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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外史》之《争斗记》(十二)

作品名称:《芙蓉外史》之《争斗记》      作者:陈晓江      发布时间:2011-10-26 09:58:03      字数:4808

第四十三卷铁血男儿

第一章批斗
“时川。”庆枢不知天高地厚,在长塘街与时川打招呼时,直呼其名。
时川气得嘴唇发抖,瞪着庆枢气昂昂地说:“呣?时川时川,左三川,右三川,三三九川,一马平川。这才叫时川。时川是你叫的吗?”他沦为乞丐以后因自卑变得更加自傲,最忌讳别人呼狗一样直呼自己的名字。
“听不懂。”庆枢假朦胧。
“未听懂以后再懂!难道要我叫你先生?”
论辈分,庆枢是已故地方士绅嘉旺的孙子,按“士元嘉允茂,鸣时继光久”排辈,他是茂字辈,算是水牛背(辈)了,连时字辈的时川都要叫他阿公。他自恃辈分大,一向直呼别人名讳的,时川却认为自己是先生的脚地,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尤其是在这长塘街,稠人广众之中,这样直呼名字,感觉很不体面。时川发了脾气,长塘街有许多闲人也都说庆枢的不是;庆枢平时行事丑,有个别吃过他亏的人甚至趁机说他是有娘生没娘教的,弄得他很尴尬。庆枢知道时川是个难缠的家伙,直呼其名显然有些冒失了,但还是不肯道歉,更不肯管这穷要饭的叫先生,不管时川在等着他改口称呼,也不管别人怎么看,顾自走开了。
再次见到时川,庆枢试着简略地叫他时先,他也还乐意,便故意叫讹了,叫他时仙,并把那“仙”字故意念成“歇”字。歇就是完了的意思,意喻他既癫又仙,半仙一个,不可救药。
时川被划为右派,历经5年劳教,大家都知道他有些冤枉。大哥云轩为烈士,三弟云横虽然未有定性,口头上也是称烈士的,他家大体上也算革命家庭。文化大革命开始,似乎那些“烈士”、“革命家庭”的实惠与他无关,他的身分还是右派、坏分子、“乌蜂”。总之,香的香不着,臭的臭着。时川把政府这种做法说成是坐赚不坐蚀的买卖行为。
大队里把他定位在介于黑五类与好人贫下中农之间的人,运动搞大了,他也要与地富反坏一起扫街路;批斗大会开大了,他也要上台跪着陪斗。人们知道他抽壮丁当过兵,当过排长,参加过抗日战争,装扮过蒋介石当蒋介石的替身(这一点最难容忍的),还教过书,也曾经行过医,有过“老鼠缩”的精神病史,还有若干年连他自己也闹不明白的疯癫的空白历史。由于他行事绵里藏针,连他常宿的耕云宗祠都成为反动对抗势力的堡垒了。因此,对时川的个人成分重新定位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说他半仙,却有高仙的性格。陈申夫曾提议说他是高级流氓,一班干部都说这个名称取得好,取得相当有水平,而时川本人却也很欣赏这个称呼。既然他自己都欣赏,这个称呼就没有什么蔑视的意义了,随即废止不用。
迟迟没有给时川确定个人成分,这给大队党支部的政治工作带来一系列的麻烦。如何有利于开展对时川的批斗,大队干部们始终没有个明朗态度。时川成为大队干部最烫手的山芋。随着时间的推移,运动一来,被批斗的对象人数凑不起,就烂芋子塞窟,将他塞进去凑数;需要什么成分的角色上台批斗,就让他充当什么角色,就将他的事按所需要的方面套。这跟麻将牌中的财神一样,可以任意代替其它牌子,因此,他又成了干部手中玩政治麻将牌的财神。
关于抗日的事,专题将他批斗一阵。有关当兵的罪证,有他题在追远书院墙壁上的诗为证:
蒋委员长抽壮丁,
轮到大姐去当兵。
八年抗战日投降,
缴来枪炮赛麦芒。
这首诗其实是抄袭抗日战友金寿喜的,其中只是把“大哥”一词改成“大姐”而已。时川叫自己的大哥一向叫大姐。那些“造反有理”的人只知道共产党抗日,你国民党的兵抗过什么日?上级领导都这么说的。时川争辩说自己从被抽壮丁进部队起到退伍一直在抗日,还得过“铁血男儿”的勋章。
有句现成的话人人都会问:“那么勋章呢?”
时川却记不起勋章藏在什么地方了,竟然反问别人:“是啊,勋章呢?勋章在哪儿呢?”
