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普天同祭

　　不出所料，第二天苟步仁到教育局找到沈占河，见办公室无人，悄悄问局长对毛主席走后形势的看法。沈占河低头收拾文件，蹙蹙眉头，小声说：“慌什么，沉住气。我去县里开会，回来再说。讣告是纲，是中央声音，照着办就是。”
　　“马明怎么办？他到学校和教师一起听广播，挺洋摆，我装没看见，没撵他。”
　　“这就对了，一来他的问题没定案；二来撵他易引起民愤，而且愚蠢。连监狱犯人都收听呢，能不让他听？你很冷静，做得对。”沈占河表扬完又说：“县里通知各科局一把手开会，恐怕也是布置悼念活动。你多和郑鸿光接触，有机会见到郑天全主任，问他一下如何对待局里关于马明问题的处理报告。”
　　
　　沈占河说完挟上文件夹走了。苟步仁有些不满，觉得自己和郑天全行政级别差好几级，没有资格直接请示，自己不能干越级寻问的傻事，而且很少有见面机会。沈局长让自己去问，是不是大风大浪来临时把自己推到前台，他要退却？想到这苟步仁有些心悸，额头上沁出细小冷汗珠儿，不由得用手去擦，凉飕飕的。可又觉得不可能。他是他一手提拔的，运动是一起搞起来的，再加上父一辈子一辈关系，局长不可能利用他，拿他当枪使，然后自己退却。想到这他又安然起来，把头上汗珠儿又擦了擦，嘲笑自己“敌兵未到，鼓角未闻，阵脚先乱，胆小怯阵”。
　　不过，没几天他的警觉又出现在脑海。按中央布置九月十八日全县各族人民在广场隆重举行追悼毛主席逝世大会，收听北京追悼大会实况。校长张宏震意见按县里要求，全体教师和学生代表一百人组成悼念队伍，进入广场划定的方框位置。他想，如果马明参加革命群众广场追悼大会，因没有结论，谁也无权剥夺他参加缅怀革命领袖的追悼大会，客观上等于他也是革命群众了，是不平反的平反，前段成绩一笔勾销不算，运动更不好开展。张宏震宣布前没和他商量，他作为副手也不好站出来反对。他灵机一动，忽然想趁此机会请示沈占河，投石问路，探测局长此时对反对右倾翻案风运动的真实想法，自己好决定下一步行动。他也笃信一句话“人无前虑，必有近忧。”不能把自己命运，交到别人手里。
　　
　　他正得意保护自己想法及时、聪明和实用，电话铃响了，吓了一跳。沈占河来电话通知县里为壮大追悼会声势，要把广场站满，扩大参加追悼会的人数，一中高、初中二十四个班学生必须全部参加。苟步仁问如果马明要求参加追悼会怎么办？沈占河说原来咋办还咋办，便撂下了电话。苟步仁头脑机灵，知道沈局长对询问不耐烦，但立场没变，立即想出阻止马明参加追悼会，又不引起波澜的办法。他找到张宏震假传圣旨说，局里让班主任带全体学生参加追悼会，接受继承毛主席遗志继续革命的教育。课任教员在学校收听实况转播，同时负责保护学校安全，防止阶级敌人乘机破坏。张宏震毫不犹豫答应了将马明排除在追悼大会外的办法，倒使苟步仁感到意外。张宏震嘱咐说，广场内外秩序由县里负责，咱们只负责自己师生队伍，千万别节外生枝。作为回报，苟步仁爽快答应了。
　　马明已决定不加入一中悼念队伍，张宏震没声张，苟步仁还蒙在鼓里。
　　
　　原来杨光校长和师生代表从乡下赶来参加追悼会，在马明那碰到了五班下乡学生，得知项英华他们要代表下乡青年参加追悼大会，他急忙告知张宏震五班下乡学生回来了，要和马老师一起到广场参加追悼会，最后送伟大领袖一程，学生还声明谁反对砸烂谁的狗头。张宏震最担心五班学生回城的事。前几天一个工人晚上在家和同伴庆生喝酒，兴致上来，一同高唱“咱们工人有力量”，本来没什么，被邻居揭发拘留了五天。一个朝鲜族中学女老师晚饭后辅导自己八岁女儿跳民族舞蹈“多啦吉”，被巡逻队发现，揪到公安局反省，追问为什么进行文艺活动，对毛主席不忠。女老师怎么辩解也无效，后因怀孕被训斥警告后才放回，吓得差点流产。五班学生如果公开闹事，那还了得？他让杨校长一定劝阻。杨光故意夸大说：“我劝了，不顶事，那帮学生根本不听我的，看来你得亲自出马了。”
　　“我不去，上次表态后白淑琴骂得我狗血喷头。去不是找骂吗？”张宏震苦笑一下说。
　　“没关系，”杨光劝说：“你不是在教育局党委会上收回了表态吗？白淑琴知道，还表扬你知错改错呢。”
　　“可也是，”张宏震又苦笑一下说：“当面道道谦也好，要不老压在心里，也不是个事。不知道能原谅我不？”
　　“没问题，”杨光劝说：“白淑琴不是记仇的人，何况以前你对马明不错。”
