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逆转的命运
作品名称:风雨百年 作者:禾下土 发布时间:2015-10-03 14:33:39 字数:4339
二爷就像村里的一面旗帜,整天在古老的村子里飘来飘去,似乎在向所有人宣告:我100了。
说实在的,二爷就是一面旗帜。百年来,有哪个不服?二爷见过的老老少少,一个个在他眼前,或者在他的记忆中走了,淡忘了,而新的生命却在不由自主地认识了,记住了这个倔强的生命。
有时,坐在老墙根打个盹儿,有时候站在无人的街巷望着无人的村庄,不知在想些什么。但是,只要人们看见二爷,都不由自主地摇摇头:这老爷子,真能活!
可惜的是,没有一个人弄明白二爷为什么能这么长寿,这就是我们的可悲之处。
我为什么要这么急三火四写完这部小说,也就是我担心时间并不多。二爷的历史,不可复制;我的历史,恐怕已经定型。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躲也躲不过的蛇,围绕在我的周围。我奋力反抗,挣扎,捶打……我几乎陷入了绝望,甚至看到我最要好的朋友,被一条褐红色的蟒蛇吞食……忽然,一道门打开,我跳出了绝境,也跳出了那个可怕的梦。
第二天,百度,周公解梦,竟然有一条让我心惊肉跳:你遇着了敌人,你打过蛇,说明你不会遇害;一条是你会有婚外恋。呵,这两条我都愿意。
二爷告诉我,人这一辈子,就像一个挂在树上的桃子,该熟的时候自然会熟,不该你熟的时候即使假装熟了也是假的,谁也不会愿意吃。
因而我想,逃过一劫,我是能接受的;有婚外情,是我愿意向往的,可惜办不到。
二爷的解释,即只有一个:全是瞎扯,人的路,得自己走,只要活着,什么都可能。
二爷人生中遇到的第一件窝心的事儿,就是素丽爹的突然离世。这几天一直抽闷烟儿,二奶奶三番五次劝慰,也无济于事。“你不是挺能看得开的吗?人死不能复生这样的道理,你跟别人说过多少回了?怎么到你这儿就不好使了呢?你要憋出个大病小灾的,我们娘儿几个可怎么活啊?”二奶说着就禁不住流泪,二爷赶忙劝慰:“好,好,我不想了,想了也没用不是?”
素丽父亲突然离世,母亲大病一场,含恨而去,撇下素丽和两个弟弟,就像一间屋子突然断了顶梁柱,又断了架屋的椽子。素丽单薄的身子如何能扛得起家庭的重担?
茫然无措的18岁女孩,在父母的灵前,不知说了多少“爹娘,我怎么办?”可惜,爹娘似乎在考验着素丽,一声不吭。飘飘渺渺的香烟,带着素丽嘤嘤的啼哭,升入天际。
这时,一双有力的大手,按在了素丽的肩头,一个突然变得浑厚的男声在素丽耳边响起:“素丽,有我呢,别怕。”
人们常说,一件事能改变一个人。一点儿不假,经此变故,守良忽然就沉稳了,平时高扬的眉头,平稳了许多,甚至还经常凝结在一起,勾住许多的心事。
素丽的弟弟,一个16岁,一个12岁。大弟弟盛开本来就在帮父亲料理庄稼活,也已经算一把百里挑一的庄稼把式了,但性子有些急。听说爹被日本鬼子杀害的,就不停地打听报仇的方法,最后参加八路去了。
小弟盛来,在王财主的私塾里读书,小脑瓜挺聪明,跟王财主的小儿子秋宝挺合得来。本来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向往,却被日本人的残暴彻底改变了。
王财主虽然生活上抠抠搜搜,但对长工老盛一家却是仁至义尽。拿出一块向阳的坡地,安葬了老盛夫妻俩,方方面面照顾着素丽姐弟。让闺女蕙兰给素丽作伴,让秋宝天天跟盛来在一起。
二爷忙前忙后,帮助料理素丽爹的后事。一边做,一边在心里念叨:盛大哥,原谅你兄弟吧,我一定照顾好几个小的。
说实在的,只有24岁的二爷,并不想太多的事情,有些事儿睡过一觉也就过去了。可就是素丽爹这件事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几天几夜睡不好。虽然在老婆面前再也没提过,再也没表露过,但只要闲下来,就不由自主地想,情不自禁地懊悔。时间一长,二爷的性情就有了些许的变化,多了些敏感,少了些浮躁。
在这片丘陵起伏的土地上,还有另一种丘陵一排又一排地起伏着,那就是祖先的坟头。坟头上飘起的香烟,既是对祖先的无限思念,也是祈愿祖先保佑儿孙平安幸福。
二爷经常来到父亲的坟前,坐上一会儿,想一会儿,却从来不说一句话。
