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霄龙寺
作品名称:风雨百年 作者:禾下土 发布时间:2015-09-28 12:41:17 字数:4754
马瑞银托媒人到二爷家提亲,很顺利。曾祖母当然愿意了,高兴地说,直接就把马瑞银一家叫过来,中午凑一凑,干脆就把亲定了。
二爷说,妈,这也太快了吧,不让人笑话吗?
“切,谁笑话?好事谁还笑话?你师父,不,你丈人不同意吗?”
果然,媒人一阵风去了,又一阵风回来了:“太好啦,我做了这么多年煤,还是头一次这么的爽利。”
马瑞银满脸就像挂了鲜花一样,领着一家四口,还把倒插门的二小子一家也叫来了。水莲说:“爹,你这是吃大户呢?”
“什么呀,你看我带的东西二十个人也吃不了,就是借你婆家口锅用用罢了,关键是高兴。”
白秋霜虽然心里还是不认同,脸上还得装得兴高采烈:“就是,就是。”
妹妹媛红抱着姐姐的胳膊,嘟着嘴:“姐,你要是嫁人了,不就剩下我一个人了吗?”
“那你也赶快找个人嫁了。”水莲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妹妹的额头,“你呀,一般人伺候不了。”
席间,大家喜气洋洋,两家商定找个黄道吉日,年前就把喜事办了。
二爷正好跟二舅哥福生坐在一起,就问福生在干啥,福生说他现在在一家“鸡鸭公司”干活。二爷第一次听说“公司”这个词儿,就问是怎么回事儿。福生说,就是养殖或收购鸡鸭鹅,然后往烟台、青岛等城市贩运,就是做家禽的买卖。
做买卖二爷知道,堂哥永清十五岁那年就跟表舅去了青岛做买卖,听说做的挺大,开的好像就是什么公司。
二舅哥福生本来跟着父亲学过木匠,就是在外出做活的时候,遇上了现在的媳妇红霞。红霞只有姐妹两个,长得像两朵鲜花。那年红霞刚满18岁,媒人踏破了门槛,可是她爹一个要求就把一个个青年挡在了门外——女婿必须倒插门。
当福生与红霞两心相悦之后,福生说服了爹妈,做了上门女婿。木匠活也撂手了,跟着老丈人干起了养猪的营生。马瑞银虽然觉得可惜,心里也老大不愿意,当看儿子那么真心实意,小两口的确是天生地造,也就成全他们了。
福生眉宇之间有一种凝重的神采,给人一种精干稳重的感觉。从小上山下河无不精通,在他同龄人当中是个中心人物。由于比二爷大几岁,也就不是一伙的。二爷永足很敬佩福生,有时候,他有些举动都在有意无意学着福生。自从福生做了上门女婿,见面的机会就很少了。
水莲抱着外甥女香秀不撒手,一会儿夹这个菜,一会儿挑那个菜,把个外甥女吃得满嘴都是油。二嫂笑着说:“大妹啊,要是香秀跟着你,没几天就成大胖子了。”
“胖一点儿好,肉乎乎的多可爱啊。”说着,又夹了一块肉。
其实,水莲是在掩饰内心的喜悦。当初素荷没嫁人的时候,水莲经常睡不着觉,不知永足到底娶谁。甚至,想到,如果永足娶了素荷,我就给他当二房。
现在好了,一切都属于自己了。拿眼瞅瞅永足,永足正跟二哥谈得高兴,眉眼之间有着说不出的一种力量,在深深吸引着自己。将来,我跟永足的孩子也会非常俊的。
突然,香秀大叫:“大姑,你把筷子捅到我鼻子了。”
婚事订下来后,二爷突然觉得肩膀上有了重量。平日里不再毛毛躁躁,凡事都要想个明白。对于素荷,心中还是挂念。偶尔经过素荷婆家的村子潘家的时候,都会情不自禁地往村子里看看。真的希望能见到素荷,哪怕是身影,看看她生活的怎么样,用不用帮帮忙?
可是当素荷真的出现的时候,二爷却立马消失在大树后面。母亲嘱咐二爷:“素荷嫁人了,你现在跟水莲订婚了,别的心思就不要有了,别弄得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有时候,素荷在河里洗衣服,二爷也是远远望去,看到素荷有说有笑,就绕道走了,叹口气……
这天,路过堕崮山霄龙寺的时候,二爷想起了二舅哥福生,决定去看看他们的那个什么“公司”是个啥样。
堕崮山从西面看去,巍峨耸立,陡峭险峻;从南面看去,则群岭绵延,平缓柔和。公元1304年有五台山一僧人云游至此,当他行至嶞崮山脉时,被这藏龙卧虎的山势所倾倒,口中念念有词:“阿弥陀佛,此乃佛教圣地也!”
从此在嶞崮山脉的苍龙岭东坡峡谷里建起了一座寺庙,名曰霄龙寺。庙宇虽不大,但嶞崮山山脉的磅礴气势,险峻的山峰,近海渔民对佛祖的顶礼膜拜使这风格优美的佛教建筑,香火鼎盛了五百多年。每到四月初八庙会,人逾数千钟鸣百里,拜佛之人从早到晚不断。
二爷把驴车拴在门口,进了寺门。霄龙寺分为三个院落,中院供佛祖,东院为僧人居住,西院为居士客居。打听僧人,才知道福生他们的鸡鸭公司就在西院。
二爷怯生生地往里走,刚到西院门口,一人拦住了二爷:“你找谁?”
“找我舅哥福生。”二爷见这小伙子挺严肃,心里好笑,串个门还用这样吗?