　　于是两人趁着天黑去马明家。张宏震个子比杨光矮不少，但脚步快得多。一进门还没寒暄，白淑琴见到说：“大校长怎么到人渣家来了？”
　　杨光抢着说：“弟妹，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人家不正式收回表态，还道歉了吗？”
　　白淑琴说：“我知道张校长对马明好。好久不见，今天兄弟媳妇也造造反，和大伯子开个玩笑……”说完到院里去了，没给张宏震当面道歉机会。马明解释说她从来不干预学校的事，发发牢骚而已，别在意。
　　“学生呢？”张宏震问。
　　“都回家了。”
　　
　　马明猜到两位校长来意，心想，我能在非常时刻把学生往火坑里推，鼓动他们闹事吗？所以不等来人开口，便说已经和学生商量好不参加学校队伍悼念活动，也不到学校，但一定到广场，站在边上，和无人组织的老百姓一起最后送毛主席他老人家一程，表表忠心，哭个痛快。说到这马明哽咽起来，脸上挂满了泪珠。他坚毅沉痛的脸色表明这是最低的不可拒绝的要求。提起主席逝世，张宏震的泪水也夺眶而出，握住马明手说：“学生深明大义，将来必是国家栋梁之材。保护好学生是我们的责任，千万别有过激行动。”
　　“要看有没有人阻止。”马明放开手说：“有人阻止，不用学生，我也砸烂他的狗头。”马明眼里冒出怒火，似乎要和谁决战。“把人逼到绝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别冲动，政策总得落实。”杨光劝马明。对张宏震说：“民心不可违。告诉苟步仁，别太过分。他应当知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而惧之。出事就是大事。“
　　“放心吧，我一定告诉苟步仁，只要不到学校队伍里闹事，就不要管，我已特别提醒苟步仁别挑事。”
　　
　　九月十八日下午三时，各中小学、机关、社会团体、工厂、街道居民委员会的代表，大约一万人，迈着沉重的步伐，臂戴黑纱，前胸系百花，默默陆续进入广场指定位置。穿着淡褐色炼钢服的高大魁梧的钢铁厂队伍，和穿浅灰色戴白色兜兜工作服的丝绸厂女工队伍特别显眼。广场主祭台上黑底白字赫然写着横幅：洮河县人民沉痛悼念伟大领袖、伟大导师毛泽东主席逝世追悼大会，正中悬挂着毛主席巨幅标准像，两边摆满了政府机关和部队送来的花圈，庄严肃穆。人们随着哀乐进场时就有人开始啜泣。下午四时北京天门广场追悼大会开始，全体肃立，向伟大领袖毛主席默哀三分钟，国歌、国际歌相继响起，人们悲痛心情首先在丝绸厂女工队伍爆发，哭声令人心碎，感染全场。钢铁厂男子汉也眼泪汪汪，不时抬手擦泪。中共中央第一副主席、国务院总理华国锋发表《继承毛主席遗志，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悼词，哭泣声才小些。讲话结束，人们三鞠躬，向毛泽东主席最后告别。“东方红太阳升”乐曲强力奏起，响彻天空，群众的极端悲痛再次毫无顾忌迸发，撕心裂肺的哭声在广场上空回荡，直上云霄，送开国领袖最后一程。丝绸厂一位哭昏的女工被同伴搀扶到救护车，然后呼啸而去，群众伤悲之情更加沉重。
　　
　　马明和项英华、刘振春、李春乐、佟得臣、黄戈始终站在广场南端的拆建房屋的废墟上，在高处直望主祭台，听着悼词，沉浸在广场悲哀气氛中，默哀，三鞠躬，眼泪婆沱，身心全融合在广场哀痛中。散会时李春乐和刘振春把“五班下乡学生沉痛悼念伟大领袖毛主席”白布黑字横幅展开，双手举着随人流退场，引起小报记者注意，抢着拍照，吸引了不少人观看。马明没料到学生用这样举动深切悼念使中国人民永远站起来的伟大领袖，深受感动，和他们簇拥一起走出广场。张宏震、杨光虽感意外，觉得下乡学生回来表示对毛主席逝世的悲痛很正常，甚至觉得是马老师教育的成果。心想，将来的政治舞台上，少不了他们的身影。不过苟步仁看在眼里，恨在心里，事后引起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宣传队加紧了对马明审查，竟应了杨师傅那句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可谁也没想到审查竟使马明度过了眼前的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