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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再放唐春才

作品名称:风雨百年      作者:禾下土      发布时间:2015-10-27 08:31:37      字数:3581

  大哥是侍弄庄稼的好手,时常外出打个短工,既有了粮食,也有了经济。对了,大哥还参加了村里的自卫团,腰里整天揣着手榴弹。说是,保家卫国做不了,保家护村是应该的。
  大哥人实诚,村里人没有不夸赞的,大事小情只要大哥出面,基本都能化解。大哥命苦,又当哥又当爹,可也有命好的时候,譬如,媳妇就是自己送上门的。
  那年也是一个夏天,外面哗哗地下着雨。曾祖母正在家里缝补孩子们的衣裤,忽然想起鸡窝有个口子没有盖上,就让大哥去。大哥看看外面的大雨,说,没事儿,鸡身上有毛,不怕淋。
  曾祖母瞪了大哥一眼,你身上也有毛,不怕雨淋?你不去我去。
  大哥一看,这哪行?赶紧披上蓑衣来到院子,找了块草帘子搭上。刚要回屋,听得门口有人说话,就好奇地打开门,一对母女模样的人像落汤鸡似的。大哥本就是个热心肠,赶紧邀二人进屋,可二人哪好意思,说,避避雨就行,一会儿雨停了就走。
  这时候,担心大哥糊弄活计的曾祖母从窗户看到这个情景,大喊:“永成,还不赶紧请人家进屋,冻坏了可不是闹着玩的,这大的雨。”
  二人盛情难却,也实在是熬不住了,就答应了。大哥把蓑衣解下,顶在二人头上。那位姑娘定睛看了大哥一眼,大哥慌忙把目光挪开了。
  曾祖母让大哥到厨房熬姜汤,她在里屋给娘儿俩换了干净的衣服,三个人就慢慢热络起来,一直谈到大哥把姜汤端上来。喝了姜汤的姑娘面色红润,神清气爽。曾祖母瞅一眼大哥,心里就有了谱。
  停了雨,母女二人就回家了。曾祖母用手点了一下大哥的脑门儿,哼,差点错过一个好媳妇。
  大哥愣了一下,啥,妈,你说啥?曾祖母笑了一下,你个傻样,等着吧。
  “姜是老的辣”,这话一点不错,“家有一老胜似一宝”,这话更没错。
  据大哥后来讲,当时还真没看出那姑娘有什么好的,落汤鸡似的,嘴唇都冻得发紫,头发一绺一绺贴在蜡黄的脸上,蜷缩着身子,活像个受了委屈的怨妇。
  第三天,家里来了个女的,大哥就像看天仙似的傻眼了。齐刷刷的刘海掩盖不住一双清澈明亮的丹凤眼,粉面樱口,穿一件碎花红底上衣,青布长裤显出修长的双腿。
  正在大哥发愣的时候,曾祖母早就从里屋飞一般出来了:“呵,姑娘来了,快屋里坐。”
  这就是那天像个落汤鸡的姑娘,后来也就成了我的奶奶。
  应该找大哥问问唐春才的事儿,自卫团不可能不知道特务暗杀的事儿。
  大哥的家在二爷家的东面,隔一条浅浅的小河,终年流水不断,现在覆盖了一层冰雪。跨过石板桥,大哥家的门刚好开了,出来的是大侄子明升。明升读书很好,可惜今年辍学了,为的是挣钱让三弟读书。
  “二叔来了?快进屋,我正要拿柴火烧炕呢。”
  二爷进了正房,大嫂在堂屋剁白菜:“老二来得正是时候,晚上吃饺子。”
  “我咋就这好命,中午在老丈人家喝了酒,晚上就有饺子吃。”二爷的酒意已经醒了八分,走进西间,见大哥在吧嗒着烟袋。
  “没醉吧?酒要少喝点儿,大冬天的,西街唐老三不就是喝醉了躺在雪窝里冻伤了一条腿吗?”大哥把黄烟递给他,“这是人家捎来的漠河烟,你抽口。”
  二爷掏出烟袋,装上烟,点上,吸一口:“嗯,不假,纯正的漠河烟。”
  哥儿俩谈了些家常里短,二爷就把话题引导了唐春才身上:“大哥,你说他敢回来吗?”
  “你怎么关心起这事儿了?”大哥知道,老二一向是两耳不闻村中事,一心只做木匠活。
  “唉,以前老是不在家,现在岁数大了,在家时间长了,不了解村里的情况有些事不好办呢。”二爷听守良说过,有些事是秘密,不能随便说的。
  “二叔,听说唐春才回来了,还杀了人。”明升抱完柴火进了屋。
  “你就多话,跟你二叔一样,爱管闲事。”大哥瞅了明升一眼。
  “大哥,你也太小心了。”二爷笑着说,
  大哥从嘴里拿出烟袋,磕了磕烟灰:“你们哪,真是嘴上不长毛,这事情能是拿到大街上说的吗?那特务你知道杀谁吗?再说,听说还乡团也来了,你不防备呀?”
  二爷知道,日本人眼看不行了,一些被八路军镇压过的都有些嚣张,跟国民党军队勾搭上了。虽然平时二爷没有跟这些人接触过,但也知道这些人好像不好惹。
  二爷沉思了半晌说:“大哥,你说,咱向着谁呢?”
