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天崩地裂

　　沈占河苟步仁和郑鸿光虽然各有目的，但都希望县文教办尽快处理马明问题，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他们三个人谁都没料到天崩地裂，伟大领袖毛泽东于九月九日凌晨逝世，全国处在一片悲痛之中，一切工作停滞，没人再提马明的事。苟步仁精心谋划，由于共和国的缔造者，文化大革命的发动者的离世，变得扑朔离迷。
　　
　　一九七六年九月八日，是农历丙辰年八月十五中秋节。清晨淅沥淅沥下起了秋雨，傍晚天遂人意，晚霞落山后，竟然放晴，没一丝儿云彩，天空像洗过一样，皎洁无瑕，一轮金黄色圆月挂在深邃天空，照得大地如同白昼。白淑琴下白班，厂子提前给每人发了十元加班费，她很兴奋，到供应点九角钱秤了二斤羊肉，准备包芹菜馅饺子。花一元给孩子们买了二斤月饼，让女儿和月亮爷分享。一元三角买了瓶六十度草原牌白酒，又煎了鱼，炒了鸡蛋，希望用丰盛晚餐，高高兴兴过节，忘掉近半年来的不愉快。她故意对孩子提起每年过节马明必吟的诗：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姑娘知道妈的心思，说：“妈，今年是中秋云淡不遮月，元宵无雪不打灯，对吧，爸？”马明脸上闪过一丝欣慰的笑容，暗自夸奖女儿懂事了，举起酒杯和妻子碰了一下，象征性抿了一口白酒。白淑琴知道根本不喝酒的他今天破天荒和她共饮，是对她衷心感谢。她趁兴对孩子说：“明天好天，下午你们学校放假，和你爸一起到农场玩，河边树叶红黄紫绿，远处荒草褐败萋萋，漂亮着呢。兴许还能钓几条大鱼。”女儿说：“我妈还会作诗？”白淑琴说：“还不是你爸感染的。”
　　
　　马明知道妻子良好用意，但担心天公不作美，让孩子扫兴，说：“夜晴没好天。”妻子接说：“无风云携雨。”女儿嘴快：“爸总不说让人家高兴的话。爸，你咋知道明天天不好呢？”马明知道女儿不好惹，不好意思说：“我们瞎对呢。要知道何时有风雨，不成神仙啦？”女儿说：“明天下午老师们都去开批判教育界右倾翻案风大会，学生真的放假。无论如何我们到农场河边钓鱼，顺便看看杨师父。他还在农场当园子头吧？”
　　马明夫妇听了相对会心地笑了一下，看到女儿成熟，知道安慰父母，诚实憨厚，聪明伶俐，甚是宽慰。马明嘱咐说天凉了，鱼不爱咬钩，得下深水钩，不咬则罢，咬钩钓上来就是大鱼，明天别忘了拿大网兜。
　　
　　第二天果然阴天，马明骑自行车驮女儿到农场。杨师傅高兴得不得了，忙拿出拦钩，帮忙下到深水窝子下游，告诉孩子：“春天鱼往上游，秋天往下溜。你爸在上游钓不到，拦钩还可以在下面截一下。成不成功，看你们运气了。天凉，我好几天没钓上一条鱼，懒得下钩了。”
　　马明说：“钓不上来没关系，主要陪孩子玩玩。”
　　杨师傅听了更高兴，说：“晚上在我这吃家常便饭，没有鲜鱼有鱼干。”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无论甩杆和拦钩都没动静，女儿不耐烦，跑到地里捉蚂蚱去，不一会儿又跑回来帮着看鱼缥和拦钩动静，两头跑。下午三时杨师傅拿着半导体收音机到河边，里面反常地连续播着革命歌曲和中央广播电台通知下午四时有重要消息，请注意组织收听。但马明注意力在鱼缥上，并不在意。突然鱼缥没顶沉底，马明一提，好沉，说：“杨师傅快拿网兜，挺大，别让脱钩跑了。”说话间马明慢慢把线拉紧，把鱼顺到岸边，呵，一条大鲶鱼，杨师傅熟练地用网兜一兜，足有三四斤的鲶鱼在里面乱蹦。杨师傅摘钩后把鲶鱼扔在地里，任它翻滚。女儿跑过来不敢走近，躲在杨师傅后面看。杨师傅把她拉出来，说：“别害怕，它不咬人！”
　　杨师傅帮着重新下钩，兴奋地说：“这个季节还能钓这么大鱼，该走运了。”马明说：“可不是，净倒霉了，也该走走运。鲶鱼不走运，让我碰上了。”女儿说：“鲶鱼虽然粘滑，也有不走运那一天。”
　　
　　杨师傅夸奖女孩聪明时，想起收音机的事，问马明：“收音机广播几遍，说下午四点有重要广播，可能是毛主席最新最高指示，像往常一样，提醒大家敲锣打鼓庆祝吧？”
　　马明没回答，也无法回答。不过他觉得林彪死后敲锣打鼓收听广播最高指示的事已经绝迹了。这时女儿说：“你们班刘振春来了。”
　　
　　刘振春呼哧带喘跑到跟前，说：“一会儿有重要广播，我想和老师一块听。”
　　马明望着满头大汗的学生，爱怜地说：“先喘喘气，既然来了，一块儿听吧。”
　　杨师傅说：“这孩子真傻，在哪听不一样，非和老师一块听，跑这么远？”
　　刘振春说：“我爸让我来的。他说怕出大事。”
　　杨师傅说：“出什么大事？你没听广播，全国形势一片大好，莺歌燕舞呢。"
　　刘振春说他爸不放心，说自前年海城地震，吉林下陨石雨，一个多月前唐山地震，天崩地裂，刹那间城市全毁，死伤几十万人，北京都震动。他爸就担心毛主席健康，况且毛主席自己说过，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今年正好八十四岁呵，怕重要广播不是什么好事，叫他和老师一块听……
