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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狗腿

作品名称:风雨百年      作者:禾下土      发布时间:2015-10-23 19:53:41      字数:3313

  帮过曲进贤之后,二爷好多天没出门。在家里家外,这里蹲一会儿,那里坐一会儿,皱着眉头,瞅着屋里屋外发愣。
  自己常年在外,没有真正理会过家庭的概念,似乎这个家也就是个旅馆客栈。累了,就回来,歇歇脚,歇歇心;烦了,就走出去,天南海北,自由自在。
  经历这些事之后,二爷忽然觉得,家才是最好的地方,地方虽小,幸福无边。
  二爷的院子不大,三间正房,一间偏厢。偏厢主要是放一些粮食,还有一盘磨,家里所有的面都是出自这盘磨。二爷不在家的时候,二奶奶水莲,一圈又一圈,将玉米、小麦、大豆等磨成面粉,做出各种各口的面食,维持着一家人的三餐。
  现在呆在家里,二爷决不让水莲推磨了,拉上大小子明理,两人一边推着磨,一边讲《三国》、《水浒》,讲《狄公案》、《包公案》。这些故事,普通人家的孩子是没有可能从书本上学到的,要么是听走街串巷说书弹唱的瞎子,要么就是长辈口口相传。
  我小时候听过的《九头雕》、《王贵砍柴》的故事,都是父亲一边领着我们掰玉米粒,剥花生仁,一边讲的。
  二爷脑瓜灵,不仅能记得住故事,还能临时发挥有板有眼编上一段。明理听着故事,推着磨,也不觉得累。有时候,明理还追问一些问题,二爷很耐心解答。当然,问到二爷的一些敏感问题的时候,二爷就打着哼哼就过去了。譬如,有一次明理问,爹,听说你喜欢过素荷大姑,现在还喜欢吗?
  二爷嘿嘿一笑,小孩子问这干什么?长大以后就知道了。
  的确,二爷并没有忘记素荷,偶尔说梦话的时候,还喊着“素荷”。一开始,二奶奶水莲很是吃醋,一翻身生气去了。后来孩子一个个长大了,也就没那个闲心思生气了。
  这些年,二爷跟素荷见过不少面。基本都是二爷有意无意经过素荷门口的时候,进去喝点儿水,聊会天,帮助解决些问题。有时半天,有时一整天。时间长了,村里人也都见怪不怪了。甚至,连媒婆都不再给素荷说媒了。
  大龙在爷爷的调教下,放学回来就学石匠活。村里人都说,大龙的手艺将来肯定超过他爷爷和父亲。二龙的书读得不错,素荷坚决不让二龙再学石匠,一定要读书。
  庆林去了东北,据说干得不错,先是在大连当学徒,后来,做了老板的上门女婿,生意越做越大,也成了大老板了。可惜,这几年不太平,没能回来。只是时常捎一些东北的特产回家,每一次都没落下二爷的。
  二爷想着这些事儿的时候,有些酸楚,也有些安慰。时间真是个怪东西,伤疤能慢慢愈合,痛苦能渐渐远去。其实,生活跟大自然是一样的。洪水过后,依然会鲜花遍地;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样样都得尝。想开了,什么都能过去。
  看着围在身边的活蹦乱跳的孩子,二爷摇摇头,岁月不饶人,一代换一代,时光催人老啊。
  这天,二爷正在后院收拾柴火,走进一个人,是守良。守良从部队转到地方,当了公安局副局长。素丽还在县大队当护士,已经有一个女儿了。
  二爷赶紧让守良回屋暖和一下,守良摆摆手:“师父,事情急,就不坐了。听说你在青岛见过唐春才?”
  “是啊,还是他救了我呢,怎么了?”
  “唉,这个人又回来了,参加了一个特务组织,叫‘人山防区’,专门搞暗杀活动,已经有两人牺牲了。”守良眉头紧锁,心事重重。
  “啊,他说他不回来了,我……还以为他悔过了呢,要知道这样,我……”二爷急的脸都发白。
  “我只是来确定一下,再一个,如果碰上他,你别声张也别怎么样他,赶紧报告给我或者组织。”
  “好好,吃完饭再走呗。”
  “不了,师父,等事情办完了,专门来家陪您喝酒。”守良从兜里掏出一包东西塞在二爷手里,就急匆匆走了。
  二爷打开包一看,是一条熟狗腿。这孩子,还记得师父爱吃这一口。
  看着徒弟孝敬的狗肉,二爷想起了自己的师父,现在叫老丈人。就带上狗肉,从家里提溜了一瓶老烧,来到师父家。
  按照我们这里的规矩,喊老丈人在解放前都叫大爷或大叔。二爷跟马瑞银既是师父又是老丈人,干脆就叫爹。二爷没见过爹的面,一开始还真叫不出口。后来在水莲的催促下,猛地喊了声,也就那么回事儿了。
  马瑞银现在基本不揽活了,只给邻邻居居做些小活计,有时候给二爷帮个忙,出个主意。时间主要放在家里的三亩地上。小闺女也嫁到县城里去了,成了百货店老板娘。只剩下他和老婆白秋霜,每天两顿小酒,很滋润。白秋霜现在也不那么横草不拿竖草不捡了,样子完全是一位农家妇女了,但是,毕竟是走过台的,见过世面的,言谈之间,总有些与邻居那些村野民妇还是不一样。
  有时候,马瑞银嗞吧嗞吧喝着酒,白秋霜就会想起那个死鬼的模样。他喝酒的姿势很优雅,似乎不是在喝酒,而是在思考问题,小酒杯端起来,放到嘴边闻一闻,略微一样脖子,就缓缓流进口中,喉结一滚动,酒下去了,“啊——”,摇摇头,眼睛一眯,夹上一口菜,扔进嘴里……
  可惜啊,……想到这,白秋霜就望着墙上唯一一张自己的演出画像出神。这张画像,还是逃跑那天包东西带出来的。一开始,不敢拿出来,时间长了,年头多,邻居基本都知道了,也就不怕了。
  马瑞银刚刚烫好了酒,白秋霜收拾了菜肴,二爷进了门:“爹,看我给你拿什么来了?”
