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沉默欲爆

　　不知是天热还是羞赧难消，郝兰娟白哲脸上的红晕仍不愿散去。肤色黝黑的方艳红平时和郝兰娟关系不错，她俩一起操场散步时，同学爱开玩笑，说他俩是黑白搭配。方艳红也不生气，说声“去”，便去做自己的事，毫不在意。她这种敦厚性格深受同学欢迎，威信很高，在自由选举班长中，一举胜选
　　
　　方艳红一进屋，感到闷热，见窗户虚掩着，对郝兰娟说：“窗户也不开，闷死人啦？”又说李春乐：“出去，把窗户开开。”
　　此时郝兰娟才发现事后忘了拉开窗户，心中后悔不迭，忙说：“早晨有点凉，我穿得薄就关上了。我去开吧。”说着走了出去，在外屋地又重新检查了一下衣着，见没啥破绽，心放下了，出去把窗户拉开。她知道李春乐平时不爱吱声，但他肉泡眼帘下细迷迷的眼睛鬼得很，大小毛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弄得别人不知所措。
　　郝兰娟出去后，李春乐扫视了一下房间，果然发现地上铁丝网状字纸篓里卫生纸不少，还有些许红色，便用手指着让班长看。方艳红吃了一惊，说：“女孩子的事你少管。快坐到椅子上，少说话。”
　　李春乐听话坐下，见桌上茶杯水满，茶末还飘浮在上面，显然没人动，便想喝一口解解渴，拿到手上却是凉的，又放下了。他笃信谚语“喝凉水花脏钱早晚是病”。见郝兰娟进来，他把茶水倒在砖地上一半，说：“给班长沏茶吧，我这杯加点热水就行。”又问：“是给苟老师沏的吧，都凉了，咋没喝呢？”
　　郝兰娟一时语塞，脸又红了，装作没听见，低头给方艳红沏茶。方艳红见李春乐每句话都有刺，批评说：“就你爱挑刺，喝茶得了，哪来那么多话。”郝兰娟缓过神来，找到理由说：“我爸沏的，没来得及喝就同工友一起上班走了。”说完感激地看了方艳红一眼。
　　方艳红怕李春乐没完没了问，赶紧步入正题说：“你听从党的号召，积极投入到运动中来反潮流，敢贴大字报，反击右倾翻案风，值得同学们学习。马老师说过什么言论，反不反动，我们也不清楚，老师自己说清吧。有两件事涉及到班委会，想了解一下。咱班勤工俭学挣的钱是项英华和李春乐算的账，钱由我保管。平时班里买东西，由项英华批，在我这支出。马老师既不管帐，又不管钱，怎么贪污了？你说出来，我们和你一起反对。”
　　郝兰娟没想到他们是来核实事实的，不无反感说：“宣传队正在调查，你们来了解不合适吧？”
　　李春乐本来也有气，不管不顾说：“你心虚了吧？”
　　“你才心虚呢。”郝兰娟嘴不让人。
　　“真正的革命者是无所畏惧的，连死都不怕，还怕说出事实？你这么说好像我们把钱给了马老师，不是埋汰我们吗？”李春乐也不让人，把毛主席语录拿来说话。
　　“那我问你，咱班五个学生参加校队到县里比赛踢足球，马老师每人给六元钱买糖果吃，怎么回事？不是拿班费送礼吗？”李春乐一激，郝兰娟的劲儿上来了，质问李春乐。
　　“你不了解情况......”
　　“他拿班费送人情就是贪污。还有，孙玉霞运动会丢了裤子，马老师拿班费以个人名誉给她赔，也是贪污。你们根本不懂贪污的含义。”
　　“你净瞎猜瞎说，不是那么回事......”