“可见你还是个疯子。”
庆枢却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你装疯卖傻,照样要斗。”
庆枢为报不久前长塘街当街羞辱之仇,立即着手组织批斗他。
时川跪在追远书院的龙道上挨斗,从头顶的太阳未过午的时候开始,跪到了太阳偏西,不知跪了多少时间;中午时还觉得肚子饿,现在反倒不饿了,他只知道自己一气背了36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企图用般若(智慧)不着事相,情无所寄,了断烦恼,并借此赦去罪孽,如果前世今生有什么罪的话。初夏的太阳在衣裳上烤出一晕一晕的白色盐霜,他的大脑一阵清醒,一阵混沌,双脚开始麻木,并逐渐失去知觉。他怨这双不争气的脚,当年军训的时候,跑累了都是和着湿鞋睡觉的,教书回乡赶牛时双脚又常常浸泡在露水中,在宁波西山晒盐时连灵魂几乎都被咸水浸湿了,现在关节炎毛病更严重了。
为了不至于昏昏欲睡,不至于自己的臭皮囊瘫软在地,而被别人耻笑,他昂着头,装得像个将军。造反派要他向人民低头,他说:“向人民低头可以,低一千个头也行。叫我时川向你们低头,你们也是人么?”
这话似乎激怒了造反派,有人在他后脑勺用力打了一巴掌。旁观的瞎子阿青感觉到了,大嚷起来:“怎么可以打他呢?怎么可以打他呢?”瞙瞊筇在地板上重重地捣了几下。
庆枢却说:“铜鼓不打上铜青,时川不打变妖精。”
这话倒引起观众的一阵哄笑,庆枢乘兴一脚踩在时川的脚板上,时川竟然不知疼痛。观众又一阵哄笑,这次显然是笑庆枢微跛的脚太没力了。庆枢恼羞成怒,操起一条木棍就朝时川的后脑勺砸去,喀啦一声木棍折断,时川的头向前倾了。一会儿,时川将头一点点努力地扳回原来的位置。庆枢再一脚踢在时川的脊椎尾骨上,时川膀胱里的尿像机枪一样射了出来,一梭一梭的,忍也忍不住。他随即讲了糊话:“日本人,叫你见鬼去吧。”
他只觉得机枪一阵阵猛射,一梭梭子弹射向日本鬼子。膝前的岩石上流淌着尿液,随后尿液如决堤的河流一样流向龙道的花岗岩石阶下。一阵眩晕,耳朵气闷闷的,嗡嗡的响个不停,时川听见了一片嘈杂喧闹夹着一阵阵尖啸声,只觉得身子随机枪一搡搡的,天摇地动。
他回到了1932年的上海江湾战场上。日军突破庙行镇以南阵地,俞济时、宋希濂率部实施反击。第61师张炎副师长指挥两个团配合他们对日军进行夹击。他率领一个排作楔形插入日军防线。一个叫刘杰的战士猛扑过来,将他压倒,还把身体趴在他的身上。他被推倒,被压住,刘杰的身子弓了一弓,背后就开了一个大洞。他的裤裆热乎乎的,刘杰的血顺着他的腿间涌向弹坑底部。
时川完全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像狼一样大声嗥叫起来,接着又哭喊:“刘杰啊,刘杰啊,你说话呀,刘杰啊,哈哈,嘿哈哈……”
庆枢惊叫:“你敢乱叫!”
时川猛见庆枢的面孔,吃惊之余马上埋怨自己怎么会哭,怎么这么不争气呢?他运功想打通下腿的筋脉,试了几次,由于跪的时间太长,没有反应。他知道,自己要是再不站起来,可能永远站不起来了。站不起来,对于自己一个孤寡老头来说就等于死路一条,我时川一世英名也就由此埋没。他很快怒火升腾,双手只想猛捏什么东西,要像钳子一样把一个活生生的什么东西钳死,然后想象着一个模糊不清的什么东西被自己摔得更加血肉模糊。围观的人看时川蠢蠢欲动的样子,都说他吓癫了。
癫吧,要让自己真正癫起来才好啊,“哇哇哇……”一个京剧高腔拉出来,他猛地站了起来,踉踉跄跄,走过仪门,像烂树段一样卟的一声直挺挺地倒进泮池里。他被阿青用瞙瞊筇上的倒钩准确无误地钩住衣领,拖到坎边,再由众人拉了上来。时川站了好一阵才勉强前半步后半步左半步右半步地晃定。随后他右手掌捏成喇叭状,凑到嘴边咿哩哇啦乱叫。这让人感到很乏味,围观的人很快就散去了。他水淋淋的一个人儿也不去家里换衣服,只管往外走,踯躅在滩林边,低头喃喃自语:“勋章呢?”对着天空、旷野叫喊,“勋章呢?”