二爷不是没有话,而是开不了口。他不想让睡了的父亲再替他担心。作为遗腹子,对父亲没什么感情,但血浓于水的情缘又是难以割舍的。小的时候,多么想跟小伙伴们一样,骑在父亲的肩头,躺在父亲宽大的怀里。
当二爷自己当了父亲之后,想看看父亲的想法越来越强烈,可是翻箱倒柜也没能找到父亲一点儿有念想的东西。几十年后,当有了录像机,二爷就想,要是……又摇摇头,唉。
二爷在外面闯荡着,二奶奶在家生产着。二奶奶有些埋怨,说你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我在家里家里家外像个苦力似的。
说的也是,不论哪个时代,耍手艺的真的不愁吃喝,况且二爷的手艺又那么好。二爷安慰妻子:“我也是为了几个钱好养家糊口,不然咱哪有钱置办东西呢?”
“那我再也不给你生了。”
“那怎么行?我还要七狼八虎呢。”
“那你找别人生吧?”
“那我就要娶小老婆了。”
“你敢。”二奶奶把正在缝补的衣服,向二爷扔过去。
二爷说这话是有原因的。堂兄永清在青岛的买卖越做越大,腰板越来越硬。
“老二,跟我去吧,以你的聪明,保准超过我。青岛就是个满地都是金元宝的地方……”永清趴在二爷耳边,“我在那里找了个小的,嘿,那滋味儿……”
“怎么不领回来呢?”
“唉,你也不是不知道。咱祖上的规矩,任何人不准娶小。再说,家里不还有只老虎吗?”
“大哥,纸能包住火吗?”
“嗨,我不让那女人生就不会有事。”永清捋着油亮的头发,乜斜着眼,很是得意的样子。
“啊?你,怎么……”
二爷摇了摇头,叹口气。二爷信奉的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多年来走来走去也就是方圆百十里地。
其实,二爷心中也不是一块寸草不生的净土。譬如素荷,嫁到五里外的潘家,原本是挺幸福的,不幸的是,生下二儿子不到两年,一次事故,潘永年被压在了青石板底下,只剩下了两条腿。
听到消息,二爷不由自主的就跑到了素荷家。素荷哭得昏死过去,邻居掐人中都掐了好几次了。两个儿子一边一个趴在妈妈身上哭,邻居们都是满脸愁云。老石匠蹲在一旁,两只眼睛似乎没有了光彩,直直的。
二爷里里外外帮助料理了永年的后事,安慰了素荷一番。当素荷看到二爷身影的时候,似乎有了精神,对于二爷说的每句话都点点头。二爷离开素荷家的时候,素荷已经不再哭泣,告诉二爷:“我会把儿子拉巴大的。”
出门做活,二爷时常鬼使神差就绕道潘家。可巧的是,十有八九,能碰上素荷。素荷热情邀请,二爷半推半就。虽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又遭受丈夫死去的打击,可是素荷依然美丽,比起婚前更有了女人味儿。
素荷的家虽然还是那个家,门还是那个门,院子外那棵大杏树依然开花结果,只是二爷觉得这没了男人的家,显得阳气不足。二爷往里一站,立马就有了阳光的感觉,似乎这就是二爷的家。
这天,素荷炒了小菜,煎了荷包蛋,烫上一壶酒。二爷滋滋润润喝得笑脸红扑扑的,倚在素荷的铺盖卷上有些迷离。素荷的俊模样越发可爱。
突然,素荷让两个儿子跪在二爷面前,吓了二爷一跳,酒意没了一半儿:“这……素荷……”
“从今天开始,这俩孩子就是你干儿子了,快,叫爹。”
“爹。”还没等二爷反应过来,俩孩子“梆梆梆”三个响头。
二爷有点儿懵:“素荷,这……”
“这远水解不了近渴,你是不是再找个人家……”二爷手都不知放哪儿了。
“我这情况,谁愿意来?我又敢吗?”素荷泪眼婆娑,满怀的酸楚都写在了脸上。
“我不用你出力,只要你出心,将来替我出个主意费个心就行。老大这两年就成人了,生活会越来越好的。你时常来落落脚……”
二爷心里早就同意了,可是,这寡妇门前是非多,家里的……
怀上老四的时候,二奶奶真的不想要了。二奶奶很累,不想再折腾了,于是想尽了办法想把孩子打掉。奇怪的是,别人跳几个高就把孩子抖搂掉了,二奶奶甚至拿手捶打,也没有做到。肚子越来越大,二奶奶就越讨厌这孩子,推磨拉碾子一点也没闲着。
没想到的,搞来搞去,胎位不正,生孩子的时候,先出来的竟然是一只小脚,接生婆吓了一跳,连忙跑了。没想到,那只小脚又缩回去了,最终,还是脑袋先出来了。
小家伙不仅没死,还顺顺利利生出来了。一生下来,瞪着眼睛把每个人扫了一遍。在场的人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是不是要记住每个人的模样,将来要报仇啊?
