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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恶生胆边

作品名称:夜深沉      作者:清闲若水      发布时间:2015-10-03 15:36:39      字数:3361

  洮河县城不大,站在东方红饭店东侧十字路口,东西南北尽收眼底。除伪满洮河行署留下的二层楼外,百分之九十是土平房,人称洮河大屯。再加上解放前各路土匪绺子猖獗,为避匪害,形成自发口头传递习惯,消息传得特别快。第二天洮河一中宣传队把学生逼疯了的消息,像风卷马路尘土一样,传遍了大街小巷。有的还添油加醋,说宣传队员乘谈话之机占那女孩便宜,女学生跳河死了……
  第二天沈占河把苟步仁叫到教育局,劈头盖脸问:“怎么回事?”
  
  原来县文教办郑天全主任得知孙玉霞已送到医院抢救后,立即给沈占河打电话,告知他了解到的事件根由,指示迅速查清,严肃处理。沈占河没有立即把苟步仁找来询问,他没预料到他能闯如此大祸,不知如何脱身,夜不能寐,辗转反侧,苦思冥想对策。第二天醒来,已决定和苟步仁拉开距离,不能和他一起背黑锅。而苟步仁听到的是孙玉霞淹死的马路消息,心里也早有准备,镇静地微笑说:“局长还相信不着边的传说?相信我占女孩子便宜,把学生逼死了?”
  “谁说女同学死了?”
  “大家都这么说,我爱人也听说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谁让你们问孙玉霞和马老师男女关系问题的?有什么证据?”沈占河不想和苟步仁打哑语耽误时间,厉声问。
  苟步仁第一次受到局长严厉训斥,打了个冷战。感到还没风吹草动,局长就要撇清自己,不免心生怨恨,脸也阴了下来。沈占河看到眼里,觉得自己有点过分,安慰说:“她没死,在林中湖边被雨浇得感冒发烧,在县医院抢救呢。”又特别加了一句让苟步仁放心的话:“没生命危险。”
  
  苟步仁却没觉得这是好消息。他觉得孙玉霞死了比活着对他更有利,死无对证,更何况陈美娟脱不了干系,会做出对他有利证词,所以他胸有成竹,异常镇静地笑着回答了沈局长问话。现在孙玉霞活着,他却笑不出来。
  “没证据问男女关系问题,不胡闹吗?不请示不汇报,干扰批邓大方向,出这么大事,你承担起责任吗?”沈占河见苟步仁没高兴反应,便继续高声追问,临近办公室都可听到。
  高声的追问彻底使苟步仁清醒了,意识到沈局长在推脱责任,在这个事件上不可能支持他,为他辩护,他只能孤军奋战摆脱困境了。文化大革命的造反历史和文攻武卫的血腥,造就了他的临危不乱的本领,刹那间想到了已经和他融为一体的郝兰娟,恶从胆边生,辩词冲口而出:“有证据证明他和女同学有暧昧关系......”
  “有证据?”沈占河急切地问。
  “有。”
  “和孙玉霞?”
  “不是。我们问孙玉霞是为了获取更多证据,没想到她理解错误,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故,我有责任。”
  
  沈占河觉得继续问下去有失身份,至于怎么问的孙玉霞,调查完再说,没再追问。他明明白白告诉苟步仁,一定慎重,出了事要负责任,别怪他无情,特别提醒说:“一定整准,再出一个孙玉霞可没人保你。你写个事情经过交上来,我好向县革委会文教办汇报。”
  “陈丽娟也写吗?”苟步仁问道。他觉得此时把陈丽娟拉进来,给沈局长提个醒,对他有利。他忘记了对陈丽娟的承诺:出了事他负责,没陈丽娟的事。后来陈丽娟知道他在局长面前把她递出去后,两人芥蒂由此产生。
  沈占河还不知陈丽娟也卷进去了,有些吃惊,顺口说:“当然写。”又加了一句让俩人串供的话:“你俩一块写吧,忘记了可以商量商量,尽量符合事实原话。”
  “写上带检查的话吗?”苟步仁问。
  沈占河对苟步仁不依不饶提问十分反感,但又怕追随者伤心,不便发作,轻描淡写说:“先不写,只写经过,郑天全追得紧再说。你们也是为了运动开展才问的。”
  
