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二爷闹心
作品名称:风雨百年 作者:禾下土 发布时间:2015-10-07 20:23:05 字数:4817
太阳并没有因为战争的存在,而停止了运行。刺骨的北风不管你穿的保暖还是淡薄,毫无差别地扑向每一个人。这就是人类面对的星球,可惜的是,人们不仅要对付残酷的自然,还要对付残酷的人生。
这一年,应该说是乳山大地最惨烈的时期之一。
据《中共乳山地方史》记载:1942年11月,日本侵略军驻华北派遣军司令官冈村宁茨指挥2万多日、伪军,对胶东抗日根据地实行冬季拉网合围式大“扫荡”。23日,日、伪军紧缩包围圈,将各地逃难群众、部分中共地方干部、八路军伤病员和少数抗日武装围困在马石山区,并进行了疯狂的屠杀,制造了骇人听闻的“马石山惨案”。
在短短的一两天内,日军仅在马石山区杀害抗日军民多达500余人。马石山周围的村庄、房屋被烧过半,粮食、牲畜等物资被抢劫一空,几乎村村遭劫,户户蒙难,马石山上尸骨遍野。在马石山反“扫荡”战斗中,胶东区公安局警卫连王殿元、唐次等十八勇士为救被围群众浴血奋战,壮烈牺牲。
消息陆陆续续传来,二爷的心天天吊在半空。守良和素丽不知咋样了。牵挂,让二爷寝食难安,整天唉声叹气。二奶奶看不过去,就念叨:“你说你,这年头,烧香念佛都没用,你这整天哭丧个脸就有用了?”
二爷知道没用,可人心是肉长的,哪能不挂念呢?真是闹心。
兵荒马乱,做家具的人家也少了,二爷手心痒痒,就找了些废旧木料,给左邻右舍做些马扎、板凳,或者给孩子们做些玩具。地里的庄稼二爷不太会管理,都是找人帮忙。
二爷除了那次远远见到鬼子之外,再也没遇上过。心想,要是遇上,我也用斧头砍死几个。二爷最恨的就是强盗,这些人不劳而获,打家劫舍,祸害无穷。日本鬼子到中国来杀人放火,不就是强盗吗?
二爷后来说,咱们村真的是个奇怪的村子,没出个大地主,也没出个大官,连日本人都不稀得来。说来也是,日本人在胶东半岛折腾了8年,竟然没有到过我们村一次。解放后到现在,村子里没有大富大贵的人。前不靠山后不靠海,资源没资源,土地没土地,但也没有遭过什么大祸害。
虽然村子里没有鬼子来,但村民们的抗日热情并不差。我爷爷,就是二爷的大哥,早就参加了民兵组织,时常半夜出,半夜回。二爷几次要求参加,大哥都是同样的一句话:“你那身板,不经折腾,再说,咱家也得留个看门守院的吧?”
二爷有个玩伴,叫唐元吉,大字不识一个,却有练武的天赋,跟桐岭武师学得一身功夫。本来给人做了保镖,抗战爆发,不知怎的就参加了八路军。去年回来,腰挎两把手枪,在大街上晃悠了两三趟,晃得二爷心里痒痒的。特别是唐元吉说起跟着八路军胶东军分区司令许世友打过仗,二爷更是闹心:要是我也去参军,肯定比他强。
这个唐元吉,后来做了我家的邻居,特别喜欢我,曾经教给我擒拿术。可惜,我不是那块材料,再加上准备考大学,竟然没学成,也是我的终生遗憾。
他给我讲了许多的笑话、神话,特别是讲他参加的烟台阻击战。他一个人杀了十个鬼子,两只胳膊上套满了手表。我问他手表呢?那时候,我才十几岁。农村有句流行的话:“手表、眼镜、大姑娘的腚。”我对眼镜、大姑娘腚还没有感觉,可是手表我可是羡慕得很。
“唉,那是要交公的,这是纪律。”唐元吉摇摇头,又点点头。
这个曾经混上了别动队大队长的人,竟然在村子里无声无息的死去了。他为什么没有做上大官,却回家做了农民?我打听了很多人,都说不清楚,大概是因为没有文化吧?
