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浑世乱局
作品名称:夜深沉 作者:清闲若水 发布时间:2015-10-04 19:12:23 字数:3318
第二天苟步仁把郝兰娟揭发马明的材料交给了沈占河。材料很短,沈占河看完微微皱起眉头,又看了一下日期,眼睛闪过疑惑,苟步仁忙解释道:“一个多月前,郝兰娟就把材料交给了我,我认为不应当干扰运动大方向,就压下了。现在马明态度恶劣,许多人认不清形势支持他,阻力很大,我和陈美娟商量一下,想从他不顾阶级路线发展孙玉霞入团的事情上找出他生活作风问题的蛛丝马迹,打开缺口,搞臭他,让师生认清他庐山真面目,把运动推向高潮,不想出了问题。现在把郝兰娟揭发材料交到局里,听局长安排。”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苟步仁把陈美娟供出来,原本想减轻压力,没想到沈占河找他谈话前已经和陈美娟通了消息,所以才没在孙玉霞问题上深究,而且在火冒三丈的郑天全主任那替他辩护。现在他把陈美娟扯进来,没有担当,沈占河心里不乐,觉得他不像男人,使过去对他有过的不甘久居人下,只能利用不能长久共事感觉变得强烈起来,但没露声色,拿起材料又看了一遍。写揭发材料的纸嘎嘎新,沈占河明白不是日期表明的一个多月前写的,苟步仁在欺骗他。但他没有诘问,觉得时间并不重要,一个女孩子不会在这些事上面说谎,便把材料轻轻放到一边,诡异笑着说:“透露个消息,你一定吃惊。”
“啥消息?”
“团委书记怀孕了。”
“哪个团委书记?”
“你们一中的”
“白凤?不能吧,她还没结婚呐。”
“不结婚就不能怀孩子?”
“谁的?”
“你不知道?”
“是他?张……”
“还没调查,得向盟教育处汇报,看徐处长态度。张宏震肯定不能承认,但估计他不会和你做对了。你回去把郝兰娟揭发材料交给他。”
“不接怎么办?”
“他肯定接,不会放横,还会支持你。当一个人小辫露出来攥在别人手里,再坚强也得屈服。你要不失时机建议他开会公开表态,把运动轰轰烈烈展开。”
沈占河对白英怀孕的话是那么看定,当然是真的了,对苟步仁是极大鼓舞,但他不敢问他是怎么知道。沈占河怀疑孩子是张宏震的,虽没百分百肯定,但听出来一八九不离十,但他也不敢问根据是什么,担心他说他不相信领导。回学校路上,苟步仁步态轻松,想不到天上掉馅饼恰逢其时,看来张宏震一中书记兼校长位置要腾出来了,真乃天助。在办公室见到张宏震,他把郝兰娟揭发材料理直气壮地放在他面前说:“张校长,原不想把事公开,孙玉霞出事后,都说马明是好人。其实他是伪君子,早就把黑手伸向了女同学。”
张宏震不比沈占河笨,他看了一眼材料就知道是苟步仁捉刀代笔,并非郝兰娟一个多月前所写,而且被揭发事情发生在八个多月前,便问:“事情过去这么久,怎么现在才揭发?”
苟步仁心里早有准备,说:“这正是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激发学生反师道尊严的结果,是运动带来的进步、新气象。”随后进逼说:“我建议召开学生代表和全体教师会议,揭露马明庐山真面目。”
“可以。”不出沈占河所略,张宏震爽快答应,还建议苟步仁主持会议并代表宣传队和党支部讲话。
“不行不行,我主持会议,你代表学校做总结才名正言顺。”苟步仁看出张宏震想一退六二五,岂能让步。
“也好。”张宏震知道推辞不了,但他不想把全部责任揽到自己头上,说:“可以。你动员郝兰娟在会上进行揭发控诉,我代表学校支持她。”
“那你作总结发言时,一定大力表扬她反师道尊严对运动的积极作用,号召其他学生向她学习,使运动掀起高潮。”苟步仁进一步逼张宏震明确表态。
星期六下午学校召开反击右倾翻案风暨揭发批判马明大会,郝兰娟作为学生代表作了重点发言,批判马明在五班拼命分数挂帅。她慷慨激昂,转而揭发马明对她不轨行为时,停了一下,竟然痛哭流涕,感染了与会者,把气氛推向了高潮。随后张宏震总结发言像八级地震,撼动了老师们的心,一中的平静刹那间荡然无存。学生分成两派,大字报支持郝兰娟的是多数。教员分成三派,支持、反对的都是少数,多数提出疑问,并对张宏震轻率表态谴责马明表示震惊和不解,几个知道底细的教师理解张宏震处境,但对他狠歹歹说马明是社会渣滓、败类,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很反感,想不到一贯坚强、坚持原则的校长也会看风使舵。
