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堕崮山
作品名称:风雨百年 作者:禾下土 发布时间:2015-10-07 20:01:59 字数:4912
几片槐树叶铜钱般掉下来,砸在瓦砾上。那些声音惊醒了还未搬走的老鼠,在一堆零乱的杂物之间。如果没有战争,这是一个多么宁静的夜晚,天上的星星看不懂人世间的爱恨情仇,日复一日地躲过太阳,伴随月亮。可是,地上的人呢?能躲过不幸吗?
仿佛有一根枯藤缠绕着过去千丝万缕的生活,而人们想方设法挣扎却无法摆脱。曾经的生活坍塌下来像脱去的一件补疤衣服。夜里,不断有声音传出那些过去的絮絮叨叨,逐渐凉下来,空旷而渺茫。
自从守良结婚后,王三碗对二爷说:老二,下一辈都结婚了,我还是光棍一条,我想到外地去,人生地不熟的,就不会有闲话了,好歹我也得结了婚生个孩子啊。
二爷点点头:“唉,是我想得不周到啊,让你跟着我,耽误你了。”
“不怪你,你对我的好,我一辈子忘不了。”
第三天,三碗狠狠心,扔下母亲,一个人走了,不知到哪儿去了。
三碗走了以后,二爷时常在梦里见到三碗满脸是血地向二爷诉苦。醒来,二爷就点一炷香祷告老天爷保佑三碗平平安安。
后来,守良领着素丽参加了八路,好久也没有音信了。二爷就一个人走单帮,生意一天不如一天,世道似乎一天比一天乱。
这天,二爷在素荷家喝得有点晕乎乎,往家里赶。走到东山梁时,看见对面匆匆来了几个黑影,二爷急忙藏起来。可别遇上坏人,这兵荒马乱的。
靠近了,二爷看清四五个人抬着一个麻袋,隐隐约约听到有“哼哼”的声音。那几个人找了个凹坑,把麻袋扔进去,然后捡了些石头填在上面,一会儿就起了一个石头堆。
“再叫你得瑟,安安静静见阎王去吧!”
等那群人走后,二爷赶紧扒拉石头。这是一条命啊。一个人死了,很简单,可是一个家庭就可能垮了。素丽家不就是这样吗?
当把那个人从麻袋里扒出来,二爷就后悔了,怎么是他?
他是二爷的发小,却不是好伙伴。这小子叫唐春才,人送外号“蠢材”,可一点不蠢,刁钻古怪,一肚子坏水。他能把人家的白菜心掏出来吃了,然后把屎拉进去,再用白菜叶盖上。
这几年跟着海阳所的大老邝,专门打家劫舍,祸害百姓,早就有人想除了他。
这家伙真的命大,嘴里的抹布被二爷掏出来,不一会儿就缓过气来:“老二,你……又一次救了我……我一辈子都报答……不了了,等我发达了,一定……”
“别说了,快走吧,只要你别再祸害乡亲们就行了。”
唐春才一瘸一拐顺着山沟溜走了。二爷长长出了口气,不知自己做对了还是做错了。进一步想,还真是错了,这家伙不知又要祸害谁呢?唉……
二爷回到家里,二奶奶已经把孩子安顿睡下了。闻到二爷身上的酒气,就有些不高兴,又闻到别的女人味儿,就一口气吹灭了灯。
二爷也不多言,摸着黑上了炕,憋不住去摸老婆,却被打得手生疼。
二爷跟素荷的事二奶奶早有耳闻。不过,她明白,男人就像馋嘴的猫,见了腥哪有不上口的?关键是他回家之后态度如何。如果心不在家那不是好猫,如果仍不忘家还是好猫,只要別把鱼叼回家养着就行。
二爷见老娑生气了,就亮出了杀手锏。对付老婆被窝冷淡,二爷有两把杀手锏:一把是狐狸变美女嫁给穷小子的故事;一把是杀人放火鬼故事。狐狸变美女,让二奶奶越听越温柔越妩媚;杀人放火鬼故事让二奶奶越听越害怕越搂得紧。
二爷叹了口气:“今晚看到杀人的了。”
二奶奶一听,“呼”地一下就扑到二爷怀里。二爷趁势搂住,说了经过。
二奶奶说:“真不该救,这家伙好几次想吃我豆腐。”
“也是他命不该绝吧?我这是第二次救他了,你说是不是天意?就像你跟我?”二爷说着就上了身。
二奶奶早像一盆热水了,更像一把干柴了。
二爷是个有责任感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必然要遏制自己的欲望,甚至牺牲自己的理想。
二爷没读多少书,但听了不少书,看了不少戏,耳濡目染,懂得了做人的道理。曾祖母识字断文,也不少教导这个没见过父亲面的孩子。二爷的师傅更是言传身教,将二爷训成了心地善良的人。
二奶奶是聪明人,早就看准了老公不会干出太出格的事。若是自己把持不住,河东狮吼,恐怕就会适得其反。二奶奶也有杀手锏:一是伺候好二爷的胃,炒得一手好菜。二爷走南闯北吃喝无数,可就是觉得老婆炒的菜最合口,因而二爷在外时间久了,即使不想二奶奶也想二奶奶的菜;二是伺候好二爷的被窝。一个女人当爷们需要的时候,你就应该全心全意,让他满心满意,二奶奶每次都让二爷喊一声“舒服”。
