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素丽
作品名称:风雨百年 作者:禾下土 发布时间:2015-09-30 15:17:57 字数:4775
二爷从来不承认自己聪明。他说,那些倒霉的人大多都是自以为或者被认为是聪明的人。人要懂得自安,只有能够时时处处都考虑到自安的人才可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想想也是,二爷无论是对人还是待己,总把事情考虑得很淡泊。他说就像砍树,砍到一棵大树和砍倒一棵小树费的功夫能一样吗?如果你把事情看得比泰山还重,你得花费多大的精力啊。人家打了你一拳,你耿耿于怀,日思夜想,恨恨不平,你就会气结于胸,抑郁成疾,要么就绞尽脑汁予以报复,两败俱伤。如果你权当是自己摔了一跤,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彼此相安。
二爷说,人哪,不必太认真。当初毛主席有句话:“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员就讲认真。”这句话啊,很有道理的,可是有些人呢,理解错了,把“认真”当做了“认死理”,他忘了毛主席还有句话“坚定正确的政治方向、艰苦朴素的工作作风、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灵活,是一个人待人接物,为人处世最重要的。
二爷的堂兄就是一个认死理的人。你说吧,生产队种芹菜,他负责销售。有个队员把芹菜放到水里泡了一夜,分量大增,收入比他多了不少。当人家告诉他秘密时,他竟然说人家弄虚作假,向上级报告,结果那人被扣上了“投机倒把”的帽子,不仅害得人家入不了党,还害得人家孩子读书、当兵都实现不了。你说,这算什么呢?共产党不是还跟国民党和谈吗?不是在解放时“和平”了那么多战犯吗?所以啊,人就得学会灵活,甚至圆滑一点儿也不是坏事情。
这些都是后来的故事。此时的二爷走在颠簸的土路上,驴儿走得也不快,迷迷糊糊二爷就睡过去了。
年轻的守良却睡不着,起伏不断的的丘陵地貌,不能让守良直视无碍,只有30里的路程就像千里之外。守良觉得浑身燥热,埋怨三碗大叔不让驴子尥起脚来跑。三碗说:“你小子不要驴的命了?你师父还指望他走街串巷干营生呢。驴死了,你小子也就快饿死了。”
守良说不过,身上更热,索性脱了外套,罩在那捆花上。他的心就像风中的奔跑使一只野狗,把欢乐的蹄子踏向遍地的野花,踏向那个笑眯眯的她。
道路两旁稀稀拉拉有些杨树,一群麻雀叽叽喳喳闹个不停。守良跳下驴车,捡起一块石头,猛打过去,麻雀一哄而散,有一只“噗啦”一下掉了下来。守良高兴的捡起来,哈哈,我的准头还不错啊。
三碗瞅了一眼,哼,瞎猫碰到个倒霉的麻雀,那是让树枝给抽下来的。
我才不管呢,反正是我那块石头的功劳,今晚用泥巴包了,烧熟了给师傅下酒。
正眯着眼睛睡觉的二爷“哈哈”笑出了声:“麻雀虽小情意重啊,好徒儿。”
守良眨眨眼,我的天,师傅睡觉都听得见啊,太瘆人了。
多年以后,已经成了师傅的守良,才真正懂得了做师傅的责任,才懂得了做一个好师傅的难处,也就更加孝顺自己的师傅,真的当成了亲生的爹。
不知不觉就到了东村。村子不大,王财主的家其实也不大,只是门两边的墙上有一溜拴马石,大门稍微宽绰一点儿。村里人都说王财主是不冒烟的财主。
有一次,家里的长工向财主要条裤腰带,说,东家你也太抠门了,我这腰带烂的不行了,你都不舍得给做一条。
财主说,有捆的就行了,叽歪什么?长工说,把你腰上的给我也行。
王财主冷笑了一下,你别后悔。当他掀开衣襟,长工目瞪口呆,东家的腰上竟然捆了一道草绳。
二爷敲了敲门,出来个老头,头上戴了个瓜皮帽,看样有二十几个年头了,补了好多处。小眼睛好像没睡醒似的,一把山羊胡稀拉拉的,一身黑色裤褂,一双老头鞋也沾满了泥巴。
二爷忙上前打招呼,王东家,对不起,来晚了。
老头似乎没听到,说,好像城里闹事儿了,没出人命吧。
“没有……啊……有,不过与咱无关,您要打什么家具呢?”
“孔夫子说,言而无信不知其可也。永足老弟,你好像也读过几年书吧?”
二爷脸上发红,心存惭愧,无言以对。顿了一会儿,说,东家,俺回来就是向您道歉的,如果你的活还让俺做,工钱减半,您看咋样?
