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痛别人之所痛（1）

　　一位面黄寡瘦的老妇，放下一捆废纸箱板，在路边一垃圾桶里掏出一个饮料瓶、一个易拉罐，放进编织袋，背起袋，拖着纸板走着。
　　华仔开着小汽车，松开油门，小心地从老妇身边驶过，转入一条小巷，停在一间破旧的平房前。华仔和王梅下车，见大门锁着。王梅从门缝里看一眼，两人站在门外等候。华仔回头看，那瘦小老妇背一捆废纸箱板走来了。
　　王梅刚才没注意车外，难过地迎上前，喊一声：“妈妈！”
　　妈妈！她就是王梅的妈妈？华仔一步跨过去，接下纸箱板，放在墙角废品堆上。
　　王梅说：“我叫您不要捡了，怎么还捡？”
　　妈妈有些麻木，也不看华仔。华仔扶住她，眼含热泪。
　　王妈妈开了门，华仔一时不敢入内。房间狭小，正面旧式木案上，摆着一帧遗像。骨灰盒上写着：李传雄夫君千古。
　　华仔低头默哀时，王妈妈默默地去了厨房。
　　王梅喊道：“妈妈，不用您忙了，我们今晚在这里陪您，一会我做饭。”
　　王妈妈说：“这怎么好住？”
　　王梅说：“我和您住里屋，让他，在这外屋凑合。”
　　王妈妈说：“那不好，还有骨灰盒。”
　　华仔视线离开骨灰盒，说：“阿姨，没关系。”
　　来了一个收购废品的中年男人，蹬平板三轮车，停在门口废品堆旁。王妈妈转身出门，华仔挡住她，说：“阿姨，我来。”
　　王妈妈没争执，说：“都让他收走。废纸每公斤6角，瓶子三分钱一个。”
　　华仔爭到了任务，眼也不眨地盯着废品收购人捆纸、过秤，盯着一双一双地数饮料瓶，装入破麻袋。他也斤斤计较，分文必争，共卖得6元8角钱。
　　华仔说：“算个整数，7元整！”
　　收货人说：“7元就7元，多给你二角。”
　　华仔问：“以前都是你收吧？抠了阿姨多少钱？”
　　收货人说：“看你说的，我再抠，也不能抠可怜的王婶。”
　　废品收购人把纸板码得高高的，捆牢实，骑上三轮车走了。华仔拿着7元钱，走到门口，手里沉甸甸，脚也迈不进门槛，喊着：“王梅，一共卖了7元钱！”
　　王梅和妈妈进了里屋，没有应答。华仔进屋，把钱放在案上，转念又改放在骨灰盒上。这七元钱来得不容易，可又是那么珍贵，他喉咙里好像卡了刺，难以忍受。
　　
　　手机响了。是何永久打来的电话，华仔出门去听。
　　“老书记，我真的有重要事情。”听了几句，华仔坚决地回话：“我现在在荷叶镇，离县城30多公里，晚上回不去。”
　　何永久的声音从电话里漏出来了：“你不会就这样跟王梅走了吧？”
　　华仔捂住手机，说：“您放心，我保证会把九富工程干好。不过，现在，我真的顾不上别的事了。是，是，我尽早回去。什么事？回去再讲吧。”
　　王妈妈的凄惨让华仔伤心、难过，没耐心跟何永久多讲，脑子里想的都是如何减轻、分担王妈妈和王梅的痛苦和难处。王梅和妈妈忙着给华仔铺床，王梅要妈妈把骨灰盒抱到里屋去。王妈妈收了骨灰盒上的7元钱，抱起骨灰盒。
　　华仔说：“阿姨，让叔叔安息吧，尽量不要抱来抱去。”
　　王梅问：“晚上，你不怕？”
　　华仔说：“考验考验，实在怕，我就叫你。”
　　王妈妈并不情愿轻易挪动骨灰盒，看看华仔，把骨灰盒摆回了原位。
　　稍事收拾后，华仔开车，带上王梅和妈妈，到小镇一个饭馆里吃了晚饭，回家来已晚了。王梅心情沉重，话少了，打水给华仔洗洗，让他早睡。她和妈妈进了里屋，母女挤在一张床上。昏暗的电灯光照着，王梅忍不住哭，又不敢让华仔听见。
　　王妈妈说：“不哭了，妈妈跟你说过了，不怪你，怎能怪你呢？”
　　王梅还是止不住抽泣。妈妈下床，轻轻走到门口听了一下，又钻进被窝，靠床头坐着，叹气说：“不哭了，跟妈妈说说，你这个朋友怎样？”
　　王梅不想跟妈妈说，爸爸再婚了，她和华仔是一家人，兄妹。只说：“他是大学生，学农的，我当志愿者那个村里的，现在没工作，当农民。您看他怎样？”把华仔当公务员、被取消录用那段经历省略了。
　　王妈妈说：“算得上一表人才，身体也壮实。我看他对你有意思，围着你转。”
　　王梅说：“好朋友呗！”
　　王妈妈说：“我顾不上你的私事。只是提醒你，吸取妈妈的教训，交友阶段，一定要慎重，决定婚姻，不要感情用事，不要被动、凑合。”
