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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外史》之《争斗记》(十一)

作品名称:《芙蓉外史》之《争斗记》      作者:陈晓江      发布时间:2011-10-22 10:26:55      字数:4926

第七章二雄斗法

针对这等奇耻大辱,时川要报复。瞎眼鬼总是在公众场合损我,打我的清水板,待我也整蛊他一下,弄点颜色给他看看。
大白天阿青在追远书院前的空坦里转圈子,高声念着大悲咒:“唵嘛呢叭咪哄……”大悲咒念了还不管用,他就骂娘,瞙瞊筇放在脚下乱格乱扫一气。
时川猜想阿青又鬼打墙了,故意端详起阿青的鼻子。
“你看我干吗?”阿青说。
“瞙瞊鬼,你一生都有饭吃,不用饿肚子,原来就是鼻子生得好的缘故。咦,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你呢?”
“我觉得出来。”
时川说:“啊,阿青哪,你猜我们为什么老是这样穷么?”
“你又讲鬼话了。”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天天这样晦气么?譬如鬼打墙。”
阿青睔着他那蛋白般的眼球,不吱声,心里很想听,嘴上不说明,不过他料定时川会忍不住跟他说的。
“《地理正宗》里说,屋边有泉水流声乃哭泉也,主凶。住宅周围流水,如果平缓无声为吉,叮咚悦耳尚可,水声悲泣主退财。我看屋横头水浚中里的声音就很不好听,毛病就出在那里。”
阿青觉得有理,使出“懒鸬鹚”的伎俩沿水浚一路摸过去,稍有高低的能够使流水湍急出声的地方给扒平,或垫成长一点的坡道,使水流变缓和。阿青的努力没过几天,石子被水流冲动或有柴屑稻草堆积,小水浚中又有响声。以前未经时川点明也不觉有流水响,现在既然还有书本理论为依据,说破了,流水也就特别响,简直不能入睡。阿青每隔二三天都要在水浚里摸一次稻草柴屑。尽管如此,水浚里的流水总比从前更响,也更烦了。阿青终于还是知道这是时川有意惹起来的烦恼,暗下决心,自己也要搅得他不得安宁。
不知阿青从哪儿听来的,说是横峻的宝藏与七星八斗布局有关。阿青神秘兮兮地把时川叫到耕云宗祠地板间里,对时川说横峻七星八斗的事,特地吩咐千万不要嚷嚷,这是芙蓉的秘密。时川说:“这不是什么秘密,七星八斗么我师傅最内行了,无非就是……”
“你懂什么?七星八斗看起来就是七个星八个斗,意义可大哩。”
“呵呵,意义怎么个大法,你眼瞎的说来听听。”
阿青对七星八斗懂了个大概,就说:“七星的意义就是取功名七级到顶,童生、生员、举人、解元、会元、状元,现在说来就是初小、高小、初中、高中、大学、硕士、博士。”
“哈哈,青障盲的人夹活造还真有一套。”
“不怕笑话的话,还可以引申到做官方面,也是七级:大队书记、公社书记、区委书记、县委书记、市委书记、省委书记、中央委员。”
时川又好气又好笑:“你不瞎才怪呢。”
阿青并不恼,又说:“时川你别逞能,你七星步罡总不知道吧。”
时川不知是计,竟说:“这玩意原是大鹏鸟帮助大禹治水时踏下的步法。我是深得哈声猫师傅真传的。”当场就在牵着瞎子踏步罡。
踏了一圈瞎子记不住,瞎子有自知之明,知道再叫时川教一番他一定不耐烦,就说你把口诀念一番吧。时川念:“其法先举左,一跬一步,一前一后,一阴一阳,初一同步,置脚横直互相承如丁字形。”
瞎子瞎记,记住了,将口诀授给时印。时印觉得这口诀倒跟芙蓉岩后“寨门之上,高田之下,三步上三步下,有金一堂镬”的民谣有某种关连。阿青只惦记着得到藏宝的秘密,要时印学会走七星步罡寻宝,并不注意周围人等偷听偷看。这寻金的消息一传开,要求跟时川学祭拜七星的人趋之若鹜,芙蓉掀起一股七星八斗热。
时川劝说时印:“书中自有金玉堂,书中有女颜如玉。还有什么比读书好呢?我是世出不好,没有多少书读,实在没办法才落得如此境地的。你看芙蓉人,那些有本事的都是会读书的,有本事的都跑到美国、台湾……掌嘴掌嘴,我说错了,总之书读高了,比黄金都金贵。”
时印说:“陈先生说得客气,本来咱们是兄弟辈,应该叫你哥的,你是我先生,我要叫你陈先生。我有你这等学问也不枉一生了?”
时川苦笑一下说:“我有什么学问呢?你以为这七星八斗玄虚的东西就是学问吗?”
