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二爷的心事
作品名称:风雨百年 作者:禾下土 发布时间:2015-10-01 16:54:16 字数:4448
正走着,前面有一辆马车。车上的人二爷看着眼熟,还没看仔细,车上就跳下个女的:“老二,见了姐都不打招呼?”
“哎呀,素荷姐,你这是……”
“我们刚从你姐夫的舅家串门回来。”素荷虽然是两个儿子的妈了,但依然那么俊俏,动情的眼眸依然让二爷心跳的快。
“老二,你们干么去了?”姐夫永年也跳下车热情的跟二爷打招呼。
“我们去救……”三碗张嘴就来。
二爷赶紧接过话:“我们去旧货市场看了看,没有一件像样的东西。”
素荷的小儿子虎头虎脑,跟二爷不太熟,怯生生地喊了声“舅舅”。二爷从兜里掏出一包糖递给孩子,摸了摸孩子的头。大儿子明金笑嘻嘻的,叫了二爷一声“舅舅”,二爷捏出一根麻花给他。
素荷到车上的篮子里拿出一包桃酥:“这个捎给你儿子吧。”
二爷也没推辞,分手各自回家。
三碗用手捅了捅二爷:“老二,你跟水莲睡觉的时候,是不想素荷?”
“你胡吣个什么?”二爷踢了三碗一脚。
“哈哈哈,要是两个都娶就好了。”
看来,素荷还是挺幸福的。这二爷就放心了。二爷有时就想,人啊,有一份牵挂,有一份念想还是很好的事情。素荷成了二爷心中一个美丽的梦,二爷心里很温馨。让二爷没有想到的是,素荷最终还是成了他的女人。
二爷忽然有一种想老婆孩子的感觉,又想到了小姨,此时可能搂着三虎又是哭又是骂吧。想到了自己的老娘,把自己拉巴大,娶妻生子,付出了多少心血,说得清吗?假如我今天跟那23个人一样,家里那一大群怎么办呢?还是活着好。对三碗说,咱俩回家。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就到村口了。二爷让三碗回家看看,把在县城买的猪头肉、火烧等分了一些让他带回去,虽然三碗不愿意回去。别看三碗粗鲁,其实心里也有着苦楚。
三里五村,没有不知道三碗的身世的,因而尽管长得粗壮有力,却没有一个媒人提过亲。当三碗看着素荷嫁人了,看着永足娶妻生子了,他那颗年轻的心能不活跃吗?
树上两只翠鸟叽叽喳喳地叫着,三碗捡起块石子儿丢过去:“你俩亲嘴儿也不找个地方。”
二爷回到家的时候,水莲挺着大肚子刚把灶口的火灭了,热腾腾的荞麦面饺子,端在母亲面前,到了点醋在大酱里,搅拌了几下:“妈,你蘸着酱趁热吃。”
两岁的闺女秀秀,越来越漂亮,也越来越不好照顾。经常是东抓一下西挠一下,一点文静气都没有。奶奶说,是不是生错了?怎么跟个小子似的。这不,一看妈妈把饺子放在奶奶面前,她伸手就抓。幸亏奶奶眼疾手快,不然又要烫着了。她不理解啊,哇哇大哭。
水莲见二爷回来了,有些奇怪。一般家里没事儿,二爷外出做活不干完都是不回家的。二爷看出水莲和母亲的疑惑,就把事情说了一遍。
祖母听了,好半天没吃一口饺子:“唉,万幸啊,你说三虎怎么就干了共产党了呢?再说,共产党是干啥的呢?”
“听说,参加共产党的都是好人,是帮老百姓干事的。我也闹不明白。”二爷摇了摇头。
“我看哪,这世道有点乱了。咱爹和素荷爹当初参加暴动,那反的都是政府,现在怎么又出现了国民党和共产党?哪个说了算呢?”水莲盛了一碗饺子,递给二爷,“你出门在外可要小心啊。”
“不管什么党,咱都不参加,咱就是小老百姓。老二,听见了没有?我可是吃够了苦头。”祖母用筷子敲打着碗边,流下了眼泪。
“妈,你放心,我保证守着家。”二爷剥了几瓣蒜放在母亲面前,伸手擦掉老娘眼角的泪水。母亲老了,眼角数不清的皱纹,头发几乎没有了黑色,刚刚50岁啊。
二爷结婚后,就跟大哥分家了。大哥说,老二刚结婚,需要母亲帮着带孩子,就让母亲暂时住在二爷家。
大哥在家种地,养猪,今年还从崖子乡大沽头村买来了新品种——垛山猪。这是一种杂交猪,体型高大,发育良好,结构紧凑,体质结实,活泼机警,骨骼健壮,采食力强,最适于放牧饲养。
吃完饭,二爷来到门口的粪台上蹲着,大哥也出来了。大哥挺魁梧,干庄稼活绝对是把好手。大哥嘴里含着长长的烟袋,见二弟蹲在那里,就凑过来:“老二,咋坏了规矩,中途回来了?活儿干完了?”