　　杨师傅一听急了，打断说：“别瞎说，咒念毛主席要打成反革命呢。医生专家说毛主席说身体十份健康，能活到一百五十岁，我们还敲锣打鼓上街游行庆祝了呢。”说完转脸对马明说：“你得告诉他别乱说，小心点。”
　　马明感谢杨师傅好心，说：“在事实没得到证实前不能乱说，真扣上反革命帽子摘都摘不下来。”
　　
　　没料到十几分钟后收音机里传出沉重的哀乐声，真的天崩地裂，证实了刘振春父亲的担心，大家立刻沉入巨大悲哀之中。天阴得沉重，秋风儿更凉，乌云压得很低，让人人喘不过气来。
　　下午四时正，收音机里哀乐低回，播音员忍着巨大悲痛宣布伟大领袖、伟大导师毛泽东主席于今晨零时十分因病医治无效，于世长辞……杨师傅听到噩耗，第一个难过得哭了，感染得孩子一同哭了起来。在毛主席领导下建立了新中国，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扬眉吐气，再不受帝国主义的殖民统治。他就是国家，国家就是他。他是金色太阳，光芒万丈。他是比父母还亲的亲人。他的去世如同天蹋地陷不能接受。马明哽咽着说：“快收拾，赶紧回家，看学校怎样布置哀悼吧。”杨师傅说：“我和你们一起去学校。”又说：“把鱼拿回家去，给孩子们改善改善伙食。”马明说：“那你晚饭在我家吃。”杨师傅拒绝了说：“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吃饭？”
　　
　　回校路上刘振春提醒老师罢课的事。马明说：“我罢课又不是罢哀悼。毛主席是全中国人民的领袖，苟步仁再不是人，不能拒绝我悼念领袖吧？再说你不去哀悼他说你对毛主席不忠，去了被撵出来责任在他，至少不能扣反对无产阶级司令部帽子。毛主席是前无古人的一代伟人，深切追悼，义不容辞。”
　　杨师傅觉得是这么个理，说：“走吧，别犹豫，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个时候，他也不敢咋刺。”
　　
　　马明吩咐刘振春把孩子送回家，和杨师傅一起去了学校。路上行人稀少，不少人眼泪汪汪匆匆走过，认识的人也不再相互打招呼，低头疾行。学校操场空无一人，各教室里喇叭中哀乐不停地奏响着，广播员强忍悲痛颤抖的声音和学生哭声连成一片。课任老师集中在小会议室收听。马明和杨师傅还没进屋就听到女老师的抽噎声。
　　意外的是前面就坐的苟步仁见他俩在后排坐下装没看见。这是他政治敏感绝顶聪明之处。他似乎感到了什么。
　　
　　马明回到家里，刘振春领孩子们玩，白淑琴在后屋做饭。她眼睛也哭红了，那条大鲇鱼还在洗衣盆里游荡着。马明问：“振春在这，怎么不炖鱼？”
　　白淑琴回答前，眼泪先流出来，哽咽说：“毛主席死了你炖鱼吃？”
　　“这哪跟哪呀？”马明说。他很理解贫农家庭出身的妻子心情，缓和地解释说：“这不刘振春在嘛。”
　　“我妈净搞形式主义。”姑娘不但嘴快，还很厉害：“妈，我要吃鱼！”
　　“好了好了，别喊了，我做就是。”白淑琴补充说：“到外边可别说吃鱼改善伙食了，让人家扣帽子。”
　　刘振春不习惯在别人家吃饭，有些局促不安，要走。马明安慰说：“吃顿饭算啥，我正有事问你。”
　　“我也想问老师。”
　　“你先问。”
　　“毛主席去世是好事还是坏事？”刘振春直言不讳，吓了马明一跳。
　　“用词不当。”马明批评说：“你想问形势向哪个方向发展吧？”
　　“对，主要是对老师有利还是不利？”
　　“要是左的一套继续，显然不利。发扬毛主席实事求是一套，自然有利。现在还看不出来。”
　　“历朝历代新皇帝坐金銮殿都大赦天下，争取民心，我想可能对老师有利。”
　　此话一出，马明更提心吊胆，严肃批评说：“微妙关键时刻，千万别乱说，让人家抓小辫，扣政治帽子，像右派一样，一辈子不得翻身。你爸还需要你养老送终你呢。再说，我没错，大赦什么？”
　　“你放心，有话只跟你说，不让老师和我爸操心。”刘振春下了保证。
　　白淑琴把饭菜端上来，招呼院子里玩的孩子们吃饭。女儿说：“好香。”便夹了一大块鱼肉给刘振春，大家都乐了。白淑琴一面给女儿往碗里夹肉一面说：“吃吧，今天管够。”
　　
　　刘振春回家时已近黄昏，晚霞染红了半边天，通红的太阳缓缓下落，只剩下一条红环时，霞光仍然万千变幻，奇丽绚烂。不一会儿太阳完全落山，晚霞变得暗淡模糊，瞬间消失。天黑了下来，土路没有灯光，颠簸难走。刘振春触景生情，想起毛主席为国家操劳一辈子，心力交瘁，难逃自然规律，抛下热爱他的八亿人民而去，悲情涌上，眼泪顺面颊而下。他又想起了年迈父亲的未来，一旦父亲轰然倒下自己该如何生活？家国不一样吗？他还担心苟步仁趁毛主席逝世打着继承遗志旗号整老师……他感到孤单，想起了下乡的项英华和其他同学，切望他们赶紧回来。他忽然想到走得匆忙，不知老师想问什么事，有点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