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病人刘英娜

　　与孔未木短暂地相处后，方珅身心清爽了许多，回到玛丽莲娜新医院后那股浊气又侵入体内，总是让他心情烦躁，心悬在空中，不得安生。平白无故被人利用被人驱赶着去干自己不愿干的事情，而且这事情是违背良心的，令他心情很不爽。
　　一个月过去了，方珅回到自己的诊室，一上午病人大多去了龙广深的诊室，到他诊室的病人，大多是怕等，才来找他，他不好完全按自己的想法开处方，因为邝院长希望提高经济效益，但也不愿完全照龙广深的那一套开处方，因为自己的良心管着自己。一上午病人不多，多少让他减轻了一些心理负担，没有给良心带来多余的刺激。到了下午，龙广深因急事请假半天，内科诊室只有方珅与另一名医生上班。不过，下午一般很少有病人来，他心安理得坐在诊室里认真地进行业务学习。
　　一名时髦的中年妇女走进他的诊室，神情焦急地问：“医生，龙医生下午不来上班？”
　　“龙医生有急事，请假了，明天来上班。”方珅抬头微笑着回答。这是医院的规定，任何时候面对病人必须微笑，显得热情。
　　这名妇女离去，走廊上响起咯噔咯噔高跟鞋敲击瓷砖的声音。声音远去了，接着又回来了，中年妇女再次走进方珅的诊室，问：“龙医生今天真的不来上班了？”
　　“是。”方珅抬头再次热情地微笑。他看清了，她大约接近四十岁，但高挑的身材不显臃肿，长发披肩，脖子上一串珍珠项链，一袭做工精致灰色的连衣裙，腰间系一条窄窄的黑皮带，系出了她的婀娜。挎一个黑色坤包，提着一个不重的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足穿一双黑色高跟凉鞋，几个脚趾头指甲涂肉色的指甲油，闪闪发亮。整个人的打扮给人以视觉的享受，美中不足是她的表情冷漠，眉眼之间往外扩散着傲气。
　　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方珅，有些失望，有些不满，更多的是焦虑不安，犹豫地立着。
　　“有什么事吗？可以让我转达龙医生吗？”方珅微笑着问。
　　女人眉头一挑，继续打量方珅，眼神中充满了不信任，转身欲走，又回头看看方珅，迟疑片刻终于开口，很无奈的样子：“我是来找龙医生看病的。”
　　“哦。”方珅认为不好‘挖龙医生的墙角’，但又不便拒绝，于是再次告诉她，“龙医生明天上午一定回来，如果不急的话可以等他，如果急的话……方珅吞了后面的话，低头看着桌上的处方笺。
　　女人怀疑地看他一眼，低头一想，几经犹豫，终于坐在了病人坐凳上，把塑料袋随意扔桌上，心神稍定，开始述说自己的病情。
　　看来这病人没什么大不了的病，虽说神情焦急，但精神不差，听她那在走廊上的脚步声就知道，步履坚定有力。而步履坚定有力的人，身体应该是健康的，不应该像她说的那样，人虚飘，头重脚轻，失眠，食欲不振，乱七八糟一大堆问题。方珅需要进一步了解，问：“这些症状有多久了？”
　　女病人偏头斜睨墙上的一幅人体穴位图回想：“大概，大概半年多了。”
　　“唔，就是说，半年前没有这些症状？”见女病人疑惑不解地看着自己，方珅换一种问法，“半年前你是健康的？”
　　“不，这些年来，我都失眠，食欲不振，近来感觉越发严重了。”
　　“上班压力大，可以利用休息日爬爬山，郊游一下，放松心情，效果很好。”方珅问了女病人的姓名年龄，提笔开处方。
　　“我是全职太太，老公对我很好很体贴，没有一丁点压力。”女病人眼中的焦虑不安瞬间被优越感取代，高傲地看着方珅。
　　“很好。心情放松，病会好的。”方珅低头继续开处方。
　　女病人目光一闪，眸子里又换成了兴奋，高兴地问：“真的？龙医生说我的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需要长期调理。哦，对了，他让我每次来复诊时，带上吃完的药盒。”说着女病人提起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底部将袋里的东西全倾出来。
　　那是一堆空药盒。
　　方珅看看那堆空药盒，其中一种药物对胃有刺激，随口问：“你有胃病没有？”
　　女病人沉吟一番，不敢确定：“一直没有，可现在什么都不想吃，吃一点下去老是搁在心口上，不舒服。”
　　方珅把开好的处方递给女病人：“我建议你增加户外活动，少吃药，多锻炼，对健康有好处。”
　　女病人嘟哝着走出去：“这个要我少吃药，那个要我不能停药。医生的说法都不一样，听哪个的?”
