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愁云当头

　　杨光沉思着一中这场运动风波，顺口说郑鸿光父子道魔同斗，郑鸿光也不在意，拿着钢铁厂原材料车间证实材料看了一遍又一遍，突然笑起来，顺着杨光的“鬼说”嘲讽起来：“马明不在家，郝兰娟真让聊斋上的鬼抱啦，还痛哭流涕......看苟步仁怎交代。”杨光想得多一些，说：“别高兴太早，要保密，防止他们换别的花招。得提醒张校长相信马老师，五班整顿取得的成绩实实在在，不能轻易否定，也不能再凭一面之词轻易表态，让老师们心寒。我就不见他了，明天一早坐班车赶回学校。快放暑假了，事多。”
　　“告诉他证明材料的事吗？”郑鸿光问。
　　“暂不告诉，只说马老师有证据证明自己清白就可以了。”又嘱咐说：“教育局、宣传队拿他和白英说事，要挟他，他为保全声誉只能妥协，表态狠了点，虽不应当，还能理解。但实质处理时，不能再当投降派。这是人品道德的分界点。”
　　郑鸿光不同意，说：“理解啥？作为校长，为保自己拿老师送礼，太那个了吧？人家白英还没事似的，照样支持马明呢。”
　　说到此处两人都愁云当头，束手无策。郑鸿光打破沉寂问：“杨校长，你们接触多，到底那事有没有？说白英怀孕了，我怎么看不出来呢？”
　　“你大大咧咧，向来不问隐私，怎么问起这个？”杨光反问道。“他俩挺正派呀。”郑鸿光再三表示不可理解。杨光不得已说出实情：“都是酒惹的祸。再大的人物，都逃不过因酒获祸。”
　　“酒是色媒人了？”
　　“咳，不光是色媒人，杯酒释兵权、醉酒杀人、醉酒肇事等等，都毁在酒上。”
　　“你也喝酒，没听说酒后你出轨闯祸呀？”
　　“去你的，这么多愁事，还打哈哈凑趣！”不料，郑鸿光一脸严肃，说：“我问过白凤。”
　　“这事你也敢问？她怎么说？”
　　“她说和张校长没关系。你看，风雨未来校长先当了投降派，把马老师抛出去，我真有点瞧不起。”
　　“世界上人最复杂，最不可捉摸。白英骗了你。”杨光觉得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没必要再替张宏震隐瞒什么，说出了一段不应该发生的往事。
　　“去年元旦前，学校整顿大见成效，所有班都能按步就班上课。全县秋季运动会一中拿了第一，还打破了女子百米、男子跳高两项县记录；再加上全县统一期中考试，初高中六个年级一中拿了五个第一。年末教职员工在食堂举行迎新年联欢宴会，张校长特别兴奋，喝到最后又拿出两瓶红云酒厂二十年窖藏陈酿，六十五度，那个香啊，不用问，都喝高了。散会后白英踉踉跄跄进了办公室，张校长东倒西歪也跟进去了。我只当有什么事要谈，迾迾趄趄回家了。我也喝多了，差不多一斤哪。第二天清早张校长爱人找我，问他为什么一晚上不回家，在白凤办公室干什么。我一听坏了，知道张大嫂去过了，只好跟着去找。他俩衣服不整，还勾肩搭背呼呼睡呢。我把张大嫂拉出来，劝她莫声张，昨晚都喝多了，不会有什么事儿，顾一下面子，吵起来对大家都不好......那天后半夜下起了雪，还挺大，校园一片雪白。我注意到只有大嫂一个人脚印，看来没人发现。”
　　“那母老虎听你的？”
　　“你说怪不怪？她真没吱声，平时威风没了。事后也没听他家吵闹。”
　　“怪！平时也不知道为什么对张校长凶得很，动不动当着大伙面训斥一顿。”
　　“家家都有难唱的戏，个中原因谁知道？大概中国人打是亲骂是爱吧，加上要面子，家丑不可外扬。算了，咱们关心的是马老师，他们的事自己圆吧，我们管不了那么多，不落井下石，不添坏话就是。”
