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有情有义则刚

　　（1）
　　
　　华仔等了三天，同父异母哥哥到了。他和江朝阳走出酒店大门观望，忽听有人喊：“华仔！”转头一看，李光福拖着旅行箱走来了。
　　李光福没注意江朝阳，惊诧地问华仔：“你怎么先来了？”
　　华仔反问：“我怎么不能先来？”
　　李光福说：“你总是抢在我前头。”
　　华仔说：“我不会跟你抢。”退后一步：“他就是你的生父，你们谈吧。”
　　李光福惊喜地和江朝阳拥抱，父子都流泪，讲不出话来。华仔凝呆片刻，恨父加恨兄，血往上涌，青筋暴露。
　　江朝阳放开李光福，对华仔说：“来，来，你们是兄弟。”
　　李光福说：“我们早认识了。”
　　华仔愤怒地说：“我不认识他！”转身进了大门。
　　江朝阳领着李光福追，华仔进了他的房间就不出来。好不容易才开门，让那父子俩进了大套间，李光福眼睛不够用，观察着室内的豪华。
　　江朝阳坐在沙发上，神色严厉地对李光福说：“你先别看，怎么解释？我要你找人，你怎么回复我，天堂村没有华仔和他母亲？”
　　李光福说：“我托人打听了，天堂村没有叫王秀萍的人，弟弟也不姓江呀，叫崔德华，天堂村也没有姓江的人。”
　　江朝阳问：“你离天堂村不远，为什么自己不去多问问呢？”
　　李光福说：“我跟你讲实话吧，后来我知道了，现在的曾祺就是当年的王秀萍，崔德华，华仔的父亲就是你。可是，我不喜欢他，不想让他知道你。”
　　江朝阳听李光福讲了真话，似乎习惯了名利场这种现象，不惊讶，也不深究，也不责怪，感叹一声，说：“儿子，你不能排斥他。我必须告诉你，我欠华仔和他母亲太多。相反，我和你妈妈的悲剧主要是李家，你外公造成的！”
　　李光福不知内情，低头站在江朝阳面前。江朝阳陷入痛苦的回忆。
　　
　　那年月，江朝阳风华正茂。一天，他骑着自行车，走到李副县长住的小院门口，大门紧闭。他敲门，焦急，徘徊。门开一条缝，扔出一个公文包，接着扔出一把雨伞、一双长统水靴。又扔出一卷铺盖，一只饭碗扔在地上，碎了！
　　门缝里露出半张模糊的脸，传出恼怒、嘶哑的声音：“这是我送给女儿的一套嫁妆，你替她拿走，滚！”
　　江朝阳说：“叔叔，我和她没法分开了，他怀孕了。”
　　门里那声音更加恼怒：“你害了她！你不老实，你舅舅是国民党将官，解放前夕逃到了台湾。你父亲、你，都长期对组织隐瞒，也瞒了我女儿。”
　　江朝阳辩解说：“叔叔，不是隐瞒，我后来才知道，那是我堂舅，远亲。”
　　“你想害我一家，你爸爸当了县长，还想整我！你江家和国民党反动军官攀亲，我李家不高攀，你死心吧！”
　　大门关死了。江朝阳泄气，推着自行车在墙外徘徊，久久徘徊。又回去敲门，敲不开门，再徘徊。他翻墙，没成，再翻，掉下来了。
　　江朝阳回忆着，痛苦、生气，忍不住对李光福讲了详情，又说：“后来，你外公把你妈妈藏起来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李光福抬头问：“我外公怎么这样狠心呢？”
　　江朝阳说：“你外公抓住这个事，整得我被开除了党籍、撤职，还要判刑！我父亲也就是你爷爷，要保他县长的官位，大义灭亲，亲自在干部大会上宣读处分决定。”
　　江朝阳沉默。李光福靠近他，不知道怎样安慰他。