“唉,我看哪,现在别讲规矩了,这世道可能得乱。”二爷不吸烟,喜欢掐棵草咬在嘴里。一是可以抠抠牙,二来觉得有个东西在嘴里挺充实的,还能少说话。这是二爷从戏曲里那个什么“衔枚而行”学来的,人都说祸从口出,少说为佳。
大哥听了二爷的话,沉思了一会儿:“我觉得……三虎改不了,这个人倔头倔脑的,认准了的事很少回头的。”
“那可真是个麻烦。你知道吗,大哥?他们300个人被人家1000人包围了,听说当时石头都被染红了。”
又过来几个人,两人就避开话题,谈论大哥养的垛山猪。
回家的时候,大哥嘱咐二爷:“老二,明天你顺路去看看小姨。”
第二天一大早,二爷亲了亲熟睡的儿子,摸了摸水莲有些胖了的脸:“我吃了些昨晚剩的饺子,先到小姨家一趟,赶早回东家干活,你告诉一下咱妈。”
水莲伸手摸了摸二爷的脸,微微笑了一下:“你要注意身体,别累坏了,咱家的顶梁柱。”
“放心吧。”二爷把睡莲的胳膊放进被窝,顺手摸了摸水莲的肚子,“肯定还是个小子。”
二爷走出家门。清晨的日光不怎么明亮,但男人们已经陆续下地了。早起的人家的烟囱已经飘了炊烟。各家各户房前屋后的各色树木树叶有些斑驳了,在秋风中瑟瑟发抖,就像二爷此时的心情。
偶尔几声狗叫,几声鸡鸣。多么安静的乡村啊,多么安静的生活。可是,就是在这安静的背后,却有着那么多的不安静。
路过三碗家的时候,告诉他吃完饭自己先回王财主家。
小姨家离我村不过十里路程,二爷脚步快,两袋烟的功夫就到了。小姨一儿两女,两个女儿已经出嫁,三虎本来已经定下邻村的姑娘,就差下彩礼了。没想到三虎出了这事儿,姑娘家高低不干了。小姨和姨夫正在家里唉声叹气,却不见三虎的影子。一问才知道,三虎回来说,我二哥说了,不能在本地呆下去了,我得找组织。
“你看,老二,咋办?”小姨夫吧嗒着烟袋,一脸的官司,似乎是二爷把三虎鼓捣走了。
“我看老二说得对,三虎要是露了馅了,在家里不安全,咱得感谢老二呢。”小姨拿衣襟擦擦眼泪。
“姨,姨夫,你们放心,三虎经过这次的事,肯定会更精明的,外出避避风头,没事儿的。”
离开小姨家,二爷心里很是压抑。朗朗乾坤,日出日落,烦心的事儿怎么这么多呢?一只狗在路边溜达,嗅嗅这,嗅嗅那,在一棵树旁,掀起后腿,尿了一泡,然后悠闲地走了。
二爷就想,人有时候真的不如一条狗。狗无忧无虑,虽然只有十几年的寿命,可是自由自在啊。正琢磨着,脚底下绊了一下,低头看看,是块砖头。二爷捡起来,朝一棵茂密的松树猛地扔过去,砖头穿过树叶,“噗啦,噗啦”,树上掉下两只个头不小的鸟儿。
二爷捡起来,笑了笑,摇摇头,上次守良打下一只鸟,就觉得瞎猫碰上死耗子,今天还两只,哪能想到呢?我想不到,这俩鸟儿也想不到。人这一辈子,太多的想不到,嗯,顺其自然吧。
刚走进王财主家大门,就见守良偷偷摸摸亲了正在洗衣服的素丽。二爷咳嗽了一声,把守良吓了一跳,素丽的脖子都红了。
守良恨不得每天都跟素丽腻在一起,可是二爷心中有数,既然收了这个徒弟,就不能弄个半成品,那样对不起祖师爷,对不起师傅,也对不起守良的爹娘,因而,松紧有度,控制着守良的情绪。这就把个守良弄得如同一只饿得两眼昏花的猫,前面挂了一个老大的猪尿泡,想吃又吃不上,不想吃还在眼前晃荡。
在王财主家做完了活,守良跟素丽腻歪的也差不多了,二爷又领着徒弟到外地做活。虽然守良眼泪巴沙,二爷也权当没看见。想当年二爷也经历过这样的难舍难分,挺过去就好了。
二爷出生那年,曾祖母在后院栽了一棵榆树,现在已经合抱粗了。用木匠的眼光看,这棵树是块好材料。打家具虽然算不上上好材料,但在普通人家还是可以的。
我们这里说一个人脑袋不开窍,就说“你真是个榆木疙瘩”。这是说榆木很硬实,做成的家具经久耐用。二爷很喜欢这种树,它不像柞木成材太慢,也不像槐木浑身都是刺儿。
榆树小的时候,树皮平滑,灰褐色或浅灰色,就像年少的二爷,细皮嫩肉。长大之后,树皮就慢慢变成暗灰色,还有了不规则深纵裂,粗糙不堪。二爷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看了看自己的手臂。摇摇头,人与树何其相像啊?