  风雨过后,万里无云,天,蓝的出奇。风从草原吹来,带着芳草香味,沁人心脾。远处漫山柞树灌木林格外青翠碧绿,山坡上的羊群,倒像朵朵白云缓慢游走,低头吃草,好一派令人陶醉的草原风光。苟步仁从办公室出来后,无心赏景,满心设计编织“证据”的去了。
  从教育局出来,苟步仁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长长吐了口气。沈占河最终还是信任了他,提示他调查马明和学生暧昧关系找孙玉霞谈话,是为了运动的开展,没让他写检查,也没表示要给他处分,心中怨恨稍微轻了些。但关系到他人生前途大事,局长连个暗示都不给,更甭说先打招呼了,突然找他谈话,还故意大声斥问,满走廊都能听到,表明他和孙玉霞失踪事件毫无关系,实在过于自私。怪不得人们都说,运动跟得越紧,倒霉得越快。他对沈占河的撇清行为仍然忿怨。他庆幸自己反应快,已有“证据”摆脱了被劈头盖脑训斥的窘境。
  但是,一时摆脱窘境,不等于永远摆脱困境。他知道中国女人对“一日夫妻百日恩”的膜拜,成了谁的女人愿为谁去死的愚昧。利用郝兰娟是他最后稻草。在去郝兰娟家路上,他忽然觉得自己贼喊捉贼,还撒谎说有证据,不禁感到脸上发烧,问心有愧,不但对不起马明,不知如何收场,还要诱使把处女贞操献给了自己的少女和他一起说谎,懊悔地打了自己一记耳光。
  
  人之初,性本善。苟步仁回忆从小学到中学,自己都是循规蹈矩的好孩子,好少年,只是性格有点内向。大学二年级文化大革命开始时,他虽然和同学一起造反给老师戴高帽游大街,出于对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仇恨,打过老师。但后来良心发现,为逃避斗老师的尴尬,和同学结伴串联,免费游荡全国,发生了和李丽萍在西双版纳密林里那么一幕。虽然违反了学习期间不准恋爱的校规,但没觉得对不起组织和学校培养,认为是领导和大串联运动让大男大女干柴烈火在一起燃烧的。至于和郝兰娟发生那事,他也没觉得对不起妻子。李丽萍生孩子后瘦了许多,脸上皱纹像刀刻一样,雀斑变得密密麻麻,苍老得像老太太,已引不起他多大兴趣;加上李丽萍亲属来洮河县办事,无意中透露李丽萍实际比他大四岁事实,他感到受了欺骗,心里烦乱不可名状。夜间,李丽萍向他要求那事时,他对她的殷勤已无冲动,遂敷衍了事。爱情为何物?没了性爱,还叫爱情?恩科斯说过,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但想起妻子多年来的体贴,给了他女人可以给男人的一切,便没露声色,不提年龄,推说自己工作忙,身体欠佳,开始分床睡。他到一中后,遇到了过早成熟的郝兰娟,那迷人的微笑,雪白的胸脯,充满期待深情的眼神,使他热血沸腾,加之她有求于他,便不能控制自己......从郝兰娟情不自禁的紧紧拥抱和昵喃声中,他认为自己给了她精神上和生理上的满足,况且他实实在在帮助她留城安排工作,将使她终生收益。他没有欺骗她,没隐瞒她什么,她是自愿的,苟步仁丝毫没感到良心上谴责。
  有一件事他曾经后悔过。一九六八年冬天学校开始深挖阶级敌人、清理阶级队伍时,唐恩和老师不承认是反革命地下党组织成员,他在专案组值班时,听从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领导指示,不让唐老师睡觉,实行车轮战,还打了几十个耳光。唐老师耳朵流血,终于挺不住,承认参加了反动组织。他因此受到表扬,成为入党积极分子。如果不是运动戛然而止,唐老师平反,他七年前早成为共产党员了。几十个耳光使他在同学中臭名远扬,他后悔过,但想到自己响应的是文化大革命运动的号召,是学校运动领导告诉他唐老师是证据确凿反革命,他恨他顽固不化,才动手的。他的一切行为都是为巩固无产阶级专政而采取的,如果有错,也是运动的错。他只后悔受了欺骗,没感到过自责和良心不安。
  
  但这次不同。他和马明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只想按局长意思把他树为反击右倾翻案风的靶子,在政治上批倒批臭,自己升迁而已,并不想往死整人。可是为摆脱局长责问,无端给他扣上和女同学暧昧、大逆不道的帽子,至少会被开除教师队伍,他家老婆孩子生活怎么办?他苦笑了一下,怪不得古人常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又想自己贼喊捉贼,比单纯整人更卑鄙,良心确实被刺痛,愧于天地。何况,一旦事情败露,运动反复,身败名裂是小事,监狱阴深深大门张着大口等着呢。
  开弓已没回头箭,“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俗语,反复在他的脑海出现,侥幸和巨大前途利益,驱使他走下去,不回头。他又想起沈占河追问他到郝兰娟家的事,似在怀疑他,他也必须走下去。“无毒不丈夫”的俗语,涌上他的心头。恶从胆边生,心逐渐横起来……
  
  想着想着,到了郝兰娟家门口。他知道她在家写大批判稿和革命日记,像黄帅一样,将来好增加她反师道尊严反潮流的份量。他苦笑了一下,好像突然明白了,当代匪夷所思的白卷先生及日记模范是培养的,不如说是人造的。他进而嘲讽自己,老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自己在制造见不得阳光的阴暗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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