　　江朝阳说：“实际是你外公有贪污问题，我父亲主张处理他。他就和一伙人串通，想拱倒我父亲，在背后下毒手，不惜毁坏你妈妈名誉，拆散我和她的婚姻。”
　　李光福说：“外公从来不跟我讲这些。”
　　江朝阳说：“我工作没有了，父母也不让我回家。我跟天塘村支书何永久是好朋友。我要到天塘村去继续革命，东山再起！”
　　李光福同情地扶扶江朝阳，请他喝口茶，想听他讲怎样东山再起，怎样有了华仔？
　　
　　华仔进来了，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紧跟着，陶芳也进来了，像一位主妇，发挥她“套房小姐”的优势，备茶、收拾。华仔想起了什么，转身出去了。
　　不管怎样，两个儿子都来了，江朝阳喜压住了悲，自信能管控两个儿子，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后继有人。李光福的到来，或许能促成华仔留下。陶芳以服务员身份殷勤地为父子服务，三杯热热的龙井茶水，不分彼此。江朝阳没有叫她离开的意思，她也很想听父子三人聚谈或明争暗斗。
　　华仔拿着一根绳子进来。江朝阳、李光福、陶芳都怪异了。
　　华仔说：“我们先玩个小游戏吧。”
　　玩个游戏，调剂一下气氛也好。江朝阳问：“玩什么游戏？哪里找来的绳子？”
　　华仔说：“我随身带的，就是不想忘记这种游戏。”华仔仰望，寻找吊顶上、墙上何处能挂绳子。又指挥陶芳：“你走吧，有事呼你。”
　　陶芳看江朝阳全听儿子的，无留她之意，顺从地走了。
　　华仔看准吊顶上露出一铁钩，把绳头一甩，第一次没挂上钩，还碰着了豪华的吊灯。第二甩，挂上了，华仔暗含笑意。
　　江朝阳问：“你这是做什么？快坐下。”
　　华仔说：“我跟哥哥游戏，让您看了，高兴高兴。”
　　李光福莫名其妙地任华仔摆布，江朝阳笑看。华仔用绳子捆住李光福的右手腕和右脚腕，一拉绳，李光福被侧身吊起来了。
　　李光福叫：“干什么，干什么？痛！手脚受不了。”
　　江朝阳说：“快放下！怎么能这样？”
　　华仔不听，又升高，李光福快碰着吊顶了。
　　华仔说：“这就叫吊‘半边猪’。”
　　江朝阳命令：“放下！”
　　华仔不放，反用手推李光福身子，“荡秋千”。李光福已无力哼叫。
　　江朝阳气愤道：“你怎么这样野蛮？这是游戏吗？”
　　华仔说：“他才吊一会儿，有人吊一个多小时也没死。”就是不说明他是从哪里学来的，更不会说他受过这种罪。“有人”就是他。他受这种罪，罪源就是李光福。
　　
　　突然，吊顶上的吊钩脱出，李光福猛然下坠。华仔眼明手快，接住他，放在沙发上。李光福快没气了。
　　江朝阳问：“怎么回事？这叫什么游戏？”
　　华仔说：“你问他吧，我可以走了。”
　　江朝阳咆哮起来：“混账！要走，你也得讲清楚，这是玩游戏吗？你是不是也要吊我半边猪？恨到这种程度，可怕！”
　　华仔说：“我就恨你们！”转身出了房间。
　　江朝阳盘问李光福，华仔从哪里学的这种“游戏”？李光福确实不知道，大概是农村人闲得无聊，闹着玩的。至于华仔为何要李光福玩这种游戏，李光福心里明白，只是不愿讲。江朝阳还没放弃华仔，又追进华仔房间，李先福也紧随其后。
　　
　　（2）
　　
　　江朝阳按住心火，说：“儿子，什么事不能商量？”
　　李光福附和道：“是呀，弟弟，我们……”
　　华仔不让李光福把“兄弟”二字说出：“你再参乎，我就从阳台上跳下去！”