　　“咱们不落井下石，有的人不保准。你说得对，咱们管不了那么多，自己屎自己擦吧。”郑鸿光显然对一校之长的苟且行为不满，说：“苟步仁他们以证据确凿，开党委会研究处分马老师，张校长为保自己，肯定表态同意，咋办？”
　　“我相信张校长有做人底线，不会轻易同意处分马明。为了运动开展起来会上表态狠一些，他还有推辞。如再往下走，他也就搞臭了自己。我相信他还不是政治上的小爬虫，但是为预防万一，一定在局党委开会前把材料给张校长，告诉是我调查的，我请他在会上他宣读的，没他责任。这样，推翻郝兰娟的揭发没问题，至少能拖下去，静等形势变化。我不相信黑白总颠倒。不过，想起来的确遗憾和头痛。”
　　“敢担当，够哥们。别人的事咱管不了了。”郑鸿光很感动，说完又诚恳地又问：“形势能变？”
　　“不敢说。运动形势不变，马老师生活作风清白了，他们还会以政治错误打压，取得他们的所谓胜利，倒霉的还是马老师和支持他的学生。不过物极必反。”
　　这时，不知哪班学生将“坚决把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进行到底”标语贴到了大街上，两人边走边唠边看，眉头皱得更紧，脸上又布满愁云。
　　
　　杨光和郑鸿光庆幸找到了马明老师不在场的证明，认为马老师大灾大难已经过去，不免松了一口气。而苟步仁蒙在鼓里，认为胜利在望，极力撺掇沈占河向县革委会和盟教育局打报告，要求五班学生延期毕业一个月，以便把运动搞到底，取得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彻底胜利。
　　苟步仁低估了五班师生的智商，认为只要女孩子揭发，很难找到辩解证据。沈占河也低估了县文教办郑天全主任对教育界形势的清醒估计和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延期毕业请示报告打上去，第二天就得到批复：不妥。全县中学必须按时放假，上山下乡动员和按政策可以不下乡学生申请、甄别工作必须立即开始、同时进行，以防意外事件发生。他们寄予很大希望跟很紧形势的盟教育处长徐万春的批示“为搞好上山下乡工作，望按县革命委员会指示办”，和郑天全批示如出一辙，很使他们失望。
　　
　　沈占河感到了文化大革命以来从没有过的空虚和失望，觉得两位顶头上司对运动看法开始不那么积极，甚至有些消极抵抗。想到这失望变成了担忧，紧蹙眉头，一筹莫展。苟步仁虽担心受埋怨，但觉得学生毕业日期不改变，趁大权在握，尽快把郝兰娟不下乡的事落实下来，去掉心头隐患和后顾之忧，并无害处。另外，五班反对自己的学生按时离开学校，各奔东西，谁还顾得学校的事，对自己反而有好处。于是对沈占河说：“局长，县文教办和盟教育局批复按时毕业，是自治区政府决定，他们不好改变。这也不是坏事，反而给尽快处分马明创造了条件。你想啊，马明复辟回潮言论清楚，又拒绝检查，不接受批判，态度恶劣，不思悔改。郝兰娟揭发他侮辱她的事，他不辩白，说明默认，带坏分子帽子，清除教师队伍，遣送农村劳动改造，材料足够。处分了他，表明我们教育系统运动取得了很大成绩。当务之急是尽快召开局党委会，把处分马明决定报上去。这样，万一有不到之处，可以推到时间仓促上，做到进可以攻，退可以守。张宏震现在自身难保，不会跳出来反对。我认为上边批示不同意延期毕业，逼我们快刀斩乱麻，也没什么不好。”
　　苟步仁一席话使沈占河脑壳开窍，抵消了平时对苟步仁乱出主意的不满。舒展眉头，露出笑容，说：“青出于蓝胜于蓝。你进步很快，就按你的意见办，我马上通知明天开局党委会研究放假和毕业安排，你把马明的材料准备好，重点发言，提出处理意见。”