时川感觉自己心热;心一热天地好像倒过来一样,头晕;头一晕看世界景物都是大片大片色块,还上了水渍一样模糊。然后他就日夜不睡觉,逢人便悄声说:“有人害我,有人害我啊。”
他每走一步,落脚点、角度都要深思熟虑一番,然后集中思想迈出去。他担心随随便便抬脚就走的话,即使不会摔倒,姿势摇摆不定也让人笑话。悠闲的时候他干脆走走七星步。
这种走相马昭觉得特别碍眼,越看越不舒服,就硬说时川讲反动话,把他抓住吊起来就往岩头公社里送。马昭和申夫将他押送到长塘边,董秧不知什么地方闪出来截住了。“你们干吗要抓他,他思改也改了,劳教也教了,还有什么不清的?过去将他当宝贝,现在你们都用不着他了是不是?现在他疯了,你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是不是?”
董秧就要把时川拉走。都说她闪魈人功夫了得,马昭不敢与她较劲,只好放手。
时川虽然由于闪魈人董秧的干预而未被抓走,但他并不感激她,先是因受女人的庇护而倍感羞愧,继而埋怨耕云宗祠。他恍然悟到耕云宗祠是个消磨意志的地方,大丈夫要成就一番事业就必须远离阿青这样的骗子,要远离耕云宗祠那样的温柔乡——当然,目前来讲至少应该尽量不要在那儿睡觉。

第二章捣佛
时川在鸿燕庄找到自己确实是铁血男儿的新感觉,正想美美地睡上三天三夜,却有红卫兵在家门口打铜鼓、吹洋号。红卫兵彻底搅乱了铁血男儿的美梦,一个反对“二月逆流”的运动在芙蓉地方试点展开,时川被第一个揪出来斗,第一个被戴上又尖又高的酒抽帽。
所谓的酒抽帽是个纸糊的白帽,样子像细篾做成长筒形抽酒用的工具。酒抽朝上一头开口,筒底收口封死,将它塞在酒缸里,酒可以通过竹篾间的细缝过滤过来,酒糟则被滗在外面,酒就可以从中舀出来。被批斗的人多了,红卫兵们图方便,就将农家现成的酒抽糊上白纸,拿来戴在阶级敌人的头上。也算凑巧,酒抽开口的一头大小正好与人的头形吻合,戴在头上都严丝合缝。时川们戴着酒抽帽,就与传说中白无常的装扮毫无二致。
红卫兵说时川劳教回乡那是卷土重来,教别人走七星步罡,发动群众寻金银财宝,想搞复辟、清算,还私藏黄金印,是保皇派,是还乡团,我们穷苦人翻身做主人了,决不再吃二茬苦,受二茬罪。
时川被说成保皇派、还乡团,倒觉得自己被抬高了,教人走七星步罡不错,人家硬要与宝藏扯上关系那不关我的事。
开会揭发批斗是非常难受的。他们专让鹿园房的人及其他时川亲近的人出面揭发批斗。自称造反派的人说,越是亲近的人批斗他,越显得人家觉悟高。这也正是考验个人政治立场的时候。如果轮到谁上台揭批,揭批不积极,谁就会受到空前的打击,大祸就会临头。
批斗会上,马昭要新上任的大队委员陈燂狗勋上台讲几句话。燂狗勋上台后看着时川们的酒抽帽咧扯着嘴,不知说什么好,最后高叫一声“大家坑水上满一点”,就下台了。茅坑里的水上满,是酿坑的需要,数量上看也相当于肥料多,可见燂狗勋说话是比较实在的。
鸣密当了芙蓉大队党支部书记。他也未读过书,能力差,仍要听命于马昭。至于跃进大队,人口只占芙蓉地方的三分之一,甚至个别干部也是联队(芙蓉大队)派出的,村里什么事向来由联队的干部拍板,因此,整个芙蓉村还是马昭、庆枢等人说了算。
上级任务落下来,要捣佛,就是把佛殿庙宇里的菩萨诸神统统给予铲平。这事本来要大队干部带头的,慑于菩萨的神威,他们不敢在这档事上出风头。马昭、庆枢更是说在嘴上,画在纸上,根本没胆量亲手捣佛。但他们毕竟都是善于操纵的人,他们召集干部开会,扬言捣佛的任务非落实不可。
于是,晚上两个大队的干部联合召开专题捣佛会议。起先几个发言的干部总是在绕圈子,马昭只好提议:“干部带个头,就让疯子来捣吧。”
燂狗勋知道马昭指的疯子是谁。“他不听讲,是撮不住的。”
“时川是假癫的。”庆枢说,“这一点我早就看出来了。”
燂狗勋坚持说:“疯子就是疯子,好了也是疯子,谁知道什么时候发作疯起来呢?我听阿青说他每年都有好几次看天地倒转过来的,看东西都是模糊色块……”
马昭训斥他:“你真是上台发台瘟,下台讲不完。谁要你搞得那么清楚呢?”
燂狗勋被马昭这一骂,就不敢再为时川申辩。申夫开口说:“反正一个疯子力量不够,捣佛可是史无前例的事。”
于是,干部们讨论,把时川、时魏、毓聪、时宗、继刁等以旧制人员为主的五个坏分子集中到老宗里再说。时间定在明天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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