　　“什么不是那么回事？还有别的事呢。”郝兰娟理直气壮，毫不示弱。
　　
　　方艳红担心郝兰娟嘴无遮拦，真说出难以解释的事将很尴尬，无法招架，便阻止李春乐继续争辩，说：“咱们初高中同学六年，都是缘分，分歧有，可以争论，别影响团结。争来争去还是一个战壕战友，今后有事多交换意见，谁对听谁的，好吗？”
　　郝兰娟经过一番折腾也累了，身体不适，说李春乐：“今后咱们都得向班长学习，净说符合毛泽东思想的话，你今后说话别不加考虑。”
　　
　　快中午了，蓝天无云，毒辣辣的太阳把院子里西红柿秧苗晒得蔫头耷拉脑，没了一点生气。三个同学分别时竟没一句告别的话。
　　路上李春乐问方艳红：“你发现什么了吗？”
　　“没有哇。”方艳红低头看着地面说。
　　“真没有？”
　　“就你眼尖。”
　　李春乐已知方艳红有所察觉，但男女同学不好沟通，便征求意见说：“告诉老师吗？”
　　“我不管，告诉不告诉是你的自由。”方艳红把事推给了李春乐，加快脚步离开了他，才感到自己脸也红了。
　　
　　李春乐家是菜农，住郊乡。他既有城市人的缜密思维，又有农民的直爽诚实品性。从郝兰娟家出来后，方艳红不愿意和他同行，说出“就你眼尖”，意识到她看到想到的比他多而深刻。他凭直觉感到郝兰娟说谎，有大事瞒着。他决定先找项英华商量一下,是不是告诉老师。他也想到方艳红羞于开口才把回不回报责任推给他的。
　　李春乐到项家时，项英华爸正批评他不该找张书记要马老师回来当班主任，给学校出难题，见李春乐进来，便自动回避，扔下一句话：“你们好好商量一下，事情不像你们想得那么简单。”
　　李春乐问：“你爸批评你啦？”
　　“我去找张书记，要求马老师回来当班主任，送我们毕业，保证愉快上山下乡。我回家后爸爸就批评我不识时务。张书记肯定给我爸打了电话。这不正批评我嘛，你来把我救了，要不他没完。”项英华说完急问：“到郝兰娟家去了，情况怎么样？”
　　李春乐把经过和方艳红的话及自己看法细细说了一遍，项英华感到事情蹊跷，真不那么简单，两人便骑自行车到农场找老师分析分析。
　　
　　项英华二十多天没见到老师，见老师变得又黑又瘦，心里一阵难过，眼泪差点掉下来，埋怨杨师傅没好好照顾老师。杨师傅说：“脸黑是在河边钓鱼晒的，瘦是替你们操心操的，怨不到我。”又说：“马老师是我救命恩人，错待他，岂不成了没良心的小人？”
　　“马老师救过你的命？没听说过。”李春乐奇怪地问。
　　“真的，那时你们还小。”杨师傅说着把七年前挖肃运动那一段简单讲了一遍，又说：“其实马老师不但救了我和许多隔离反省的社员，还救了展华。如果他把人打死了，还能抽调回天津？”项英华、李春乐听了，对杨师傅不忘恩人、以德报德保护马老师肃然起敬，马老师的形象在他们心目中更加高大起来。
　　
　　两人错怪了杨师傅，忙道歉说：“对不起，错怪了。”
　　杨师傅说：“别道歉，你们关心老师，别说错怪了我，就是骂我，我也替马老师高兴。他教了一帮有良心的学生。”
　　不知怎么地，听了杨师傅语重心长的话，项英华泪珠儿竟像断线珍珠掉了下来。李春乐扭过头去，不让人看到他泪水在眼里打转转。杨师傅知道他们为老师无辜挨整难过，估计他们有重要事儿商量，拿起铁锹说：“我出去给黄瓜浇水，顺便看着点，有人来给你们报个信，你俩往后面苞米地钻。”
　　他走后李春乐忿然说：“什么世道，老师学生谈话还得提心吊胆，怕人看见。”
　　马明一直没有说话，心里很感激同学对他的关心。他在考虑不能因为他影响孩子们政治前途，得不到好的毕业评语，影响一生幸福。于是批评说：“要相信党中央，不能对毛主席发动的运动发牢骚，注意影响。”又说：“有人借运动乱整是个人问题。”
　　李春乐第一次对老师的话不置可否，示意项英华把来意说明后，自己把去郝兰娟家看到的详细叙述了一遍，眼巴巴看着老师，希望给个答案。没想到马老师站起来走到窗口，脸阴沉着，望着窗外的黄瓜架上碧绿菜叶间小黄花儿，沉思良久。李春乐不漏过一个细节的叙述，不祥预感又一次沉重压在身上。难道......他不敢再往下想，后愧没有对停职反省决定提出复议，后愧到农场劳动当了顺民，远离了自己应当保护的学生。虽不是他的过错，但如果预感成真，简直是失职。他不能肯定苟步仁在郝兰娟身上做了什么，但郝兰娟平时行为轻浮，遇上品行不端心术不正之人，难免不受诱惑，做出不该发生的事情。
　　
　　他深深感到自责。教师的神圣使命，促使他不再沉默。他嘱咐项英华找一下黄戈，了解一下情况。又说明天正好停职反省一个月，他回校找苟步仁要结论。而且给不给结论，他也不再回农场。李春乐拍手说：“太好了！早就该这样。他们造反，我们还造反呢。革命家说过，不是在沉默中爆发，就是在沉默中死亡。”项英华说：“干脆今天就回家，告诉杨师傅一声，罢工啦。”正好杨师傅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听到罢工，说：“我支持。不过得把马老师早晨钓的鱼吃完再走，我请客。”李春乐说：“杨师傅真好。”项英华说：“人有好心，天有好报。”杨师傅听了，眉飞色舞起来。
　　
　　四个人一面做饭，一面东拉西扯，笑声不断。李春乐的笑声最响亮，不时从园子房里传出来，惊飞了树上的麻雀。但马明笑得很勉强，心头那块阴云始终抹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