　　江朝阳要李光福暂时退出去，李光福依了。
　　江朝阳说：“儿子，你不喜欢我，不喜欢陶芳，也不喜欢你哥哥吗？”
　　华仔说：“你喜欢他，他留下，问他吧。我马上走！”
　　江朝阳说：“没想过你这样犟，我只能依你。给你100万，拿一些去县里打点，摆平各方官员，‘复职’去吧。剩下的，补偿你妈妈……”
　　华仔说：“我讲过几次了，妈妈不会要你的钱，你怎么只知道用钱弥补？我妈妈有了完满的家，有了新房子，继父很尊重、关心妈妈，互相都老有所依。继父的退休金和积蓄，足够他们养老了。妈妈只要我，你不拦我，比给她钱更好！”
　　江朝阳把国库券拿出来，说：“那，当年的这六万，你还是带回去，劝她用吧。”
　　华仔接了国库券，又放在桌上，说：“几十年，我妈分文未动，以后更不会用。你还想用这点小钱，买个心安理得，表示你不欠妈妈了，是吗？”
　　江朝阳看着国库券，两手颤抖，两眼潮湿，说：“你怨恨我，也怨恨钱吗？”
　　华仔说：“不！我只恨你。我自己会挣钱！”
　　江朝阳说：“你们母子这样，那我太伤心了。”
　　华仔说：“这就对了，这点钱对你也不起眼。你就拿在手里，想着难过，就知道钱不能买到一切。”
　　江朝阳说：“你不要这么固执！我给你这100万，拿回去县里打点，摆平各方官员，‘复职’吧，也好把你妈妈带回城里生活。”
　　华仔说：“我说不拿就不拿。”
　　江朝阳说：“真不好理解，嫌少吗？”
　　华仔说：“很好理解，拿了你的钱，我就不是崔德华了！”
　　江朝阳说：“100万，我准备了。不够，再加。”说着打电话：“陶芳，马上把卡送到我儿子住房里来。”放下电话，打开密码箱，帮着华仔收拾行装。新买的西服，华仔一律不要，江朝阳毫无办法。
　　陶芳进来了，递给江朝阳一个银行卡，马上走开。
　　江朝阳把银行卡交给华仔，说：“这里面的100万，由你处置。”
　　华仔把银行卡塞回江朝阳手里，江朝阳不接，银行卡被扔在桌上。
　　江朝阳说：“不要卡也行，你再留几天，好吗？就算我求你了。”
　　华仔说：“我必须走！看到你们资本利润最大化，心安理得。我无奈，我嫉妬恨！我要回天堂村，也爭村民利益最大化。”
　　江朝阳说：“你应当多了解你爸爸。我年轻时读过《资本论》，我从一个身无分文的逃亡者，到家财万贯的实业家，这个过程，辛酸啊！儿子，这个过程够你学的，你还不入门啊。”
　　华仔不语。
　　
　　江朝阳说：“我所奉行的生意经是：劳资相依、互利、共发、双赢。你回天堂村搞村民利益最大化，能行吗？”
　　华仔说：“我心里不平，要和资本比拼—下。”
　　李光福缩手缩脚地走到门口，想推门而入，立止。侧耳倾听一下，转身走开，在楼道里徘徊一阵，又转身按门铃。
　　门开了，华仔站在门里，挡住他，李光福挤进门。两人推来挡去，李光福还是厚着脸皮挤进来了。
　　李光福站到江朝阳身边，说：“弟弟，不要闹了。咱兄弟俩好好合作办大事吧！”
　　江朝阳说：“这才对，兄弟好好合作。”
　　李光福说：“爸爸，我手头有个好项目，您知道，天堂村环境好。我计划在那里买上几百亩田，和弟弟合作……”
　　江朝阳好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了，不等李光福说合作什么，说：“这好！买地好，我在内地最早就是靠买卖土地赚了钱。”
　　华仔对李光福呸了一下，转身要走。