大家的担心真的不是多余,多年以后,在场的人都或多或少遭受过老四的(后来叫姜明清)的祸害。
这老四淘气淘得没边了,你要是给他一架足够长的梯子,他能把星星摘下来。也正是因为他胆大妄为,几十年后,他给三哥带来了灾祸。
村里人谁都知道,黄鼠狼是不好惹的。我们这里把黄鼠狼叫做“骚皮子”,据说它能魅人。我每次见到它,头皮都发麻,生怕得罪了它。
十岁不到的老四似乎生下来就是专门跟黄鼠狼过不去的,他有两只奇特的鼻孔,只要凝神把鼻子吸两下,就能找到“骚皮子”(黄鼠狼)的老窝。找到了,他就连锅端,扒下的皮卖掉,扒出来的肉烤着吃了。家里人是不让他拿回家的,就在野外架起篝火,当红彤彤的肉变得焦黄的时候,一阵阵响起弥漫在田野里。伙伴们看着老四吃得满嘴油花,尽管大家都直吞唾沫,可是谁也不敢吃。
后来,当老四出事了,害死了三哥,人们就说,可能当初老四吃“骚皮子”肉的时候,远处不知有多少双仇恨的眼睛在盯着他,终于他们开始了报复。
关于黄鼠狼魅人的事,我爹也曾亲眼见到过,可是我还是不大信,以为是人在装神弄鬼。
有一年,爹带着弟弟在街上玩,弟弟要小便。爹就带弟弟去了后面的园子,眼前的一幕把爹惊呆了,弟弟更是哇哇大哭,尿了裤子。只见一只黄鼠狼正在那颗树下折着空翻上下跳动。而这个时候,邻居大娘(人称“王半仙”)也在门口做着同样的动作,一群人围着看,都说,王半仙又被“骚皮子”魅着了。
只看见爷爷正拿着一根银针在扎大娘的人中穴,没过多久大娘渐渐的安静了下来。爹再跑到树下一看,黄鼠狼不见了。一会功夫大娘渐渐的清醒了过来,浑身是汗,似乎很累的样子。大家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说黄大仙跟我说天要大旱,要大家准备好粮食。那一年真的就大旱了。我听爹讲这个故事,当时就觉得有点起鸡皮疙瘩。
二爷看着老四的为所欲为,心中也是丁点儿办法没有。当面说了,他“好、好、好,是、是、是”,背后我行我素,谁还能把他绑在腰带上吗?这也许是一种命吧?命由天注定,谁也改变不了?
二奶奶也是打心眼不喜欢这个老四,虽然都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可是这块肉不是好肉,也就在不知不觉间,心眼儿就偏了。当老四渐渐懂事之后,也就觉出了差别,也就更加肆无忌惮。
多年以后,二爷和二奶奶终于后悔了,是不是我们硬生生把孩子给毁了?
二爷每当看到后院那棵歪脖子榆树,就想起了老四。这棵树当初并不是歪脖子,那是二爷小时候顽皮,经常吊在树上打秋千,久而久之,树就长歪了。二爷后来告诉儿辈孙辈,“树要常修理,人要常管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