堕崮山,你别看它不大,那也是在《山海经》里挂名的,属于《山海经》中所述“列姑射日”中的一座。站在山顶,可清楚地看到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的景观,在全国所有的名山大川中,很难看到这一奇观。
堕崮山巅,只要被云雾笼罩,就会刮风下雨,因而百姓们一年四季都通过观察堕崮山来判断天气。山上有一天然形成的小池,常年汇集甘露而储之,冬夏不枯,人称此池为“玉露天池”,乃堕崮山的第一圣水。
据说,明朝万历年间,有一位大善人潘莲池夜里做梦有仙人指点,告诉他在山阳桃源古洞旁有圣水可取,于是第二天前去挖掘,果然有一处泉水,清澈甘甜,此水便是堕崮山的第二圣水。现在这一圣水仍旧存在,清澈见底。金代承安戊午(1198年),道教嵛山派海上七真人之一的王玉阳真人,时常来堕崮山及山西麓万松岭三元宫、石埠山玉皇庙,讲经论道,后来真人根据仙童指引,在堕崮山上挖掘出了“人参泉、荷花泉、元宝泉、长寿泉”四大名泉。说来也奇,常饮人参泉的水可医百病;用荷花泉的水沐浴可医眼病及皮肤病;饮长寿泉的水可延年益寿;饮元宝泉之水更是财源广进。于是真人在山的北麓种植茶树,用甘甜的泉水泡制绿茶,以供游人品尝。
堕崮山的传说很多,我只喜欢我父亲讲的那个。山下有个勤劳的小伙子叫王贵,侍奉母亲言听计从,是远近闻名的孝子。小伙子跟二爷一样是遗腹子,因而更是感念母亲的恩德。
可是家里太穷,25岁了也没娶上个媳妇。老娘着急,小伙发愁。一天,王贵打柴回来,半路上摔了一跤,昏过去了。等到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草屋里,于是有了一段人人皆知的爱情故事。
问题是,这段爱情故事并不完美。王贵的母亲是个挑剔的女人,总觉得这媳妇来历不明,说,我怎么总觉得有一股狐臊味儿。
于是,他就让新媳妇推磨。她想,如果是狐仙,两条腿推磨,时间长了,肯定受不了,原形毕露。没想到的是,几天下来,新媳妇除了累得够呛,并没有别的问题。老太太这才放了心。
很快,就有了儿子,有了闺女,幸福似乎已经扎扎实实来到了王家。没想到的是,随着家庭生活殷实,王贵骨子里的那种好逸恶劳的本性越来越明显,时常酗酒,寻花问柳,还打骂老婆儿女。
老太太气得一命呜呼,临死前对儿子说:你的好日子到头了,你媳妇不是……
王贵说:“妈,我知道,你说我媳妇不是一般人,那就是来伺候我的啦。”
老太太瞪着眼睛,手指儿子:“你……”就撒手人寰。
老太太下葬第二天,王贵就酒气熏天从外面回来,突然发现自己的家不见了,变成了一片荒凉的坡地。树上挂着一副对联:蛤蟆不懂肉难吃,天鹅未料心成灰。
原来,王贵的媳妇真的就是狐仙,她没想到“饱暖思淫欲”这句话竟然在王贵身上应验了,于是将家产挥手之间化为乌有。后来,王贵痛改前非,白手起家,成为远近闻名的财主。
故事也就是故事,能听懂的就点点头,心里有所触动;没听懂的就咧嘴一笑,权当消遣。可是,眼前的生活还是真真的,你必须面对。
二爷对堕崮山充满了神秘感,经常站在村东头遥望,虽然满不过20里地的距离,但是对于年少的二爷来说,也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一直到学了木匠,走南闯北,路过堕崮山下,才有机会仰望,才有胆量爬上去。
堕崮山不高,海拔只有395.9米,但是陡峭却不逊于泰山,因而有“小泰山”之称。我曾登过两次,分别从东西两面,虽然有石阶铺就,有铁链扶手,还是气喘吁吁,生怕一不小心,坠入悬崖。好在有茂密的林木遮掩,才消融了心中的恐惧。
二爷当初登堕崮山的时候,可没有这样的福利。他曾经告诉过我,之所以愣是要登堕崮山,一是要到碧霞元君祠求求神灵保佑家人的安康;二是想试试能不能遇上美丽的狐女。
“呵呵,那时候啊,就是相信。看戏剧看多了,就相信了。后来才知道那全是大人们的胡扯。”多年后二爷跟我说起堕崮山的时候,有些不好意思。
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写到堕崮山?有很多原因,你慢慢看吧。
