人高超的面食绝技,招徕生意。
阔大的院子里,数张八仙桌都坐满了人。人们饮酒吃饭,也误不了欣赏那些绝活儿。
朱善元陪着阎锡山和他的幕僚们,很有兴致地望着面食馆里的那些高手们各显身手:
两个头上顶着块面团的后生,各人两手各使一把锄刃似的半月形削面刀,两个各站一处,飞也似地削着,那银鱼似的面片,便如争跃龙门般成弧形地向三尺远的滚水锅里飞去。稍隔片刻,那掌笊篱、勺子的师傅就极快地舀往条盘里摆好的兰边大海碗里,再加了作料汤,伙计们吆喝着,“打卤面来了!”笑盈盈地走过。那匀称而极薄的面片鱼,自然就又一次飞了起来。
另有两个是拉拉面的,正在像玩耍似地将那筋道十足的面尽量地往外拉,再反过来,折过去,面条便越来越多,越来越细,在他俩舞蹈似的舞动里,那面就跟变魔术似地成了整把子的白线,如细嫩的粉丝,均匀爽利,不沾不粘,忽地当空切开了,下进开水锅里去,再舀出来浇上了佐料汤,红肉臊子,无非葱丝、芜荽、金针菜之类,一碗碗清新悦目的拉面,就利索地进了店伙们的盘子里,“嗨!独一家!肉臊子拉面!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啦!”
几个官府客看得是极有兴味。

当几位官府客高兴地细看那面食手艺时,陈敬棠正在远处的另一张桌子上,与另外那三个江湖客表兄妹交谈。
吴黑牛这一回大约还特地刮了那大胡子,拉了陈敬棠到一边附耳低声道,“自从归顺了‘仁义赵’镖局,我这心里就空落落的,今天还就是待地来探听她的下落的。却万难想到,唉……”
敬棠也低声笑对他说,“想不到多年的土匪头儿,却还是个公子哥儿贾宝生似的多情种啊!”
这时的慧圆早已除去面罩、斗笠,却只是坐在一边冷着脸静听,任他们讲说种种的世事浮沉,鱼龙变化,三缄其口,概不插言。只是微闭双目,默默地转动着脖下的捻珠。
敬棠说,“素梅,我知道你心里有多苦。可再赌气也不该走这条路呀?你这是何苦来?”昔日的素梅,如今的慧圆,却毫不理会。
吴黑牛一声长叹,“唉!这都是命啊!”
这时,一直寂然独坐着的慧圆,才开口说,“世间万般事,有因即有果。及时能抛却,身心离旧窠。”又随手取出一张素笺,放在桌上。

敬棠取了看时,但见上面那熟识的娟秀小楷,却大约是首所谓“禅诗”,道是,“百毒齐因‘欲’念起,万恶皆从‘我’字来。抛却‘小我’成大道,俗骨皮囊化尘埃。”看罢,便又将那素笺细心地装了。
这时,那慧圆又闭了眼,合掌言道,“何素梅已然羽化,如风而去。诸君不必枉自牵挂。贫尼慧圆,只为圆我大愿,为重修五台圣山九龙岗碧山寺大牌楼,化缘而来。我等有缘,定然后会有期。阿弥陀佛。”说毕,取了包袱就要离去。
敬棠忙说,“既是如此,还请大师留步。今日果然有缘,我等自幼常在一起厮混的众兄妹,方能相聚在此。真可谓千载难逢啊!”
赵贵根也说,“既是大师发下宏愿,那银子还不就得多多亦善?咱那两个省府做官的兄弟,怕还能缺了钱花?何不——”
吴黑牛抢着说,“是呀!既是行善积德,就该让他们也多出些血,也可算两全其美,岂不更好?”
慧圆听了,也就坐了下来。

这几个抬眼望去,见那省城几个官府客,已自围坐在一起,几个家常菜,各人一碗面,吃得差不多了。
这边,店里伙计也早按照陈敬棠的吩咐,端了些素菜和素面、米饭过来,摆得停当。两个江湖客看那菜时,无非是些豆腐,豆芽,土豆丝之类,赵贵根便不觉笑道,“瞧瞧这忻州有名的陈大财主家寒伧的样子,真把这些稀客都当成吃斋念佛的出家人看啦?”
陈敬棠忙低声说,“你们还真不知道,这阎省长呀,他手下的人背地里常念叨,‘阎老西儿吃饭稀罕的少,河边的馍馍,大兴的糕,山药蛋烩菜把豆腐烧;莜麦壳壳麦转转,拌汤里加个鸡蛋蛋。”最喜咱忻州五台这一类的家常饭。总不能说,一样的客,另外给你这儿上些大鱼、大肉,东坡肘子,七碟子八碗吧?”
两个听了,哈哈大笑。连那不苟言笑的慧圆,也兀自掩嘴笑了。
六、
是夜,当空明月高悬。疏星眨着眼。亭院花丛里,不时传来蟋蟀之类的吟唱。
陈宅客厅“聚源堂”。屋内气灯高悬,照耀如同白昼。
梁硕光、王建屏同几个表兄弟一样,换了家常便装,众人随意而坐。
丫环翠柳早备好茶具,给众人一个个上了茶。

趁众人未注意,王建屏拉了陈敬棠到外边,跟他说,“不瞒你说,当年那个可爱的表妹,我多少年心里就放不下。后来知道,她虽说没跟你拜过天地,却一直牵挂的是你。我那个恨劲儿呀,唉!却未曾想……”
敬棠笑道,“又一个情种!唉,世事难料!还是干咱的正事儿吧!”就拉他走进了家门。