　　苟步仁见把风险推到自己身上，心里不悦，又不好发作，客客气气说：“张校长是支部书记，一把手，他提出处理意见才顺理成章。”
　　沈占河知道苟步仁耍小心眼，但不便挑明，说：“你是宣传队副队长，代表我主管运动，提出处理意见有何不可呀？再说，今天他是书记，明天不定谁是书记呢。”
　　沈占河到底技高一筹，给苟步仁吃了颗定心丸，使他无话可说，心甘情愿准备材料去了。
　　
　　杨光和郑鸿光万万想不到他们行动这么快。第二天郑鸿光到学校上班才知张宏震到教育局开会去了，预感可能研究处分马明，心里惴惴不安，为没把证据交给张校长后悔不迭。杨光清晨已登上班车回学校了，无人可以商量了。郑鸿光心如乱麻，恍惚间急忙登上自行车向教育局奔去，竟忘了第二节是六班最后一堂化学复习课。他赶到时，党委会已在局长办公室开始。他在走廊隐约听到苟步仁在说马明的“罪过”，心想坏了，还是晚了一步。他想冲进去交证据，但一转念，自己毕竟是郑天全的儿子，贸然进去，到底不好，老头子一定骂得他狗血喷头；可又不甘心白来一趟，便想到外面窗户那转一转，看一下张宏震，给他使个眼色，攥攥拳头给他个暗示，传递点支持力量。正在他犹豫不决时，听到张宏震用久违了的洪亮声音说：“我不同意现在给马老师处分，更不同意给他带坏分子帽子，遣送农村劳动改造。理由很简单：郝兰娟揭发的事还没核实，所谓的政治言论，即便真有，也是一般性错误，属于认识问题，不能因此开除教师队伍，而且一中党支部曾大力支持他的作法，还表扬他，鼓励他，我应负主要责任。再说，他是从大城市天津支边来的五年本科毕业大学生，在我们这里学历是最高的，是俄语界权威，处理更得慎重……”
　　苟步仁急忙打断他的话，说：“马明不回答郝兰娟揭发问题是心虚，是默认。再说女学生没这事屎盔子能往自己身上扣？在师德问题上不能分支边不支边吧。你不也表态说他是社会渣子吗？”
　　最后一句话戳到了张宏震心头伤口。他为那句话感到良心责备，老师们不信任的眼神使他寝食难安，心头愁云难以消散。是悔过的时候了，站起来说：“当时是为了运动开展起来，毛主席不教导我们矫枉必须过正嘛，但毛主席还说过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回来一想，自己当时表态违背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现在正式为我的不当言论道歉，收回当时的表态。”
　　
　　会议开到如此程度，出乎沈占河意外，不能不出面了。他内心恼怒，嘲笑张宏震看不清毛主席领导下的反右倾复辟运动不可阻挡，自己都保不住了，还死硬到底。但他保持着惯有的矜持，稍带质问的口气问道：“向谁道歉？”
　　“向党组织。”
　　“党组织不接受你的道歉。你要为今天言论承担责任。”
　　“既然不接受道歉，我参加会议已无必要。在党的会议上畅所欲言是党章规定的，但我愿意为自己的言论承担责任。我声明在没查清事实之前反对任何对马老师的处分。至于上山下乡，局里怎么安排，一中照办。”说完起身退出会议。
　　郑鸿光听到椅子挪动声音和一些劝告挽留话语，急忙闪到邻近办公室，避免和出来的人照面，免去几分尴尬。
　　
　　张宏震走了，沈占河趁势强调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意义，批评张宏震给运动制造阻力，以四比二结果通过了苟步仁处分马明动议，报县文教办公室和盟教育局。沈占河耍了个心眼，让秘书另呈送县革命委员会主任、军代表金玉生一份处理决定，以便牵制郑天全作出不利于教育局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