我查过资料:榆树喜光,耐旱,耐寒,耐瘠薄,不择土壤,适应性很强。根系发达,抗风力、保土力强,萌芽力强,耐修剪,生长快,寿命长,能耐干冷气候及中度盐碱,但不耐水湿,具抗污染性,叶面滞尘能力强。
对于这些,二爷当然是不甚了了,但他知道眼前这棵树经历了几次风暴,几次雷电,都安然无恙,反而更加挺拔。人生于世,树长天地间,都是同样的道理,哪有永远的风平浪静,永远的阳光明媚?所以,你想在自然法则、社会法则面前强有力地活着,就必须有一身强有力的本事,有一棵强大的心灵。
二爷常常站在跟自己岁数一般大的榆树下,吧嗒着烟袋嘴儿,乜斜着眼睛,似乎是在考虑着什么,也似乎是在浪费时间。
阳光从树叶间洒下来,落在二爷的脚尖上,正好有只蚂蚁爬上了二爷的脚尖,一动不动。这可是怪事,在二爷的印象里,蚂蚁似乎没有静止的时候,一天到晚忙碌,搬来搬去。二爷知道,整天忙碌的蚂蚁叫工蚁,它们所有的劳动都为了别人。他们都是母的,却没有生育能力,甚至没有交配的权利。蚁后,不劳而获,享受着别人的辛苦,生育着自己的孩子。
这个世界真的很不公平,二爷叹口气,不公平又能咋样呢?那只蚂蚁似乎听懂了二爷的叹息,又急匆匆去为别人寻寻觅觅去了。
人也必须这样拼死累活吗?有时候,二爷觉得还是做一棵树好。扎下根儿,就不再到处奔波,虽然有风霜雷电的骚扰,但活得很坦然。风来了,摇摇头,过去了;雨来了,洗洗脸,挺爽的;霜来了,落落叶,无所谓;雪来了,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二爷做过梨木、红曲柳、红木家具,也做过松木、榆木、桐木家具。二爷在做家具的过程中,悟出了一个道理:再好的材料命运是一样的,再好的家具用途是一样的,人再怎么折腾也躲不过死的结果。
顺其自然,是人生最优良的选择。干自己喜欢的营生,是最幸福的。譬如吧,结婚前,二爷最不愿意干的活就是锄草。有一年,大哥让他把玉米地里的草锄净。二爷拖拉着锄头,来到地头,看看地里的草,望望天上的火一样的日头:“他娘的,难道就没有一种东西不让草长出来吗?”
几十年后,封闭剂啊,除草剂啊……出现的时候,二爷长叹命运的不济,要是晚生几十年,不是就不用遭那样的罪了吗?
在地头蹲了一会儿,二爷脸上慢慢多云转晴,呼哧呼哧,不一会功夫,就将地头往里十米的草锄的一干二净,然后跑到大树下找了块干净的地儿躺下,听着树上的蝉声,眯着眼睛,瞅着天上的云彩和小鸟,翘着二郎腿发呆。
快到晌午了,二爷爬起来,到另一头,也把十米深的草锄的一干二净,扛着锄头就回家了。当秋天收玉米的时候,大哥发现玉米地中间的草比二爷都高,气的告诉了母亲,母亲也只是把二爷数落了一顿而已,知道二爷不是这上面的料。
不过,二爷做木匠却从不偷奸耍滑,这也许就是“术业有专攻”那句话的翻版了?
这就是二爷的人生观,顺其自然,做自己喜欢的事儿,可惜,有些事儿并没有让二爷为所欲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