赵贵根向那陈敬棠问道,“你那几个官场客走啦?”陈敬棠点了点头。
吴黑牛笑着说,“嘿嘿,未曾谋面前,咱们这种江湖上蝼蚁般的凡人,还以为这赫赫有名的阎大都督,该是个何等虎背熊腰、十面威风的人物?一见面,嗨嗨!原来也不过跟咱们一样,是个爱吃山药蛋烩豆腐的把式!”
赵贵根瞅他一眼说,“你还真当人家吃不起呀?”
陈敬棠一脸虔诚地说,“你们还真不清楚。这阎大人那可确实是非凡人物。据我所知,他知人善任,从善如流,胸有韬略,老谋深算,将来怕不就是曹孟德似的人物?”
梁硕光说,“芷庄贤弟,你跟他才几天?哪里能看得透?议论他?就怕你、我在座的这些人还都嫩了些。”
赵贵根听罢一笑,“嗨嗨!有些意思!”
王建屏却不买这个账。他冷笑一声说,“哼!照你们这么说,这阎老西儿还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啦?要叫我王建屏看,借用咱这地方的土话说,嗨嗨!扯球淡!”
众人大笑。

陈敬棠给众人添了茶,然后笑对王建屏说,“树侯兄说话,还是这么痛快,一针见血!”
王建屏说,“兄弟我自幼家道衰败,在车道坡为人家放羊,下狠心读书,后来中了秀才。组织过‘乡团’,住过清朝的牢,光绪二十八年才具保出狱。在山西农林学堂读书,又经崞县续西峰和硕光兄介绍,加入同盟会。这以后便同阎锡山、赵戴文他们这些人,筹划山西辛亥太原起义。以后在他手下当过忻代宁公团的晋北安抚使,筹备使,转战归绥,后来当了他手下的民政次长,又被他贬为萨拉齐县长。再后来把这个芝麻官也给撤了,不得已才又投奔了硕光兄,在《晋阳日报》混碗饭吃。”
众人惊叹不已。

王建屏缓缓地饮了口茶水,接着说,“他们这班官僚,我算是看透了。谁也想着当皇帝,尽是些大大小小的朱元璋。唯我独尊。忠于我就行。用着你时,称兄道弟。用不着你时,赶尽杀绝。清朝也罢,民国也罢,大同小异。什么‘知人善任’,‘从善如流’?那是刘玄德在新野,羽翼还未丰满,用的着‘韬晦之计’的时候!一旦做了大总统?你试试!”
梁硕光说,“树侯兄素来磊落刚直,说话难免偏激了些。宦途险恶,却是真的。像你、我这种人,根本也就玩不了那政治。可如今这世道,你我想洁身自好,净土到哪儿去找?倒不如咱们素梅表妹,脱离红尘,少见些污七八糟,落得个心里干净。”
慧圆当下合掌说,“罪过罪过!出家人何管你们红尘间的俗事?阿弥陀佛!”

赵贵根摆了摆手说,“罢啦二位!恁你发牢骚,骂破天,人家还不是官儿照做,财照发!倒是咱们自己,就像咱那过世的‘云遮月’,刘家那位德荣兄弟,为了把戏唱好,宁可吐血,死在台上!还有那两位小侄,纵是步了他爹的后尘,成了戏子,却也硬是有那么个心劲儿,不服输,要做就做人尖子!梨园行的状元!这不,小小年纪,‘五月鲜’!‘十二红’!瞧瞧人家俩孩子,再瞧瞧咱们这些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你说活得窝囊不窝囊?寒伧不寒伧?”
一席话将众人说得哑口无言。

陈敬棠忽地一笑说,“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当年咱们车道坡儿时结盟?”
众人笑了,“哪儿能忘了呢?”
吴黑牛说,“也真是奇怪。平生多少事儿忘了,唯独这事儿却像刀刻在了脑子里,大概至死也忘不了啦!”
众人的眼前,就好象又看到了那少年时代游戏结盟的情形。
只有慧圆,在凝神思索,仿佛无动于衷,置身于事外似的。

哀婉、令人心碎的女声山野小曲儿,“爱你爱下个没下场”,分明是此时慧圆的心在撕裂,在洞悟中再生:

一盅盅那个黄连水呀,心嘴嘴上吆浇,
谁心上的苦来呀,各人他自知道。

爱你呀那爱下个那,没呀么没下场,
死一回转生了呀,才满眼里是金光。

王建屏这时说,“当年结盟七兄妹,发誓要‘中状元,当司令,出人头地,不当孬种’。如今德荣兄弟唱戏成就了大名,为这一个‘戏’字,宁可唱得玩命,吐血,死在舞台上!真如赵大哥所说,这可不就是梨园行里当之无愧的状元?英雄啊!”
梁硕光也感叹道,“万事同理呀!就说咱这素梅妹子,如今的慧圆尼师,发了宏愿,重修五台山佛地碧山寺那座本就有名的大牌楼,这可不也是造福千秋的大事?”
慧圆忙说,“出家人不图虚名。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梁硕光、王建屏赶紧取银票递上,“如此慈善大业,福泽无疆啊!有限银钱,聊表我等寸心而已。”
彗圆抬手念佛,“善哉!善哉!阿弥陀佛!”
王建屏叹道,“这才真是所谓‘计利要计天下利,求名应求天下名’!我等俗人,是自愧不如啊!”
主题歌“须知拼死即求生”再次响起:
生为人,讲血性。莫怕苦,志如虹。计利当计天下利,求名要求万世名。
中状元,当司令。昂起头,踏险峰。几见膏粱成伟业?从来奋斗出英雄。
不服输,敢打拼。脚踩实,傲苍穹。不为瓦全宁玉碎,须知拼死即求生。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