二爷又想起了,音信皆无的三碗,远在东北的三恩,离家不会的三虎、参加八路的盛开……还有,唐春才。
不知不觉中,二爷陷入了一个窘迫的境地。原来,生活不可能按照自己的意愿顺利进行,变数太多,变化太快。要想在这变幻莫测的世道中游荡,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二爷嘴里又咬上了一根野草,眯缝着眼睛,望着远处的堕崮山,又罩上了浓浓的云彩……
春节,如期而至。俗话讲,难过的日子好过的年。这只是说过年也就那几天,时间短而已。可是,为了过这几天的年,人们却要花费一年的时间来准备。
应该讲,作为会手艺的人,二爷的生活还是有点儿小康人家的味儿。今年又把荷塘南边的那块地买了,明年准备雇个人帮忙。二奶奶说,你要当地主啊。二爷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啊。我这木匠手艺,大小子不干,二小子喜欢读书,老四一看就不是这上面的虫儿。我干不动了,还不得指望这地养活啊。
曾祖母今年在二爷家过年。老人家身体不大好,但脑瓜灵光。提前好几天就把祖宗牌位摆好,特别提醒二爷:“什么都可以省,供奉祖先决不能省。当初你爹……”曾祖母一提起往事,眼泪就止不住。
曾祖父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对于供奉祖先的事儿,一点儿都不放在心上,说,人都死了,还能有什么作用?都说“人死如灯灭”,其实人哪赶上灯了呢?灯还可以重新点亮,人死了一切都完了。曾祖去世那年,光顾着参加村里的踩高跷,忘了摆供桌,到了大年三十晚上,才想起来,急三火四没整好,结果蜡烛弄倒了,把祖宗牌位给燎得墨黑。翻过年,就出事了。
曾祖母看出二爷也不太在意,说,真是什么葫芦什么种,跟你爹一个德行。我告诉你别不信,前些日子,你不在家,我梦见你爹说他真冷,我让你大哥到你爹坟上去看看,你猜怎么着?你爹的坟塌了一个窟窿,你哥给补上了。当晚你爹有托梦给我,说这下不冷了。
二爷笑了笑,没敢反驳。娘有娘的理儿,当儿的能顺着就顺着。
二奶奶忙着准备过年的东西。每年家家户户只要能揭开锅的,都要蒸些饽饽、花卷、菜角儿,馇一大盆隔年菜,捞一大盆高粱米,准备过年这几天熥着吃。
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四季没有闲着的时候。过年了,可以串串门,聊聊家常,喝点儿小酒儿,扯个闲篇儿,吹个小牛儿。到吃饭点了,拿出饭菜熥一熥就吃,简单麻利快。
二奶奶做饭可不是只为了吃得饱,而是要吃得好。别的不说,就说这饽饽,二奶奶做的那叫一个绝啊,让人捧在手里都舍不得吃,完全是一件艺术品。
二奶奶参照老辈人的样子,再根据自己的想象做出各种各样的花色,然后进行雕花,染色,最后上锅蒸熟。上面的颜色有绿色、粉红色、橘黄色、金黄色、黑色,许多颜色搭配在一起的,好看极了!形状也是多种多样,有寿桃,有圣鸡,有长岁,有元宝,还有十二生肖的……
平时,饽饽也很少吃,农活又忙,揉巴揉巴,蒸熟了就行,可是过年的饽饽最讲究,必须一开锅,就能见到饽饽裂开大嘴笑了,这就预示着来年幸福安康。如果一开锅,饽饽绷着个脸,甚至塌下去了,那就很不吉利。所以,妇女们——胶东的妇女们都是做饽饽的好手,不敢不做好啊。
二爷听从母亲的命令,在院子里准备供桌。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师父。”
扭头一看,这不是徒弟守良吗?刚要出声,被守良一个手势止住了。守良把师父拉进厢房,二爷憋不住责备徒弟:“你这神出鬼没的,可得小心哪。”
守良说:“师父你放心,我会注意的。师父,今天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有要事找师父帮忙。”
原来,八路军准备在大年三十趁其不备,一举消灭盘踞在海阳所的反动势力大老邝。可是这家伙把工事修得铁桶一般,硬攻的话,伤亡必然大。已经是八路军连长的守良想起二爷曾经被大老邝抓取修过工事,就想问问二爷,哪个地方比较薄弱。
二爷想了想:“嗯,当时大老邝当着大伙的面杀了两个企图逃跑的民工,大伙儿明着不敢反抗,可是暗中把工事修得并不结实,留下了不少豆腐渣墙。”
说着,二爷就把城墙画下来,把他知道的几个点标示出来。守良如获至宝,连声谢谢都没说,就窜出去了。二爷望着他的背影,嘿,这小子,还是那么个猴脾气,连口饭都不吃啊?唉,不知啥时候再见面啊?