　　王梅说：“我知道。”
　　王妈妈说：“有些事，对女人很被动。我的教训太惨痛了……”
　　王梅说：“不说这些！”转身钻进妈妈怀抱，紧紧地貼近她。
　　王妈妈还问：“他怎么没有工作呢？你也没工作，和他能生活吗？他一直当农民，你能去农村过吗？”
　　王梅说：“不说这些。”又唏唏虚嘘地哭，不敢出声。
　　
　　华仔躺在床上，头离骨灰盒不远，心里有些怵。他听见里屋母女讲话，听不清讲什么，也听不见王梅哭。他用被子捂住头，一直在想，怎样帮王梅摆脱这种痛苦、困窘的处境，王妈妈决不能如此孤独地生活下去。想着想着，他突然起来，穿上衣服，敲敲王梅住室门，把王梅叫起，要她穿好衣服，拉她走出去了。
　　“妈妈为什么这样悲惨？”华仔问着，带王梅走近汽车：“你必须告诉我！”打开车门，把王梅塞进后座，和她坐一起，关了门。
　　王梅说：“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我妈妈和我爸爸认识前，有过初恋。就是李传雄，县一中语文老师。李老师失去了我妈妈，对恋爱婚姻再也没有兴趣了，他要远离妈妈，主动离开一中，调到荷叶镇这个偏僻的乡村中学。我妈妈非常内疚，一直和他保持书信来往，安抚他。有次，我爸爸看到李老师来家里看妈妈，怀疑很多，内心很痛苦，两人大吵了一架。爸爸就主动撤退，后来，妈妈就跟李老师结了婚。”
　　王梅没说详情，华仔也不细打听，只问：“多久了？”
　　王梅说：“我那时不懂事，责怪我妈妈是坏女人，断绝了母女关系，一直和爸爸生活。高考落榜，我爸自责，说是他和妈妈离异，影响了我学习，鼓励我再考。我看到爸爸也后悔，孤苦自责，就放弃高考，在县文化馆工作了……”
　　华仔说：“工作也好，你边工作边学习，一样。”
　　王梅说：“好什么呀！我后来才知道，是我错怪了妈妈。我到天堂村，爸爸也来了，他说不能怪妈妈，要我去看妈妈，修复母女关系。我来这里看了，才知道妈妈再婚后过得很苦。继父生病，长年在家休养，钱都用光了。我妈妈好强，一直瞒着我，眼泪往肚里咽。我知道后，她不让我对爸爸讲，好强呀！”
　　华仔说：“不用多讲了，我明白了，我们帮她、照顾她。”
　　王梅说：“我确实想买套房子，把妈妈和继父迁回县城来。你那个同父哥哥说借钱绐我。我真要向他借20万，他哪肯借呀？我瞎了眼！”
　　王梅又哭。
　　
　　华仔拿纸巾给王梅，说：“你把这么大的痛苦和负担都压在心里，不好！”
　　王梅说：“继父病情恶化，我几次请事假，就是来这里看她们。那天夜里，我接到妈妈电话，是去沙州市帮她处理后事。我不愿让爸爸知道，也没法跟你讲清楚。”
　　华仔说：“你当时跟我讲明就好了，我陪你去。”
　　王梅说：“我急，不想让爸爸和你知道。下了火车，赶到医院，晚了！继父患胃癌，不好治……”王梅说不下去，也不想哭，脸转向车外，一片漆黑，眼前浮现出妈妈独自守在李传雄遗体边的悲痛情景。
　　华仔说：“你不能讲了，不讲了。”
　　王梅擦干泪，振作起来，说：“我继父没亲人帮忙。我和妈妈在沙州市把遗体火化，陪着她捧着骨灰盒……”又讲不下去，回想她搀扶起抱着骨灰盒的妈妈进入一贫如洗的破屋，把骨灰合摆在桌上，妈妈晕倒在地。
　　华仔说：“不用讲了，不讲了。”
　　王梅说：“这些情况，我一直没讲，我爸爸也问过我几次，我怎么也不能讲。”
　　华仔说：“办完后事，你为什么不及时回天堂村？不相信我会分担你的痛苦吗？”
　　王梅说：“后边，我在这里陪了妈妈几天，回到县城，遇上彭总编了。他是本县人，我在文化馆工作时，和他认识。我想到他们报社工作。他邀我参加调查组实习，就是调查福光公司，要严格保密。”
　　华仔说：“都明白了。回屋里休息吧，伤心事不可多讲。”
　　王梅说：“你还是不明白！”
　　华仔说：“我明白。”
　　王梅说：“不明白！我妈妈这些情况，如果我爸爸知道了，他一定内疚、难受，影响他对曾妈妈的感情。”
　　华仔说：“对，对，暂时保密好，我知道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