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玛丽莲娜新

　　与孔未木同在一座城市的方珅，是他任教的重点医科大学临床医学专业的毕业生，在一家外资医院上班。这家外资医院有个怪异的名字：玛丽莲娜新。老板也就是医院的院长，也有个中西结合的姓名，姓邝，名约翰。他是地道的国人，只不过从小受国外的教育，所以才有个这么怪异的姓名。别人以为怪，他却不以为然，认为正好可以显示他受过良好的教育。就因这一点，他便产生一种优越感。
　　这位邝约翰虽不是学医出生的，但他是会计师出生，再加上他有钱，于是来内地开了这家医院。他坚信，人生了病，痛苦十分，迫切地希望健康起来，为了健康，手头有多余钱的人是不会吝惜钱的。所以他把医院定位在高档的层次，专为有钱的人服务。一般说来，有了钱的人，好比处于热恋中的男人，傻乎乎的很好打理。为了讨女友喜爱出手大方，很有古代周幽王为了讨褒姒一笑而烽火戏诸侯的大胆风范和风度。当然为了健康，出手很大方，可以说不惜挥金如土。
　　玛丽莲娜新医院占据一栋五层楼的建筑。医院处于街边，方便病人就医，只消跨上三级台阶，就可以进医院了。当然，为了迎合富裕人群的心理，医院布置得富丽堂皇。门口有穿着制服的保安点头微笑迎送，进门是个大厅，猩红的地毯柔软厚实，柔和的灯光，淡淡的馨香，会一下让你感觉到这是家不错的医院。大厅靠街的一面是玻璃墙。玻璃墙由四根淡橙色光可鉴人的雕花立柱均匀隔开，墙下一排高档皮沙发，沙发前有玻璃钢茶几，茶几上放着鲜花。沙发旁有报刊架，方便病人与家属候诊休息。进得门来，笑容可掬的护士小姐会上前殷勤地询问，引导你看病就医，同时递上一杯热开水。
　　由大厅往里走，是医院的诊断室，二楼是检验科、B超、放射科等等科室，三、四楼是住院部，五楼是院长室、财务室等科室。楼上过道、病房、各科室一律铺着光可鉴人的瓷砖，厕所十分干净，无一点异味。
　　当然，邝约翰搞了个富丽堂皇的医院决不是为了“付出”，而是为了“收回”，成倍的收回。作为会计师的他，不仅是精于算计，更重要的是他有头脑，嗅觉灵敏。有了这两点，让他的算计远远超出了一般会计做账分毫不差的范畴，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的算计超然于会计做账，超前于会计的算计。会计的做账做财务分析只不过是事后诸葛亮，而他的算计往往具有看透事物“无中生有”的独到目光和精准。首先，他选择内陆省份的省城办了这家医院，一是看中了省城具有大量需要医疗服务的富裕的病人；二是省城有所可以依托的全国重点医科大学，背靠这棵大树可乘凉，还能得到诸多好处。营业两年来，的确带来巨大的经济效益，同时也与医科大学建立了良好的业务关系。
　　总之，邝约翰私下里很为自己具有独到的目光洋洋得意，眼下他又开始了不动声色地谋划下一步的打算。这打算仅仅是一个朦胧的打算，或者说只是个萌动，说不清道不明。他明白，时机成熟，这萌动会逐渐明朗起来。玛丽莲娜新医院，一开始也是这样的萌动，眼下不是成了一家规模不小的医院么。只要像老母鸡孵小鸡那样，有耐心，有爱心，有恒心，那处于混沌状态的鸡蛋，不也有美丽可爱的生命出现吗？老母鸡每时每刻只需轻轻地在心中咯咯地呼唤，唤醒朦胧中生命的萌动，又一个类似于玛丽莲娜新的东西会横空出世。
　　医院基本步入正常运行，需要邝院长处理的事情减少了许多，有了许多时间可以思考，可以“孵化”，可以观看世界。这都是他的爱好。女秘书给他泡好茶，送来当天的报纸，退了出去，让他一个人安静地看报。
　　报上有则消息，说地球的血液快被喝干，最多够人类挥霍五年！
　　邝约翰第一反应是冷笑，记者们总爱夸大其词，危言耸听，为的就是吸引眼球。扯淡！什么地球的血液。他扔掉这张报纸，重新拿起一张，浏览浏览标题，觉得没什么感兴趣的，正要扔去，瞥见了一个不起眼的标题：
