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师生聚义

　　“一中老师把学生逼疯了”的街头巷议，不几天就被“出大事了，一中老师强奸学生被揭发批判，校长表态必须清除败类”代替。十年来人们对运动整人的事已经冷漠，但由于洮河一中是重点学校，校长的名望高，人们对花花草草的事又习惯追逐演绎，把事情说得活龙活现，许多钢铁厂工友信以为真，纷纷替勤劳贤惠的白淑琴打抱不平，责骂马明。再加上马明让妻子把自己反锁在家里，拒绝任何交往联系，更增加了事件的神秘。
　　
　　好说话的工友胖姐终于忍不住，一面砸焦炭一面问白淑琴：“你可别嫌胖姐多嘴，那事到底有没有，你怎么像木头人，一点反应没有？”白淑琴不停地挥动小铁锤砸焦炭，露出显眼的白牙，笑着说：“胖姐，你丈夫怎么样你还不知道？”
　　“得，你这一笑我就知道，根本没那八齣戏。”说完胖姐又问：“干嘛锁在家里不出门？”
　　“他让我锁的。他不愿见任何人，怕给人家添麻烦。”白淑琴又补充说：“他在家里写论文，什么论社会主义制度下师生关系。我说没事休息休息，他说没事才写论文，上班哪有功夫？”
　　胖姐听了很受感动，说:“我说么，马老师不是那样的人，你可别管我多问。这样，副厂长是我表哥，我让他给你调个轻巧干净活，回家好好伺候马老师。男人更需要安慰。”
　　“不用。”白淑琴说：“老马说了，他是匹黑马，喜欢黑人呢。”
　　胖姐听了，眼睛涌出泪花，有些哽咽说：“你真够意思，马老师将来对你不好，我用小锤砸漏他的脑袋。”
　　
　　着急的还有项英华父亲项城。他破天荒地主动要求儿子讲述郝兰娟揭发事实时的每一句话和表现，以及师生反映。项英华详细讲完，项城刚要说话，突然停电了。项英华摸黑找到火柴，刚想划着，灯又亮了。项城微微一笑，对儿子说：“灯亮了，事情该出头了。”
　　“是坏出头，还是好出头？”
　　“黑暗走了，脓疱出头，是好出头。”
　　“我不明白。”
　　“你找郑鸿光老师和同学开个会研究一下就明白了。”
　　“是不是他父亲透露什么消息？”
　　“瞎猜，他父亲刚上班没几天，能有什么消息？何况郑老师从不依靠父亲。他有自己人格。”
　　项英华仍然听不懂父亲谜语般的话，又不好再问，忽然想起一件事，说：“哦，对了，我还忘了说，郝兰娟一哭都认为可能是真的，可郑老师却说郝兰娟哭是化学反应。”
　　“这就对了。听听他的分析，你就明白了。”
　　
　　父子俩你一句我一句互相打哑谜，外面响起了脚步声，项城说：“你不用找，他找我来了。”项英华隔窗户一看是郑老师，说：“爸，你真神。”项城咪咪一笑，说：“他一定说找你，还不让我回避。”
　　果然，郑鸿光一进门就说：“项叔叔在啊，我找项英华，正好你也在，得请教请教。”
　　“你们班里事，我得回避。”项城故意说。
　　“别呀，班里出大事，你得帮着参考参考。一会儿杨光、刘振春、李春乐他们都来，开个特别师生家长会。”
　　话音刚落，杨光领学生进来，纷纷向项城问好，他想走也走不了了。郑鸿光问项英华：“郝兰娟怎么揭发的，你和项叔叔说了吗？”
　　“说了，很仔细。”
　　“原来你们计划好套我口供啊。”项城恍然大悟说：“既然上了贼船，我就听杨校长指挥了。”引起大家一阵哄笑。
　　刘振春说：“别介，项叔叔是总司令，全靠您拿主意了。”
　　郑鸿光说：“抓紧时间，我再把过程向杨校长、项叔叔详细汇报一下，供大家分析。郝兰娟说去年农历八月十五第二天晚上到马老师家去，马老师一个人在家，马老师说着说着就像恶狼一样向她扑去，她厌恶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吐沫就走了。说到这她低下头，停留约三四秒钟，哭了起来，眼泪淌了下来，引起下面一片同情声，也有骂声，会场就乱哄哄的，她趁机捂着眼睛下台了，张校长上去开始讲话。对吧？”
　　李春乐说：“一点不错，连哭前停顿时间都对。退一步讲，也没把她咋的，哭什么呢？”
　　“亏心呗。”刘振春说。
　　“不对，人伤心或悲痛才哭。她为什么伤心悲痛呢？得找原因。”李春乐坚持说。
　　“父母或亲人死伤悲痛会哭，甚至嚎啕大哭，她不存在这种情况。她怎么伤的心呢？”项英华说：“如果真有此事，当时伤心还说得过去。已经八个多月了，甚么事没发生，她还高高兴兴上课，怎么能伤心掉眼泪？一定有别的事。”
　　“我不同意。如果啥？马老师根本不是那种人。她揭发的事实中对她一点伤害没有，还吐了一口吐沫，把老师整的挺臭，自己整得挺香，成了英雄，光荣还光荣不过来呢，伤心啥？全是假的。”刘振春肯定说。
　　