时印说:“这不算学问,还有什么比这更深奥的呢?真不相信……”时印觉得这下文说下去肯定不妥,便连忙打住。
时川说:“从前,永嘉有个谷宗纲先生,他学问很好,平时对堪舆学小有研究,结果无心插柳柳成荫,他的阴阳风水方面有了独到之处,别人都认他为一代宗师。他自己呢,却‘耻以术鸣’,认为他在这方面出名是一种耻辱,很有阴差阳错之感。”
时印说:“照你这么说,我也不该再练琴了。”
“不,琴棋书画,这是一个传统文人所必备的。不过你不要以为自己不错了,安知山外有山,讲近一点你的二胡还未超越叔平先生呢。我担心你沉湎于寻金发财,不仅荒废了学业、技艺,更要命的是影响你的思想境界。拥有一颗庸俗的心,你的二胡拉出来水平永远是平庸的。”
时印感到无地自容,满脸通红。时川感到极大的满足,教训了时印,趁兴又要教训瞎眼青。“阿青,你瞎子也寻金子,设使给你寻到,你有什么用?”
“半仙,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呀?有了金子就可以过上好日子呀。”
“这好日子是怎么过的?假设你有很多金子。”
阿青往上翻了一下眼白,像“看”太阳判断时辰一样,说:“有了金子呀……首先娶几个老婆,嫩的,水也能够掐出来的。这第二件事么就是吃饱,痛快地吃饭,索面、粉干、麦饼,总之吃饱的都吃。”
“吃饱了呢?”
“吃饱以后就倒在道坦里晒太阳,对了,还要一件羊皮袍,总之从前财主有什么衣裳,咱也要穿什么衣裳。”
“晒了太阳,有了衣裳以后呢?”
“请画画的为自己画个漂亮的像,彩色的。”
时川笑着说:“你瞎子还能看见彩色的画?”
“给下代看嘛。十八金带的画像不也是彩色的吗?留给下代,以后年年二月二挂出来拜影嘛。”
“想得真周到。”
“还有,打支正十二的棺材,十二块杉树厚板,要老杉树,红心的,红得像牛肉。”
时川担心他对红的颜色没有概念,接嘴说:“杉树最好是抽蔸的,不要扦插的,抽蔸杉树老,杉树籽掉下来出起的也好……”
阿青补充说:“再造一座坟……”他沉默一会却呜呜哭起来,“人在世上客人一样哟……”
时川看瞎眼青哭了,一时不知怎么劝他才好。阿青却用平常的口气说:“有人端着金碗讨饭,你是揣着黄金印乞米。你真是大姑娘要饭好不自在,找个主嫁了不就得了?”
时川听得口瞪目呆,这瞙瞊鬼一直在耍我?
阿青心平气和地说:“时川老鸟,你说书中自有金玉堂,我看有用的一点也没有。你整天书书书,我听着就烦。明天我把你的书统统烧了。”
阿青这话本来是句开玩笑的话,时川的内心却无异于引发一场大地震。他把阿青的话真的当成一回事了,表面上竟连大气也不敢出,暗地里时刻监视着阿青的行动,并暗下决心:一旦阿青烧自己的书,我就把他消灭掉!他不吃不喝,在耕云宗祠的道坦里来回不停地走着,从早到晚。
他时刻担心失去耕云宗祠里这批藏书,到了晚上更显得无计可施和孤立无援。晚上似乎没有理由睡在耕云宗祠里。他若是长期在耕云宗祠过夜,亲房就会出面干涉,说他不与董秧生活,有违伦理纲常,这已约定俗成了;他在鸿燕庄,却受担心丢失藏书的煎熬,无奈之下他拼命地读书。心思用在读书上面,心境倒相当平静。
为了书中的黄金屋,时川经常看书看到天亮,却不知下一顿该吃什么,甚至连柴都还未有着落。为了省油,他的油碟里只点一条灯芯照明。后来竟买不起青油了,就用松明放在瓦片上点燃照明。
别人也不知他那么多书是哪里来,看了一本又一本,好像一辈子也看不完似的,芙蓉若干个读书人说他是发了文革财了。而面对那么多书,他感到有些力不从心,或许自己留在世上的时间可能不会太多。他开始学汉语拼音,目的是查《新华字典》快捷一点。由于日夜研读古籍,以致学问精进,他常常有些意想不到的发现以及学习心得向阿青公布,向阿青透露心声。他还打算花些时间写一些读书心得,记述一些眼前发生的事件。他认为什么事情都要如实加以记述,现在的事情待一百年以后都成历史。什么历史车轮滚滚向前,历史会作出公正裁决啦,什么事物都由后人评说啦,其实都是他妈的屁话。刚刚才发生的事情,当场没有弄清来龙去脉,就永远不清楚了;眼前发生的事情,过一段时间,人们的记忆中就模糊不清了。因此,我时川很有必要把眼前发生的事情,特别是怪事情,一一记录下来。