　　石油储量即将为零何种能源可以接班
　　读了这篇文章，他陷入了沉思。果真如此，个人生活受影响，医院的业务开展也会受影响……街上跑的车会减少吗？这个问题一冒出来，立刻令他一笑，多了少了又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的确有点怎么样。不好回答的怎么样，关乎到每一个人。对，关乎到每一个人，刚才怎么会只想到个人生活受影响，想开一点，想大一点。心中一道闪亮，照亮了什么？闪亮过后，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那一道闪亮的确勾画出一副图画，可惜时间太短暂，根本没看清什么，只有一片白光刺眼。难道……难道是心中的那个萌动？难道即将有美丽可爱的生命破壳而出？
　　他闭上眼，静静地等待，期待着那美好的时刻。时间悄悄地溜走了，什么也没出现，可他想起了什么，把看过的报纸一张张又重新看一遍，终于找到了那张报纸，并将两份不同的报纸关于石油的报道放在一块儿对比来看，都在说石油将要用完。一个把石油比成地球的血液，一个希望石油有接班人。虽然报道角度不同，但都说的是同一个事实，石油快用光了。
　　可怕的一天要来了。真的来了？！怎么办？
　　这个问题一直在邝约翰的脑子里挥之不去，梦中也出现了。看来问题严重，严重得涉及每一个人。涉及每一个人？每一个人！啊，这可是商机，就好像人人要生病找医生一样。大商机，机不可失，机不可失啊。可是这个机会这样才能抓住呢？
　　这个棘手的问题令邝约翰坐立不安，在偌大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遗憾的是问题太大，天那么大，真有点老虎吃天，无从下口的架势。他甚至嫉恨起科学家来，他们有办法找到新的替代能源，什么核能、太阳能、风能的，找到一个替代能源就可以发财。他一拳砸在办公桌上，心中质问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学会计，不学工科理科？目光短浅！很快他平静下来，木已成舟，就算计吧，看我不把你们算计得束手无策！可是这个你们究竟是谁呢？暂时没有答案，但他相信，很快就会有答案的。
　　最终，邝约翰决定去政府有关部门去打听打听，看看政府有什么举措。当初搞这医院时认识了一些官员，关系还不错，分别邀请他们出来聚一聚，相信会有眉目的。可是酒喝了歌唱了按摩了，一切便过去了，归于零。虽然不甘心，但确确实实无头绪。令邝约翰十分不痛快，窝着一肚子的火，无处发泄。他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能放弃，这个大商机。大商机需要大智慧，只能是静观等待良好时机，如老虎捕食，等着那凶猛地一扑！
　　虽然，邝约翰打算静观其变，等待时机，可报纸时不时报道石油的消息，搞得他如坐针毡。突然，灵光一现，该去高校看看，什么新成果不是从高校出来的?说动就动，很快跑完了省城的所有高校，照样一无所获。有的高校的确有对新能源研究的突破，可他不感兴趣，隐隐约约产生了一种预感，一定有个什么新东西会被自己一眼相中。这东西就是一个新，就是一种异想天开，多数人都不认可的新，甚至一开始为多数人所排斥！
　　究竟是什么呢？
　　邝约翰不知道，但心中预感这个东西一定会出现，而且一定要抓住它。
　　方珅来该医院应聘就是看中了它有个舒适的工作环境，自己的诊断室内一年四季恒温，挺舒适。开始还心情舒畅，但第一个月发工资，让他感觉到有些奇怪。女出纳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两三秒钟，像是在审视工资表，然后问：你就是方珅？邝院长叫你先去他办公室一趟。第二个月发工资，女出纳不再抬头，冷冰冰地：“邝院长叫你。”