大年三十,各村里鞭炮齐鸣,可是二爷分明听到了守良呐喊的声音,心里就像有100个青蛙在蹦高。
村西头的公路上,不断有伤员运下来,送往设在北孔庄的医院里。二爷就想,我们这村子真是个奇怪的村子,平静的就如世外桃源,似乎什么都与这个村子无关。二爷摇了摇头,笑了笑,也好,少了好多的是非。
回到家,点上一炷香,祈祷祖宗保佑孩子们平安,保佑徒弟守良跟媳妇素丽平安。
1943年,春播春种结束了,让雇工老孙头拾掇剩下的活儿,二爷就收拾了家伙什出门了。
多年以后,当改革的春风拂过这片土地的时候,多少人欢喜鼓舞,笑逐颜开。二爷只是微微笑了笑,这么简单的道理,解放前我就明白了。人跟动物最大的区别就是,不仅仅要填饱肚子,还要穿戴,还要人情往来,还要听个小曲儿……那得有钱啊。你能揣上一斤棒米换一口烧酒,可你能背上一口袋粮食去听戏吗?
二爷明白,土地是根本,庄稼是保证,银子则是通行证。“有钱能使鬼推磨”,虽然有些蔑视的意味,但也说明了一定的道理。这段时间二爷没有干多少木匠活,家里的花销就有点儿紧张。加上战乱,物价飞涨,老百姓的日子很难过,打家具的自然就少,工钱自然就低。
还是以前的方式,三邻五村的,就挑起担子带上家伙什,路远的就赶上驴车。
这一天,二爷走在北官道上。这条道东西横贯,也不知有多少年了。反正二爷第一次出远门,这条道就存在了。
一路上太阳暖洋洋的。虽然在这个战火纷纷的年月,二爷还是愿意想好的事情。路边的绿草已经漫过向阳坡,零星点缀些白花、红花,看着心里就舒坦。
路过刘家庄的时候,二爷想起了刘财主,不知闺女和女婿的事儿怎么样了?掉转驴车,拐到了刘财主门口。门口围了不少人,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哭。凑上前打听,原来,刘财主的女婿是牟海县参议会参议长,前几天在南山遭国民党投降派暗杀。二爷心里咯噔一下,人有旦夕祸福啊,老刘头的担心真不是多余的。
据了解,刘财主的女婿姓孙,叫孙静珠。济南省立第八中学肄业后,1935年11月参加革命。193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37年6月参与攻克垒子盐务局。1938年春,创办抗日剧团,先后排演了《放下你的鞭子》、《鹬蚌相争》等小型话剧。后剧团筹备了武器,改称武装宣传队(又称青年救国团),所需经费,皆由其变卖家产维持。1940年3月,任中共海阳县委特务大队指导员。1941年2月,参与了中共牟海县委的筹建并担任宣传部长。3月,又当选为牟海县参议会参议长。孙静珠善使双枪,是一位传奇式的人物,牺牲时,年仅24岁。
二爷听说带领特务的就是唐春才,心里“忽”的一下涌起了酸水,脑门一下子就像炸了似的。唉,好心办坏事儿,到底惹祸了。
走进院子,刘财主蹲在一条石凳上不停抽烟。见二爷来了,想起身,却显得异常沉重,脸色更是凝重。
二爷拍拍刘东家的肩:“东家别起来,节哀顺变吧。咱不能让蕙兰伤心过度,刚坐月子,别伤了身子。”
蕙兰义无返顾地嫁给了“败家”的孙静珠,让老爹很是伤心。结婚后,丈夫整天在外面忙碌,忙的什么,蕙兰心里明白,但从来不过问,精心照顾年迈的公婆,伺候孩子,料理家务。丈夫虽然变卖了家产,但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婆家支撑日常生活的经济还是有的。家里有两个帮工,料理着十来亩薄田。
没想到丈夫竟然这样突然离开了,撇下孤儿寡母,就像抽走了大梁,整个塌了下来。公婆双双一病不起,不几天就含恨离开了人世。蕙兰一下子成了没有主心骨的人儿,又不想麻烦上了年纪的爹,硬撑着破败的家。
刘财主一下子苍老了很多,眼泪哗哗地握着二爷的手:“姜师傅,你说我咋就这样的命苦啊?老婆走得早,我一把屎一把尿把孩子拉巴大了,实指望老来享享清福,谁曾想老天也这么不睁眼。”
二爷在刘财主家呆了两天,帮东家料理了一些事情,并陪着刘财主把蕙兰接回娘家,安顿下来。蕙兰一儿一女,闺女两岁,儿子刚生下不久。看着小家伙粉嘟嘟的小脸,二爷心中有一种别样的感触。
这孩子虽然在他爹活着的时候生下来了,可也根本就不认识自己的爹啊。这跟我这个遗腹子不是同样的命吗?二爷不禁酸楚油然而生,眼泪吧嗒吧嗒流下来。
再看看满脸愁容的蕙兰,就想起自己辛苦半生的母亲。蕙兰不也要走母亲的道路了吗?死去的人,再也不用经受人生苦雨的煎熬,活着的人呢?
二爷心里百爪挠心,恨自己救了一条恶狼,害了这样的好人。二爷心里泛起从来没有的狠心,不能让这个人再活着祸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