“二月二”,在我们这里不算个大的节日,但很有寓意。农历二月二,乳山民间有穿“龙尾”的习俗。用各色的花布,剪铜钱大小的圆片,或者两厘米的长片,然后用红线将一截高粱杆一个画布串成串,寓意龙的身子。龙的头部用黑布剪成一个三角状,再用布剪一大一小两个小圆,穿在最上面,意思是安龙眼,把彩布剪成长条,用线钉在最末端,做成龙尾。一个漂亮的龙尾就完成了。龙尾穿好后戴在孩子的帽子上,没有小孩的则挂在家里的门框上,寓意平安吉祥。
这样事情都是二奶奶包揽了,老大、老二、老三都高高兴兴戴上了,立马就显得更精神了,可是老四怪了,就是不戴,即使硬是给戴上,也一把揪下来。二爷摇摇头,叹口气,算了。
可是“龙头”必须得剃的,老四挣扎了半天,无济于事,还是让二爷摁在凳子上给剃了,不过由于不老实,难以剃得有型,二爷干脆就给他剃了个光头。老四反而高兴了半天,哈哈,这下一时半会儿不用剃头了。
给仨儿子剃完头,二爷自己也得剃啊,就出了门。刚走到胡同口,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眼前一晃,不见了。二爷急忙追过去,那身影钻进村边的树林。刚开春,树林疏朗,人在里面还是依稀看得见,那是守良的。这小子,这么神秘,到我家门还不进,你想学舜帝三过家门而不入啊。
二爷鬼使神差就跟了进去,走着走着,突然肩膀上被什么拍了一下,二爷不敢回头。老人们都说,狼就会把两条腿从后面搭在你肩膀上,你只要一转头,它“咔”的一口就要断你的喉咙。二爷一阵悲凉,但还是闭上眼睛,鼓足勇气,双手往后一抓,要把狼来个背摔。
“师父,是我。”声音很小,却很熟悉。
二爷转过身,“你小子,可吓死我了。”
原来,守良他们准备明天二月二在堕崮山发动起义,今天来这里把枪挖出来。
前年,日本鬼子发动了春季大扫荡,横扫胶东半岛,国民党军队望风而逃,溃不成军,一些散兵为了活命,把枪都扔了,脱了军装跑了。这些枪一部分被大老邝的军队收拾去了,大老邝就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帮助日本人烧杀抢掠。
共产党也暗中将枪支弹药集中起来,埋藏在这片树林里。守良拿出其中一支:“师父,这就是你村唐春才的,这小子真是命大,竟然逃过一劫。”
二爷听了,后悔不迭,又不敢跟守良说。顿了一会儿:“守良啊,这个人刁钻毒辣,你可要小心他啊。”
“没事,师傅,对付他,绰绰有余。”
二爷上下打量着好久不见的徒弟。守良眼睛黑亮,似乎比当木匠的时候更有神。脸色红黑,看上去有些苍老,额头上竟然有了皱纹,但每条皱纹都显得坚硬。个头好像没大长,但肩膀明显宽厚了,真真的是一条硬汉了。二爷心里很高兴。
“我也跟你们起义吧,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二爷觉得这样可以减轻自己的罪责。
“别,师傅,你一大家子还得靠你呢。以后麻烦你老人家别推辞就行。”守良调皮的秉性一点儿没变,脸上一直挂着笑容。
“你小子,什么你老人家,我有那么老吗?”
“哈哈,这是对我爹的爱称,你老可要保重身体,徒儿不能在跟前孝敬……”守良忽然脸色凝重起来,眼眶有泪水在打转儿。
二爷轻轻用拳头捣了一下守良结实的胸脯:“男儿有泪不轻弹。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你师父这个道理能不懂?”
守良擦了擦眼泪,一伙人收拾完,跟二爷挥手作别,一会儿就没影儿了。
二爷看着守良他们走远了,又一阵空落落的。守良虽只是个徒弟,可是在二爷心里更亲生的一样。如今守良干这种危险的事情,二爷又涌起愧疚之情。“哎……”二爷忽然想起,素丽在哪里呢?可是守良他们已经不见了踪影。
第二天天不亮,二爷就登上平房,往堕崮山方向看。不一会儿,一阵枪响,又一阵炸响,二爷的心一阵紧似一阵。
后来听人说,守良他们200多人,灭了押送军粮的一小队伪军,举行了誓师大会,往文登方向去了。二爷也不敢打听守良的情况,也就时常心里“忽”地一下,好长时间发愣。有时梦见守良被唐春才打死,二爷哭出声来,被二奶奶推醒,长长出一口气。唉,有时候还是梦好啊,有惊无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