王财主嘴角动了一下,说,我也不是为了这个,如果你认为必须这样,我也不好说别的。进院吧,木材早就准备好了。
一旁的守良,心里虽然对工钱不满意,可是一想到她,也就将就了。师傅说过,事情有大小,不能因小失大。
天空飘来一阵阵黑云,不一会儿功夫,云雾就将堕崮山的尖儿笼盖了。我们这里有句俗语:“堕崮山戴帽,不下雨也淋漓。”就是说,堕崮山顶如果云雾缭绕,就有可能下雨了。在哪个知识落后的年代,经验就是乡民的法宝。
王财主的东院,一个女孩正在将晒好的衣服收拾了,又把粮囤用苫苫好,抹了一把汗,嘀咕道:“这鬼天气,说来雨就来雨,幸亏衣服洗的早。”
这个女孩叫素丽,今年15岁,正应了自己的名字,朴素而美丽。这是个长工的闺女。由于父亲的活计好,王财主就在东院收拾了三间屋子让素丽一家四口住着。素丽的父亲就是那个跟东家要裤腰带的那位,是从外地逃荒来的,姓盛,一手庄稼活让王财主喜不自胜,给的工钱比别人高,还跟兄弟一般对待。素丽一家没有土地,也只能给人帮工,心想,等攒够了钱,再买些土地。
守良跟素丽相识,缘于村东头一个不小的荷塘。这片荷塘,夹在东西两村之间。每到夏天,十几亩的荷塘铺满了荷叶,开满了荷花。蜻蜓、蝴蝶、小鸟在荷花荷叶间飞来飞去,鱼儿在荷叶下游来游去,自然就成了孩子们常去的地儿。
那一天,素丽跟几个女孩子在荷塘边玩耍,看到有一枝荷花特别大特别鲜艳,就想掐回家。可惜离岸边挺远,就找来一块木板放下,小伙伴把住一头,素丽颤巍巍在木板上往里走,靠近荷花伸手去摘,可能是由于重心偏离,噗通,就落在了水里。
岸上的伙伴尖声喊救命,素丽在水里胡乱扑腾,一种死亡的恐惧压上了心头,爹啊,娘啊,救救我。可是来不及喊出声,呛了好几口水。就在素丽绝望地停止了扑腾的时候,被什么托住了,停止了下沉。等从昏沉中醒过来的时候,才知道被眼前陌生的小伙子给救了。
素丽赶紧说谢谢,说着,就嗷嗷哭起来。
这个小伙子就是守良,他把素丽送回家时,素丽父亲老盛头一看闺女哭得个泪人似的,还以为守良欺负自家闺女了呢?瞪着个牛眼喝问怎么回事?当伙伴们赶紧说明之后,老盛头的老脸立马就红一块紫一块,千恩万谢,千不是万不是,坚决留守良吃了晚饭,才肯罢休。
素丽从小没受这样的惊吓,一直哭到守良把饭都吃完了才止住。后来,守良问,素丽,你是不是故意那样哭,好把我留下啊?素丽点了守良的鼻尖,你想的美,我那时魂都吓没了,还有那心思。
守良回到师傅家已经很晚了,师傅很生气,说看你能的,让你去买把斧子也能费这长时间。守良一听,嗷的一声,飞跑而去。
原来守良是到镇上铁匠铺买新斧子回来的路上,遇上素丽落水,他把斧头随手一扔,就跳下了水,然后一阵忙活,早把斧头的事儿忘到爪哇国去了。
你想啊,一把斧头让守良“呼”的一下扔出去,哪个窟窿眼藏不住啊。守良像个探地雷的,满地里找啊寻啊,找来找去,非但没招到,还跌了不少的跤,鼻青脸肿的。
二爷见守良呼啦一下飞出去了,还以为自己把话说重了。可是仔细一想,不算重啊,平时守良学活不认真骂得比这厉害多了,也没这样啊,今儿怎么啦。好大一会没回来,二爷坐不住了,叫了家人邻居四下里乱找一通。“守良”“守良”的喊声,回荡在乡村的野外,格外响亮,满地里的火把照得三里五村都有看见的。
素丽后来知道了,暗自落泪好几次,觉得这小伙子实诚,就是有点死心眼儿。
当二爷找到守良的时候,守良已经哭得浑身没了力气。二爷把他背回了家,问清了原委,二爷叹口气,这孩子,死心眼儿,也说明他实诚啊,孺子可教也。
第二天,天一亮,守良到荷塘边,不一会儿就看见斧头扎进一堆乱草丛里,只露出个把儿尾巴,唉,要是知道这样,何必呢?他想起了师傅的一句话:遇事不能慌,一慌就乱,啥事也干不成。
时间一长,这事儿就传到老盛头的耳朵里。老盛头觉得对不住这孩子,一打听是百里闻名的木匠师傅姜二爷的徒弟,老头心里一动,赶忙买了点心盒子,到二爷家致谢道歉。
二爷岁数不大,盛老头岁数不小,一见面,盛老头一口一个大兄弟,好像很多年以前就认识。二爷倒上茶请盛老头坐在八仙桌旁:“小事一桩,盛老兄何必这样呢?”