  白秋霜现在看二爷那是眉开眼笑,觉得自己虽然没生出个儿子,可是这女婿半拉儿,一点不错,甚至永足比儿子还强。福生基本不回家了,似乎忙得脚后跟打着后脑勺了。见二爷来了,赶紧上了副筷子和酒杯:“上炕,陪你爹喝两杯。”
  二爷对这个当初把人气炸肺的丈母娘也改变了看法。这么一个被别人捧惯了的角儿,突然走进蓬门荜户,端上粗茶淡饭,也是不容易的。人啊,在自己觉得委屈的时候,也应该替别人想想。
  马瑞银更是高兴。白秋霜嗜好不少,就是没喝酒的嗜好。平日里,马瑞银常常是“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一个人喝酒没意思。儿子倒插门,小女婿在县城,个把月才回来一趟,就二爷永足还能陪他几杯。
  二爷坐在老丈人对面,给丈人倒上酒:“爹,现在好像社会太平了,您说这个共产党真的能夺得天下?”
  马瑞银,嗞了一口酒,夹了一块狗肉,一边嚼着,一边点着头,半天才说出一句二爷听了好多年的戏词儿“得民心者得天下”,就没有下文了。
  二爷和白秋霜很是失望,白秋霜说:“你这不说的废话吗?永足问的是共产党。”
  “怎么了?我说的没错啊。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起码还得……”马瑞银伸出一只手,“五年。”
  白秋霜哂笑道:“啊呀,你还成诸葛亮了,能掐会算?”
  二爷倒是点点头:“爹说的是。出水才见一腿泥。现在日本人眼看就招架不住了,将来就看国民党和共产党哪个有能耐了。”
  二爷从老丈人家走出来,晕乎乎的。太阳已经偏西了,天空又飘起了雪花,雪花落在二爷通红的脸上,一下子就没影了。二爷站在村中一条胡同口往里看,右手第三个门就是唐春才的家,家里有爹妈,一个哥哥一个弟弟。
  其实,二爷就是要找老丈人帮自己清醒一下。二爷听人家讲,国民党目前是政府,有美式武器,正规军;共产党都是些泥腿子,游击队,连炮兵都不多。
  可是,二爷真的发现八路跟老百姓一条心,他认识的参加国民党军的基本都是平时横行乡里的二流子混星子,像唐春才;参加八路的都是心眼实在的,像表弟三虎,像徒弟守良……
  唐春才祖上几辈都是种地的,偶尔有个做买卖的,也是小打小闹,不成气候,几乎没有五马六混的,不知怎么了,就出了唐春才这么个不着调的。家里人,除了母亲,没一个人搭理他,因而,他从那年被二爷从死亡的边缘救了以后就不再回家,只是偶尔找人往家里捎些钱财物品。
  你不是说不回来了吗?回来又杀人,为什么呢?我救了你两命,你救了我一命,本来就两清了,你现在……
  想起刘财主的女婿,想起刘财主的痛苦,还有刘财主女儿的泪眼,二爷真的恨唐春才,恨国民党,你们不跟日本人干,干么窝里横呢?
  二爷这时酒劲上来了,“嗷”地喊了一声,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有几只麻雀正在没有雪的空地儿不断的抖动着脑袋。二爷真的很佩服这些小东西。用人的眼睛,怎么看也不可能找出可以吃的东西啊。它们能,能把细小的草种子,细小的饭粒儿啄到嘴里。
  二爷不懂得“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但是他明白,人要活着,就要有活着的方式,找对了方式,你就能活得有滋有味,反之,你就会穷困潦倒,一辈子不如意。做木匠,这是母亲给找的方式,找对了。要是像大哥那样侍弄庄稼,早晚得饿死。
  对了,找大哥聊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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