　　邝约翰五十多岁，不出老，一头黑油油闪亮的头发，显示着他的活力。学识、威严、教养、和气很好地组合展现在脸上，洋溢着儒雅，头足举手间又昭示出气度非凡。初次见面总给人留下和蔼可亲的印象，让人不知不觉产生一种感觉：在这样的老板手下打工至少心情舒畅。因为邝院长每招进一名新员工，都得亲自与员工交流一番。用他的话说就是增进了解，相互沟通，利于工作，鼓励进步。一般与邝院长第一次见面后，新员工都是踌躇满志地走出来，准备在玛丽莲娜新大显身手。当然，也有一些员工工作一段时间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像一阵风刮过，没留下一点痕迹。方珅第一次作为新员工被邝约翰招进办公室面谈了十几分钟。
　　毕竟方珅是刚从名牌医科大学毕业的学生，顺利地进了这家外资医院，与邝院长沟通一番，年青人的血气方刚，年青人的激情，被鼓励得像一张兜满风的帆，意气风发带领即将起航的船。他很兴奋，很激动，准备认真干好工作，以报答父母养育之恩，以感谢邝院长那双识人的慧眼。可不，他为一个刚出校门的学生提供了一个施展才华的舞台，一般医院很少有院长这样鼓励新员工的。就冲这一点，可以说他是伯乐，一个和蔼可亲的伯乐，儒雅有风度的伯乐。有了伯乐，千里马还愁跑不远？
　　一个月下来，方珅有些心绪不宁了，尤其是第二次从院长办公室出来，捏着手中烫人的工资，心跳不已。这工资是烫手的山芋，烙得他咧着嘴，愁眉苦脸病了一般。今天邝院长又叫去他办公室，方珅顿时忐忑不安，口干舌燥，小心翼翼地轻敲两下院长的办公室门，只听得一声：请进。方珅推开门，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被老师叫去办公室，胆怯怯地立在办公室门口，抬眼瞟了一下邝院长，迟疑一下才抬起腿。
　　小方，请进。邝约翰热情地招呼他，请他坐在了办公桌对面靠墙的一溜沙发上，这样邝约翰坐在大大的办公桌后，可以居高临下地看他。
　　方珅捧着院长女秘书递来的一纸杯水，规规矩矩地坐着，挺直腰板，平视的目光，只可以看见邝院长那大大的办公桌，而邝院长是高高在上的，需要仰视。方伸不打算仰视，那样不舒服，累。他竭力镇定自己，因为从刚才的一瞥中，没有看到邝院长的火，他的目光还是那么和蔼，甚至显得有些慈祥。推开门在看见了邝院长目光的那一刹那，方珅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邝院长，怪自己为什么不能照邝院长说的那么做，其实只消……
　　“小方，你有进步啦！”高处传来邝约翰平静中略带喜悦的声音。
　　方珅心中一惊，欣喜在脸上一闪而过，仰视了邝院长一眼。他知道，邝院长所说的进步就是这个月的工资比上个月的工资高，因为工资和诊断开药的多少挂钩的，而这是自己犹豫再三，咬牙再三后开了几张大处方后的结果。至今，他心中时不时地问：“有这必要吗？减少许多药，病人的病照样治得好。”可是转眼看病人，病人一脸的感激。殊不知自己已经被坑了，被卖了，不但帮着数钱，还点头称谢。病人不是蠢人，而是被蒙在鼓里……
　　“但是，还不够，还可以更上一层楼。”说到这里，邝约翰停顿停顿，居高临下地看着方珅。
　　方珅感觉到邝院长的目光及时地回看邝院长。得到了方珅的回应，邝约翰接着往下说，显得语重心长：“小方，你刚从学校出来，还需要锻炼，锤炼，玛丽莲娜新医院决定继续给你提供支持，提供舞台。一名较好的医师没有三五年的临床经验是不行的。但是玛丽莲娜新有能力缩短这个时间，让你在较短的时间内成为一名较好的医师。”
　　邝院长的话再次激励着方珅，他抬头仰视邝院长，眼中闪着激动的火光，刚才的忐忑一扫而光。较短时间，较短，太诱人啦。方珅再次为自己能进这家医院而庆幸，激动中，声音有些发抖：“啊，我听邝院长的。”