　　江朝阳说：“停下！听你哥哥详细介绍一下。买地，在内地可是最赚钱的生意，我可以提供资金支持。”
　　华仔不听不说，拿起包就要走。
　　李光福说：“爸爸，他不听就让他走，我慢慢跟你讲。”心里巴不得他快走。
　　华仔拿起包，两步就跑到门口，正好陶芳进门，两人互挡。
　　江朝阳拎起密码箱追到门口，说：“儿子，这箱子还是拿上嘛。我喜欢那个杜朝前，留个纪念吧。”
　　华仔犹豫一下，接了箱子。
　　江朝阳说：“走吧，走吧，我送送你。陶主任，备车！”
　　到此，江朝阳也没放弃这个儿子。他相信财富的巨大吸引力。他和李光福送华仔出酒店大门，大奔已开到酒店门口等候。华仔观望，没见陶芳影子。
　　江朝阳说：“我跟你哥哥送你上机场，坐飞机到省城转车。”
　　华仔说：“不要！下了飞机还要坐几个小时汽车，坐火车省钱。”
　　江朝阳说：“你还没坐过飞机吧？”
　　华仔见一辆出租车，招招手，拿起密码箱上出租车。李光福追到出租车前，拉住华仔。华仔甩手，甩不脱。
　　李光福说：“我们是兄弟，相煎何太急！”
　　华仔说：“我姓崔，你姓李，什么兄弟？”
　　李光福说：“走到一起了，我们就跟爸爸讲清楚，要他支持一笔资金。”
　　华仔说：“我和你没什么好讲！你做你的富二代，我当我的穷农民！”
　　李光福说：“到这时候了，你还要回去搞九富工程吗？谁信？”
　　华仔说：“我干什么，不需要你信，你也不可能信！”
　　
　　江朝阳坐的大奔开到了出租车后边，李光福强拉出华仔，把他塞进大奔。
　　到了机场，江朝阳替华仔拉着箱子，三人走进候机厅，坐下等待安检。
　　江朝阳说：“儿子，我们父子三人，没能好好沟通，实在遗憾。不管有多大怨恨，多少误解，都能讲清楚嘛。你走后，各方面都想想吧。”
　　李光福假惺惺地说：“好弟弟，还是别走吧。”
　　华仔挤开李光福。
　　江朝阳说：“儿子，我喜欢你，需要你。我们父子生疏，坐下来谈嘛。你长大了，大学毕业了，爸爸正需要你当助手，接管业务……”
　　华仔不言，甩手走向人海中。
　　江朝阳唔一声，说：“只顾我们。还有老何，何支书还好吗？”
　　华仔说：“他很好！只不过，他也在九种人之内。我也忘了问你，你当年跟何支书把天塘村攺名为天堂村，是真的吗？”
　　江朝阳说：“是真的！”
　　华仔说：“你进了资本主义天堂，都忘记那件事了。”
　　江朝阳苦笑，说：“现在，什么时代？你还分姓资姓社吗？”
　　华仔说：“你失信了！你当年高调建设社会主义天堂，却逃跑了，背叛了。”
　　江朝阳说：“这些，我们不争论了，我也不辩解。”
　　华仔说：“你还想着何支书，可以！”
　　江朝阳说：“你回去跟何支书说，我请他来这里做客。最好你陪他来。”
　　华仔说：“你自己邀请他吧，我给你电话。”写了个电话号码给江朝阳，那边旅客开始进入安检了。
　　华仔过了安检，拿好了箱子，回头。
　　江朝阳拉着李光福的手站在栏栅外，眼含泪花，喊：“儿子，回去向你妈妈、继父问好！欢迎他们到这里来玩。”
　　华仔木然站在安检旁，好像说：“你还想这个？”
　　江朝阳说：“儿子，叫一声：爸爸，再见！”
　　华仔挥挥手，咬紧牙，叫不出爸爸两个字来。
　　江朝阳喊：“儿子，你要再来看爸爸啊，爸爸想你……”
　　华仔回头看一眼，毅然走进登机的人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