　　刘振春一针见血的话，正是项城听完儿子讲后停电灯又亮时想说的话。这才是问题实质。杨光也很吃惊，想不到昔日混世魔王变得如此严肃和清醒，说：“刘振春说到了点子上，揭发的所谓事实，对郝兰娟名誉一点损害没有。”
　　“眼泪可是真的。”李春乐提醒说：“我也不相信马老师有这事，但是得找出来甚么事让她伤心哭起来的，也就是说在三四秒钟她想起什么伤心事。原来我认为郑老师说郝兰娟的哭是化学反应是开玩笑，现在我认为郑老师讲的有道理，哭像化学反应一样，需要条件，我们要找这个条件。郑老师，您启发一下好吗？”
　　
　　郑老师听着同学讨论，心里佩服马老师启发五班学生独立分析能力很有成效，便坦率说出自己想法，和学生共议：“磷在一定条件下会自燃，氢、氧在一定条件下结合才能成水。哭也一样，不但有伤心事这个条件，而且必须短时间想起足以刺激她哭出声流出泪的重大伤心事件。具体说郝兰娟必须被别人伤害过，而且伤害具有严重性和不可挽回性，在揭发批判马老师时突然想起，感到伤心后悔自责，引起内心痛苦才会哭。”
　　郑鸿光说完，望着项城和杨校长，期待他们评论。项城知道郑老师已经心有定论，只是不好说出，怕强加给学生，对儿子说：“英华，你是支部书记，听了郑老师分析发表一下看法。”
　　项英华更不退让，站起来说：“郑老师分析很对，哭像化学反应一样，必须具备条件。而这个条件，根据黄戈反映和李春乐、方艳红看到情况，伤害过郝兰娟的一定是苟步仁。郝兰娟为某种巨大利益，把坏事加在马老师头上，刹那间良心发现，非常内疚，觉得不该如此，十分懊悔，伤心地哭了起来。”
　　“我同意。”刘振春匆忙表态。只要没马老师的事，他都投赞成票：“她的讲稿有一整篇，只念了不到一半就哭起来不念了。”
　　
　　李春乐没理刘振春，表态说：“对分析我没意见，但还需要证据证明。虽然证明苟步仁和郝兰娟诬陷老师很难，但证明马老师八月十五第二天晚上活动有没有单独和郝兰娟在一起的机会比较容易。这也是推翻郝兰娟诬陷的铁证。我记得马老师不吃月饼，去年他和师母买了重份，加上亲属送的，吃不了，他怕坏，号召同学们帮忙去吃呢。你们不记得？第二天我去还吃了一块。那天是个星期天，师母在，马老师不在，我把请假条交给师母转交走的。”
　　“对，公开号召过。师母让你吃你就吃？真有出息。”刘振春开过玩笑又说：“不过你记得准不准？八个多月，你咋记得是星期天？”
　　“我请假陪母亲去白城子看病，所以记得。我怕记错，这次查了一下万年历。”说着从书包里拿出万年历，大家一看，果真如此。李春乐继续说：“我想帮马老师回忆、考证一下，但他不见任何人。”
　　
　　杨光仔细听每个人发言，不漏一个细节。他特别欣赏李春乐逻辑性不亚于侦破专家的推理判断，打开了一条可证明马明清白的可操作的新思路。他甚至想李春乐考法律系，极有可能成为大侦探大法官。他在山沟中学听到张宏震糟糕表态之后，如雷轰顶，非常气愤。但此时考虑不了那么多了，清白马明是最棘手最急迫的。于是说：“客气话不讲了，在茫茫黑夜里，师生家长出于正义聚在一起，探求事实，寻求真理，我很感动。我去做马老师工作，我知道他是不愿意师生火拼，玷污神圣讲台，宁愿忍受怀疑误解，不见任何人，无疑是对的，但不能老沉默。为自己辩护，也是揭露丑行，保护学生。关于八月十六那天晚上马老师家的情况我和郑老师去查，同学们就别插手了。有什么其他线索，及时提供就行。哦，孙玉霞情况怎么样，好些了吗。”
　　项英华说：“她转院了，家人不让打扰她，不告诉地址。孙玉霞托邻居捎来一封信，感谢大家，并表示马老师和她完全清白，宣传队搞逼供，需要时她回来作证。”
　　
　　想起孙玉霞差点命丧湖水，大家心情骤然沉重起来。刘振春猛地拳击桌面，一字一句说：“好有好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说完又望着项英华爸说：“项叔叔，你是总司令，说句话总结一下吧。”
　　“大家说得都有道理，我没啥补充。有一件事提醒一下，据说苟步仁老师向领导保证马老师和女同学有暧昧关系。大家知道，暧昧含义很多，但离不开男女之间经常的亲密交往。这个女同学揭发的不是暧昧，而是自己面对侮辱采取的英雄行为，说明苟老师至少用词不当，糊弄了领导。”
　　“是呀。”大家异口同声说，屋里气氛活跃起来。
　　杨光心里忽然明白，项局长长的“据说”，是有根据的说，不是沈占河就是郑天全，因为他儿子是五班团支部书记，预先和他透露了消息。领导之间关系奥妙无穷，永远猜不透。学生蒙在鼓里，虽然是好消息，他也不便挑明。
　　
　　月牙儿升起来了，虽不那么明亮，但路已清晰，师生走时，脚步轻快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