不久就有了许多手稿。手稿积累到一定的量,感觉散茫茫的,他下工夫做一番整理。由此,他还考虑,将来这手稿编成书,取个什么书名好呢?脑里一直萦绕着“耕云”、“耕云”。时川想耕云乃太公名讳,号称耕云居士著,不妥,将来修谱时行略传上就会混淆起来,不过现在写出的书名取名耕云并没有什么不妥,现在毕竟不兴避讳,兴发扬光大门楣嘛。于是,他将那一大堆大小长短纸质不一的手稿取名《耕云尺牍》,藏在那个只有他与阿青知道的墙洞里。
有了手稿,时川便有些成就感,加上阿青唱的《耕田歌》的影响,世界观都变了,不再持有很多的悲观论调,尤其解开没饭吃的心结,对未来也充满信心,同时也想开始与董秧——怎么说呢?算接近吧,不能算亲近——不过多年来,今天破天荒有这个非分之想。这样看来,精力过剩的阿青开口闭口女人也是情有可原的。

经过一天的燠热,到了晚间天气突然起了变化,似要下雨。鸿燕庄的瓦辣毛虫很多,阵风吹过,毛虫子纷纷从瓦缝里掉下来,一条毛虫掉在时川的身上,皮肤被辣出一片疙瘩。同时被烟熏黑的灰尘积成一粒粒的,筛米一样筛下来,床里拿破衣服掸了又掸,身子卧在床上还是砂碜碜的,硌身。脚踝脚板痛得睡不着,坐起捶背,里间弟新妇董秧叫嚷:“外间干吗?你不睡人家楼下的人也不睡?明天继鹰还要干活的,还要劳动养家的嘛。”
时川感到奇怪,平时大声说话她都听不见,我这捶捶背咋的她就听得那么清楚呢?透过门洞,时川斜眼看里间床上,不见董秧,她那声音似乎是从更高的地方传过来的。这时,时川想起,自己从来未看过董秧在床上摊脚摊手地仰天大睡过。这使时川想起祖冲之《异述记》里所说的一段话:南康有神,名曰山都,形如人,长二尺余,黑色,赤目,发黄被身。于深山树中作窠,窠形如坚鸟卵,高三尺许。此神能变化隐身,罕见其状,盖木客、山犭参之类也。
响了几声雷,雨还是没有下。时川没有蚊帐,也没有蚊香,蚊子成群结队地骚扰,真正是造反了。时川认为红卫兵算不了什么,蚊虫才是真正不怕死的造反派。阿青曾建议用锯末在瓦片里熏,这却不顶事。还是继刁有办法,教时川一个最经济的驱蚊办法:用艾扎成捆,晒燥,放在床边熏。熏香驱蚊的事却遭致董秧强烈的反对。她最怕烟火熏着。另外还因为瓦片太小,担心弄不好楼板烧起来把整个鸿燕庄烧掉,也就不熏了。他一气之下卷起破草席到耕云宗祠里睡去。耕云宗祠的蚊子更多,不过,早有阿青点起艾把子熏蚊子了,还比较管用。为了保险起见,时川还伸手到阿青床上抽一条被单蒙在头上。
“啊哟,阿青,你的被单多少时间没洗了,没肥皂明天烧点稻秆灰汤洗洗。”
阿青嘟囔:“洗脚宁可洗被,洗被宁可担泥,担泥宁可床底角栽茄。”
这一晚时川未睡好,第二天一早他呆呆地坐在耕云宗祠阶檐坎上,感到天地渐渐翻转过来,自己下头轻,上头重的,像失去重量一样。又一次降临夜幕,时川扔了一句“这里肯定有鬼”便挣扎着回鸿燕庄。在自家楼间这样一个特定环境里,时川不敢多想,却不由得自己不想,老是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点亮油灯,他靠在床上看书,渐渐地眼皮要打架了,便吹灭青油灯,冥想一天所学的内容。
渐渐地,时川听不见水浚里流水的声音。猎狗赶起一头獾猪,大家正在兴头上,追过三条山垅,猎狗却嘶哑地惨叫着往自己脚边躲。它的肛门还喷着稀屎。自己抬头远看,山垅上窜出一头形如泥鳅的矮脚细长动物,估计有二三十斤重。狗叫得更惨,更慌。时川惊醒,呼的坐起,只听见阿青的叫骂声。阿青的声音如狗叫,比平时急促、慌张,声嘶力竭。时川赶紧颠着身往耕云宗祠奔去。
“他奶奶给贼捣的,鬼打墙,鬼打墙了!”阿青非常惶骇,死命的捏着时川的手,好长时间气息才趋平和,抖着嘴唇说,“陪我睡好吗?陪我睡好吗?”
一直到天明,他在耕云宗祠阿青的床外侧睡了个回笼觉。从这天起,他每夜在鸿燕庄看书看到下半夜,和衣靠在床上思考问题,似睡非睡地迷糊一下,只待东方天空露出鱼肚样的白,再到耕云宗祠睡个回笼觉。这渐渐成为他的习惯,似乎只有耕云宗祠的回笼觉,才睡得香。这习惯正应了阿青所唱的四大香——回笼觉,二房妻,开春的鲤鱼老母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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