洮河一中乱了,虽不像文革开始时那样轰轰烈烈,声势浩大,但触及灵魂更深刻强烈。尹浩美老师成了入党积极分子,发言更有煽动性,说:“原来我觉得和马老师同乡,人也不错,接触较多。现在想起来他看我的眼神就不怀好意,想起来后怕,感谢宣传队将他揭发出来……我得好好向学生学习。”不料吴淑杰老师站起来说:“我支持反潮流学生,向他们学习,揭发坏人坏事。但要实事求是,要具体,比如有什么具体不良行为啦,抱啦,搂啦,亲啦……看眼神不行。”又冲尹浩美问:“他没咋地你吧?得让你老公替你出气。”会场一阵哄笑,议论纷纷。会后议论也没停止,有的干脆问尹老师是结婚前,还是结婚后马老师眼神让你害怕。又是一阵哄笑。一中确实乱了。
有两个人冷静得格外深沉。一个是马明本人,他拒绝出席批判会,认为当面和学生冲突,是对师生的侮辱,学校的耻辱,师道的亵渎,教育的沉沦。他保持着可怕的沉默,闭门谢客,不见任何人,不回答任何问题;另一个是化学老师郑鸿光,说一中的这场闹剧是一场化学反应,有的成为渣滓,有的成为黄金。而女学生的眼泪,也是化学反应,条件不同,结果各异;或真诚,或欺骗;或高兴,或伤心;或坦途,或深渊,或成功,或失败,出水才看两腿泥。无论谁问,他都一言不语,一笑了之。问急眼了,则重复上面禅语般话来。
至于张宏震的表态,人们不屑议论,似乎他不再是校长。
张宏震十分懊丧自己在大会上的表态,散会后总觉得背后有十双眼睛盯着自己,指责他无良无德。前些日子形势所迫,他同意让马明停职反省,马明也不在乎,工资照发,些微不满议论很快就过去了,他并没感到良心责备。今天凭一个揭发一声哭泣,未经核实,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宣布马明是教师中的败类,社会渣滓,不是落井下石吗?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为了保持自己名誉,竟向沈占河苟步仁屈膝,张宏震感到从未有过的良心谴责。
他懊悔,无颜面对曾经对他充满尊敬和期待的一中师生。他低头向办公室走去,发现自己身影也变得短小猥琐。他关门的刹那,郑鸿光闪了进来。他吃了一惊,保持着矜持问:“你跟着我一点动静没有,吓我一跳。有事啊?”
“大白天怕什么鬼?没事还不行往书记办公室逛逛?”郑鸿光开口就是玩笑,但笑容不像平时那么自然,有些玩世不恭。张宏震知道郑鸿光不是因为父亲重新上台才开玩笑的。他不是靠父亲吃饭的人,无论父亲下台权势全无,还是上台权位显赫,他都我行我素,没人贬低他,也没人抬举他,于是说:“是不是对我会上表态有意见?”
郑鸿光做了否定回答,不给张宏震辩解机会,说:“杨光回来了。”
“他回来了?”
“刚才你没看见他?”
“他参加会了?”
郑鸿光没有问答,没头没脑扔下一句话走了:“他听说白凤怀孕了!”
“白凤怀孕了”像重磅炸弹在头顶轰起,把张宏震爆昏了。既然山沟里的杨光都知道了,说明差不多人人皆知此事,张宏震猛然意识到沈占河及苟步仁在下面做够了文章,才旁敲侧击,逼他就范,他感到自己掉到了一个巨大漩涡里。他想到事态暴露,身败名裂,即将面对老婆孩子的恼怒,师生同仁的嘲笑,社会的鄙视,头上光环消逝,心里反倒轻松不少。人也真怪,当挖空心思隐瞒一件事时感觉沉重得喘不过起来,当事情大白天下反倒不在乎了,何况还有十几年党票顶着呢,顶多给个警告处分,调到乡下工作到头。
他苦笑了一下,想到沈占河局长、苟步仁队长自己花案缠身,特别是沈占河年年有桃色新闻,现在要整别人花案,不成了混沌世界无是非了吗?他想到彪悍可一心一意和他过日子,生了八个孩子的老婆;想到了工作积极向上,办事公道,对自己崇拜的团委书记白凤;想到那个庆功宴的晚上,觉得对不起老婆孩子,对不起白凤,更对不起马明和五班学生,为在师生面前摆出革命纯洁形象羞愧。那天晚上,他喝多了,但还没沉醉,还知道把白毛巾垫在白凤身下,白凤却一点意识没有,任他摆弄。那条带血的白毛巾不知怎么地到了老婆手中,成了他进一步臣服老婆的尚方宝剑。但他不甘心失败在一生对手沈占河手下,心里涌起两句诗:混沌世界混沌事,是是非非天天有。天下谁来主沉浮,胜者王侯败者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