“救命之恩哪,谢是谢不完的,略表心意而已。”盛老头差点把脑袋送到二爷的鼻子上,小眼睛眯成了一道线,“姜师傅,你相不相信缘分?”
二爷在王财主家做着活,心里还是想着县城那件事儿。自己没见面的爹,参加暴动,稀里糊涂送了命,让母亲背负了沉重的负担,吃尽了苦头;素荷的爹也是由于暴动身首异处,害得素荷卖身葬父,断了我和素荷的缘分,害得庆林远走他乡:现在,表弟三虎又暴动了,不知……
二爷忽然觉得眼皮跳动,心里发闷,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干活也干不好,干脆,出去看看。他叮嘱了守良,把小物件推平,我跟你三碗叔去趟县城。
“咱不是刚回来吗?那地方不太平,师父你又不怕了?”守良好不容易跟素丽黏糊在一块了,就怕师父又带他走。
“哼,这次不带你去,你干好活就行,别的就不用操心了。”
赶到县城的时候,快中午了,一群人围着一张布告叽叽喳喳。二人凑过去看,有人念到:“……午时三刻,在菜市口处死共匪程伦、曹云张、王三虎……”
二爷脑袋“嗡”的一声就大了。三虎是小姨的唯一的儿子,这……怎么回事呢?
旁边有人告诉二爷,前几天起义的队伍被国民党军队1000多人包围,寡不敌众,几乎全军覆没。抓了20多人,今天处决。而主持这次处决的就是那位崔局长的父亲,也是他搬来了军队,镇压了起义,救出了儿子。
二爷慌忙来到崔大户的家,正好那个白脸局长要出门,一眼就看到了二爷:“哎呀,姜师傅,我父亲听了你的事,一直想报答你的救命之恩,没找到机会,今天您竟然来了,来,来,我爹正好在家。”
进了堂屋,一位须发全白,脸色红润的老头坐在太师椅子上抽着水烟,咕噜噜直响,眼睛却眯着。
白脸局长一进门就喊:“爹,恩人来了。”
老头一睁眼,就似乎有一道闪电。二爷觉得,这老头精神头十足。
“你就是姜师傅?”老头放下水烟袋,大步走过来,给二爷作揖:“恩公到此,甚幸甚幸。”
二爷还了礼:“上次没能干完活就走了,实在对不住。崔老爷可是今天行刑的主持?”
“是啊,我现在是本县县长。”老头一脸疑惑,“恩公,你这是……”
二爷一抱拳:“崔县长,我表弟王三虎不懂事参加起义……”
“哦,王三虎,是有这么个人。这可是政府要犯啊。”老头摇了摇头。
“爹,我想起来了,当时姜师傅就是向这个王三虎讲请,才放过了我们全家,你看……”
“好吧,送恩人一个人情。不过,姜师傅,你领回去之后,绝对不能再让他胡来了。”
午时三刻,23人被五花大绑,套着黑色布套,一阵枪响,倒在了血泊之中。二爷心里特别难过,又有23个家庭陷入了苦难。特别的是那个后背上插着“人犯王三虎”牌子的人倒下去的时候,二爷心中更是刀割一般,虽然县长说找了个杀人犯代替,可是……
这个社会是怎么了?为什么非要打打杀杀呢?二爷平日里看戏,也不愿意看那些有杀人情节的。
从崔县长的后院,二爷领出了三虎。三虎有些懵,问二爷怎么回事儿?
二爷说,不用管怎么回事儿,赶紧回家,老老实实孝顺小姨,别再胡闹了。
“胡闹?二哥,我这怎么是胡闹呢?我这是革命,革命,你懂不懂?”
“革命革命,不就是要别人的命吗?庄稼人管那么多事干么?”
“你……二哥,谢谢你,不过我还得……”
“救你一次,可没有第二次啊,你看着办吧。”二爷掏出两块钱,“拿着,买点东西,赶紧悄悄回家。记住,隐姓埋名,不能在本地露面。”
送走了三虎,二爷找到等在路口的三碗,往回赶。
路上不时有些哭哭啼啼的人,三碗说,这些人恐怕都是被枪毙的那些人的家里人,真可怜。老二,要不是你,哭的人里就有你小姨了,你真厉害。
“唉,这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赶巧了。”
“不对,老二,我觉得吧,应该是好人自有好报。”三碗很得意自己的结论。
“也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