  大哥摸了摸腰间:“共产党,你们别不信,共产党虽然现在有点儿弱,但不出三年肯定扭转乾坤。共产党不像戏文里唱的那些农民起义军一窝蜂的,共产党可是遍地开花啊,这可了不得。”
  二爷点点头:“看来,世道的确得变了。“
  “那当然,”明升眼睛都是亮的,“听说共产共妻呢。”
  “胡扯,脑袋叫驴踢了,可能吗?”大哥拿烟袋敲了明升脑门,“你觉得你三虎叔是那样的人吗?还有你福生叔?抗战这几年你看到过八路祸害人吗?真是的。”
  明升摸了摸脑门,憨憨一笑:“我……也是听人说的……”
  “所以呢,”大哥把烟袋往炕上一戳,“就是唐春才回来了,也蹦跶不了几下。”
  说起唐春才,村里人没有不恨的,包括他爹他妈。他家祖祖辈辈都老实巴交,不知咋的,这唐春才从会走路,就不走正道;从会说话,就不说人话。偷鸡摸狗,样样不落;张口就骂人,闭口就损人。久而久之,人人膈应。
  小时候,经常赖在二爷屁股后面,都叫他“跟腚虫”,他也不在乎。有一年,下大雪,那时候的雪下的很像样,山舞银蛇原驰蜡象,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哪像现在这样?
  二爷、三恩、三碗、永清、庆林等玩打雪仗,商量让唐春才跟三碗几个人一帮,三碗不同意,最后二爷让唐春才保证听三碗的,三碗才答应了。结果,唐春才非但没有听三碗的指挥,反而自作主张从另一个方向攻击,结果一脚踩空,掉进了一口老井。这口老井多少年了没人知道,多深也没人知道,反正不论干旱,井水一直不变,掉进去的鸡鸭鹅猪,不见踪影,所以很少有人再过去。
  唐春才在掉下去的一刹那,薅住了井边一把干草,杀猪一般嚎叫。伙伴们拍着手欢呼,起着哄:“唐春才往下掉,唐春才往下掉。”
  唐春才眼泪汪汪,哀求大伙救他。二爷用秫秸“呼啦呼啦”把通向井边的雪扫净,喊伙伴一起上前,把唐春才拉上来。唐春才一上来,噗通就跪在地上:“二哥,救命之恩,一定报答。”然后,一扬脖子回了家,第二天,村里就不见了他的身影。
  后来,村里不断传来唐春才做坏事的消息,家里人宣称跟他断绝了关系,可能他也听说了,从来也没回过村。不过,倒是经常有人捎东西给他爹妈,爹妈吃没吃就不知道了。
  吃了饺子,天已经黑了,二爷往家里走。远处来了一队人马,走近了,头里走着福生。福生现在是区中队长,走到二爷跟前:“老二,干么去?”
  “到我大哥家去了一趟,你们干么?”
  福生贴在耳边告诉二爷,他们得到消息,特务组织在堕崮山下集结,今晚要消灭他们。二爷说:“我也去。”
  “你去干么?枪都不会打。”福生拍了一下二爷的肩膀,“还是回家保护我妹妹和孩子们吧。”
  晚上一夜的风雪,二爷的梦里都是守良和唐春才,醒了好几回。清早,二爷到后院拿柴火。听得柴火堆里“窸窸窣窣”,以为是老鼠或者兔子,就拿起一根棍子猛地朝响动处砸去。有一年,二爷就是这样砸到过一只三斤重的兔子。
  随着棍子落下,里面“啊哦”一声,吓的二爷棍子都掉了,这是人的声音。
  二爷有赶紧抄起棍子:“谁?出来。”
  草垛扒开,是唐春才!二爷吓了一跳,赶紧拾起棍子。
  “别动。”二爷用棍子顶住他的脑袋,“你怎么在这里?”
  唐春才浑身瑟瑟发抖,身上虽然穿着羊皮袄,可这冰天雪地的,这一宿冻得够呛,胡子上都有冰碴子了:“二……二哥,你放过我吧,看在……”
  “你不是说不回来了吗?怎么又回来祸害人呢?”二爷真想一棍下去。
  “唉……”唐春才两手抄在袖子里,流着眼泪告诉二爷说,“我本来啊,真的不想回来了。日本人快完蛋了,想在青岛安个家。可是……国民党胶东党部派人找到我,说我对这一块儿熟悉,必须回来,不然就以汉奸处死我,我老婆孩子也逃不过。”
  昨晚,他到以前一个相好的家里,回去晚一点,就没有被消灭。“人山防区”的人都被处决了。他连夜跑出来,可是风大雪大,看不清路,也迈不动腿,只能找地方藏起来。不敢回家,也不想连累我妈。随便找了个草垛钻进去,没想到是二爷的。
  二爷想,这家伙属猫的吧?命真大。这时,村里一阵喧哗,有人在喊“有特务跑了,大家注意了”。
  唐春才眼巴巴看着二爷:“二哥,看在我救过你的份上,你……”
  二爷真是为难了,从小受的教育就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如果没有唐春才,二爷不可能回家享受天伦之乐,而唐春才之所以救二爷,也是一种报恩的做法。人家能报恩,我为什么不能呢?可是,他给多少人带来了祸害啊。
  “二哥,我没有害过你吧?”唐春才哆嗦着嘴唇。
  “嗯”
  “我没害过你家里人吧?”
  “嗯。”
  “我没有害过咱村里人吧?”
  “嗯。”
  “那你……”
  “好吧,你走吧,别再祸害人了。”
  “好。”唐春才一直躲到搜索的人撤走了,才离开村子。
  这一走,真的是杳无音信,直到几十年之后,抱着衰朽之躯回到家乡,在父母的坟前磕了三个响头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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