　　邝约翰温和地笑了：“我很欣赏你这样的年青人，积极追求进步。你知道院里的龙广深医师吧，他比你先进医院一年，可他现在已经是医院的内科副主任了。你年青好学，今后一定能超过他。今天，院里安排你跟他学习一个月。”
　　方珅是一名内科医师，龙广深是内科副主任，理所当然的是方珅的顶头上司了。他们同住在医院为他们租的单元房内。那是一厅三房，龙广深住一间最大的卧室，方珅住了一间，空了一间。龙广深回来得很晚，他和方珅没什么话说，回来都呆在各自的房间内，只有洗漱上厕所才出来一趟，因此同在屋檐下也很少见面。
　　龙广深给人留下的第一印象是精瘦、精神、精明。他做事干净利索，绝不拖泥带水，正如他的瘦，不带一点赘肉。一般说来，只要走进诊断室，龙广深便精神抖擞，认真地面对每一个病人，并从病人的衣着言谈中得到所需要的信息，根据这信息他会从中找到处方量的大小多少。能大决不能小，能贵决不能便宜，便宜了病人心中不舒服，他更不舒服。因为来玛丽莲娜新医院的病人是不怕花钱的，钱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碟小菜，他们要的是高消费以满足他们的虚荣心。他看透了病人的心思，所以手中的笔跟小偷的手一样，把别人口袋中的钱拿过来。只不过，他是在别人心甘情愿之下取得的，当然就是合法的了。这位龙广深把病人分开，分为病和人，病好看，人不那么好看，因为心在胸膛里藏着，得把它找出来，这就得望闻问切了。望闻问切这是中医的诊断手法，他也把它分开，望、问针对病人，闻、切则针对病痛。望就是察言观色，问就是对话，了解病人的想法，加上自己的判断，决定处方的大小多少。至于病么，是很好治的，凭着十几年的行医经验，简直是轻车熟路，游刃有余。老话说上医治国，中医治人，下医治病。龙广深医生把自己摆在了下医之上，中医之下，上医是不敢奢望的啦，也不必奢望。因为他把病人一分为二，治病也治人，治病人的病，治病人的人，满足刺激他们的虚荣心，让他们的钱转移到自己的口袋里来，这样他们的病好得快一些，折财免灾嘛。虽然龙广深这套私下里的理论不那么光彩，甚至卑鄙，有违医德。可悲的是，他的病人不少，曾经的病人给他介绍新的病人，来找他治病的人真不少。病人都高高兴兴地任他宰割，因为龙广深给人第一印象深深地印入人的脑海，背地里人们叫他三精医生。
　　难怪邝约翰要方珅跟龙广深学。这样的医生正是玛丽莲娜新所需要的。邝约翰巴不得院里的医师个个都似龙广深，个个都三精，那么一来，医院真的是广进天下财源了。安排方珅跟龙广深学，正是冲着这个目的去的。年青人可塑性强，再培养一个三精医生有何不可呢。
　　从龙广深内心来说，他是不愿意带这个徒弟的，一是带会他了直接影响自己的财源，等于是分流原本属于自己的财源；二是这些手法本不是正大光明的东西，不能明说，说出来直接影响自己的人品。虽然现今的人多注意金钱，但人品被一层光雾罩着总是好事，让人摸不透，摸不透弄不明，正好弄钱。话又说回来，邝老板要这么干，还不是为了他多弄钱，我小医生一个，没办法，只有带了。不过，怎么带，可是我说了算，能学多少是他方珅的本事。
　　跟龙广深学了半个月，方珅明白了邝院长的心思，要他也跟龙医生一样，开大处方，增加医院的经济效益。他看龙医生的处方都开的是价格高的药，一开就很多，本来有便宜的药可用，而且疗效一样，就是不用。总之，他的处方特点是多，贵。像韩信点兵，多多益善。他手下从不留情，奇怪的是多数病人都满意。方珅私下里觉得龙医生手狠心狠，要是自己下不了那手，总想替病人着想。一天，快下班时，无病人了，龙广深深深叹息一下，伸个懒腰，方珅赶快递过去一杯热开水。他笑笑，接过杯子猛灌一口，冒出一句话：“我们做医生的，不但替病人着想，而且更重要的是替自己着想。你想明白了，邝老板就更喜欢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