　　待女病人走了，方珅把女病人留下的那空药盒一个个排开，居然排满了桌面，想起邝约翰的话，要让病人相信你满意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找你，证明病人心中有了你，你的医术才能提高，你的收益才能提高，更重要的是让病人给你介绍病人，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口碑。
　　看来龙广深的口碑不错，今天这个病人口口声声要找他。可是口碑是这样的吗？恐怕是医好了病人的病，病人才相信你，才会口口相传介绍你的医术，介绍你能治病。今天这个女病人本没有什么大病，同时病也没治好，似乎还被治得严重了些，可她就相信龙广深。怪。病没治好，治来治去病加深了，可病人却相信他，相信他的大处方。刚才我给她开的处方也算大，和龙广深一比，简直是小脚女人的三寸金莲和大脚男人四十四码大脚的差别，大小悬殊啊。这处方我咬牙狠心开了，大了许多的。唉，我这是开药呢，不是开饭店，要病人把药当饭吃！努力了仍然达不到邝约翰的要求。
　　方珅苦笑笑，尽力吧，不违背良心就行。
　　过一段时间，邝约翰再次把方珅请进院长办公室。这一次，他没有了前两次的笑脸，显得严肃，严肃又居高临下地看住方珅，直到方珅坐在了沙发上，才清清嗓子，问：“据说你看了一个叫刘英娜的病人？”
　　方珅进得门来，发觉邝院长的神色不对，虽然脸上风平浪静，但严肃得近似冷漠。冷漠下藏着一座火山。邝院长要发火了，还不是因为自己‘不争气’，不会开龙广深那样的大处方，才惹他生气。方珅心沉了下去，咬牙坐在前两次曾经坐过的地方，心一横，大不了走人，没什么了不起，此处不留人，总有留人处。我总不能在你这里上几个月的班，把良心扔在了这里，空披一张人皮走人吧。想通了，方珅若无其事地平视前方，前方是邝院长大大的办公桌，等着他发话。心是横了，可邝院长的话还是令他吃了一惊，不知怎么回答。抬头看一眼邝院长，立刻看清了今天的邝院长与前两次的不一样，是怎么了。前两次显得儒雅而和蔼，这次是儒雅而严肃，并且严肃占了一多半儒雅几乎退缩到了角落里。不由得探究起这儒雅与和蔼、严肃之间的关系来。当儒雅与和蔼搭配时，它们相得益彰，当儒雅和严肃搭配时，就成了夫妻，儒雅为夫，严肃为妻，当然是妻管严咯。你看那严肃气势汹汹把儒雅逼到了角落里，还有些胆怯哆嗦呢。分析到这儿，方珅想笑，但又不好笑，强忍住，用手抹一把嘴，把笑抹藏在了手心里。
　　“嗯？！”见方珅迟迟未回答，邝约翰威严地问。
　　方珅一惊，糟了忘了回答邝院长的话，只顾了研究他的儒雅、和蔼、严肃了，在他的追问下，赶紧含糊其辞地嗯嗯两声。其实，这刘英娜是谁，是什么时候来看的病，早忘了，只有回头翻看诊断记录才知道给此人看过病没有。不是说凡是诊断过的病人都不记得，也不是说凡是诊断过的病人都记得，只有留下了特殊印象的病人才有可能记得，而且有时候姓名和病人对不上号，或者记住了人样而不知姓名。这刘英娜么，谁知道是谁，生的什么病。眼下突然问起这个病人，方珅是一点印象也没有，心中只是咚咚地跳，不知病人出了什么事，告到院长这里来了。联系到邝院长今天的严肃，他心中一激灵，觉得事情有些不妙，问自己：“是不是开错了药，出了医疗事故？”想到这儿方珅背心一阵发热，舒适的沙发突然变成了针毡。扪心自问，又觉不可能，自己开处方一向谨慎，开了，还得看一遍，有特殊药物时，还让病人取了药来再检视叮嘱一遍，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再一想，处方都存了档，万一真有什么事，还有据可查，并且还有那诊断记录本，记录着病人的病情……
　　“你怎么给她看的？”邝约翰追问，像派出所的人在询问嫌疑人。
　　方珅仰起头茫然地望着邝院长，欲张嘴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看来，的确是出了事故。医疗事故，人命关天啊！方珅耳朵嗡嗡地响，一股凉气逼来，手脚冰凉，两眼直瞪瞪地看着邝院长。
　　邝约翰见方珅如此反应，明白了自己好像不应该这样问医师怎么给病人看病的。医师怎么给病人看病，不该由不是医生的人来问，难怪，引得方珅如此怪异地盯住自己。他心中很不痛快，一挥手，接着问：“你怎么搞得，把龙广深的病人给抢了。医院的规矩你不是不知道，病人愿意找哪个医师看病是病人的意愿，你作为医师是不能强迫病人的。”
　　终于明白了，方珅悬着的一颗心安定了下来。这事他记得清楚：哦，是这样，那女病人来回的找龙广深，巧恰好那天下午，龙广深有急事请半天假，那女病人最终不得已才找我给她看病的。我不能拒绝她，所以才……
　　“你为什么不按龙广深的处方开？”邝约翰话语里却充满了责备，不满地看着方珅。
　　方珅很是窝火，心底里直冷笑，废话！他顿了顿，控制住情绪后才回答：“我不知道龙广深开些什么药。”
　　毕竟，邝约翰是久‘沙场’的老手，非常善于掩护自身的情绪，不知不觉间，他脸上又是儒雅与和蔼结伴了，只是和蔼中少了和气，声音不似刚才生硬，软和了许多：“这件事你做得不错，维护了医院的利益。”邝约翰挥挥手，似乎要挥去不快，也要挥走方珅，“好了，这件事你别往心里去，安心工作。”
　　方珅被邝约翰挥手挥出了办公室，咀嚼着邝院长的几句话，他今天拢共说了几句话，这几句话都是在兴师问罪！为什么会这样？就算抢了一个病人，也不至于这样啊。真是反应过度！邝院长那最后一句话，推翻了前面的话，可又是那么的言不由衷。看来是龙广深在其中作梗，也可能是邝院长抓住时机又在提醒自己开大处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