“你先等一会儿,我去把他叫出来。”小伙子说完,竟然把门带上了。
不一会儿,福生出来了,一边走一边用抹布擦着手:“永足,你咋来了?家里有事儿吗?”
“没啥事,就是路过这儿,想起了你,看看你们的公司是个啥样?”二爷看到院子里有鸡有鸭,还有十几个蜂箱,“原来公司就是这样的。”
“就是,公司就是比农户规模大的养殖场。”福生往门外看了看,“就你自己?”
“是啊,”二爷还想往里走,福生拉住他说,“永足,里面正在算账,别打扰人家了,到我家去吧,让你嫂子炒几个菜,咱喝两盅。”
“啊,不了,我还要在天黑前赶到徐家呢。”二爷听出福生的意思,也隐约觉得这个地方不是一般的地方,就跟福生说了几句家常话,两人就分开了。
二爷坐在车上,回头看着霄龙寺,香烟弥漫,佛音袅袅,心里很是感慨:人真是有意思,有人为了养家糊口到处奔波,有人无求无欲吃斋念佛,有人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有人慷慨解囊救人水火……
毛驴似乎也受了佛的教诲,走起路来也平平稳稳,不像先前那样经常尥蹶子,只要二爷轻轻一声“吁”,立马就停,只要在屁股上轻轻用鞭子一点,立马就开路,点两下速度提升一倍,点三下提升两倍。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路上的行人渐渐稀少,二爷在在驴屁股上点了两下,驴子抖擞精神,撩开蹄子就跑,也许它也知道天色晚了。
走着走着,二爷猛地心口闷得慌,不好,有事儿。急忙四下里看看,这时节,这年头,土匪劫道的也不少,可是天还没黑啊。正寻思着,对面来了一群人,不一会儿来到二爷面前。
有个带头的拦住二爷:“大哥,请问,霄龙寺怎么走?”
二爷扫了一眼这帮人,一个个表情冷淡,暗藏一种杀气,不应该是吃斋念佛的主儿。再说,这个时候到霄龙寺不会是求香拜佛,肯定是找福生的鸡鸭公司的。忽然,一阵风吹来,掀开了一个人的衣襟,腰里别着一把枪。
二爷一皱眉,就往南去的岔路一指:“顺着这条道往前走十里,有棵歪脖子树,右拐就能看见。”
当这些人转过树林,二爷急忙掉过车头,在驴屁股上点了四下,毛驴拼了命地跑,不一会儿就到了霄龙寺。
福生他们听到消息,立马收拾撤退。过了不久,那帮人就赶到,气急败坏地查抄了西院,除了鸡鸭鹅别的什么也没抄到,把庙里的和尚打了一顿,怏怏而回。
坐在二爷车上的福生,对二爷的警惕性大家赞赏:“永足,你跟我们干吧,你很老练,将来有大出息。”
二爷笑了笑,摇摇头:“二哥,我没有这样的想法,不想大出息,就想老婆孩子热炕头。”
“可惜了,你知道前面那辆车那个戴草帽的人以前干什么的吗?”福生脸上显出很敬仰的表情。
“不知道,莫不是跟我一样?”二爷看那人肩头厚实,不像读书人。
“永足,你太聪明了,就是啊,可现在是我们的特委委员。”
“哦,”二爷,点点头,又趴在福生的耳边,“哥,那人旁边坐着的那个瘦猴子怎么也是你们的人?”
“你是说徐元义?”
“这个人是有名的懒汉无赖,去年还赖过我的工钱呢。”
“那是因为他家里穷啊,这不,为了改变命运,就参加了革命。”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样的人……”二爷刚要说,前面的车停下来,那个徐元义走过来,吓了二爷一跳,“莫非他听到了?”
徐元义走过来,似乎不认识二爷,对福生说:“刘委员说,你妹夫不能再跟我们一起走了,让他回去吧,这块银元给他。”
福生接过银元,递给二爷,二爷推回去:“我不要。”
福生知道拗不过二爷,就脸色凝重地说:“永足,今天的事,任何人都不能讲,包括水莲。”
二爷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天色已晚,周边笼罩着阴冷,猫头鹰的叫声让人浑身鸡皮疙瘩,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感袭上二爷的心头,假如不是巧合,福生哥他们今天真的不知啥结果呢。
二爷相信福生哥绝对是好人,那他干的也应该是好事,可是徐元义竟然跟他们是一伙的,让人想不通。
四下看了看,二爷看出前面的庄子是素荷婆家的村子潘家。太晚了,既赶不到徐家,也回不了家。二爷心里对福生他们有些埋怨,把我撂在这荒郊野外,是不是有点儿擦嘴忘恩、卸磨杀驴啊?还是到素荷家看看能不能凑合一宿吧。
素荷的村子很大,是远近闻名的石头村。村子北面是一座巨大的石头山,出产青石头。盖房子少不了他们的石块、石板、石条,因而村子里石匠特别多,能工巧匠也就代代相传。素荷的丈夫现在也是远近闻名的好石匠。
在村头一打听,很快就找到了素荷的家。由于天色较晚,看不大清楚,但觉得房子不小也不错。敲敲门,出来的是素荷的丈夫,二爷在婚礼上见过:“姐夫吧?我是素荷姐的邻居永足。”
“哦,是老弟啊,你姐经常念叨你,说你跟庆林非常好,非常照顾。来来,快进屋。”一边帮二爷把车收拾停当,把驴子栓到院子里,一边喊:“明金他娘,看看谁来了。”
素荷从屋里出来,一眼就看见是二爷,高兴地一个劲地笑:“嗨呀,老二啊,哪阵风把你给刮来了?”
“姐,天晚了,到你家借个宿。”二爷有些局促。
“太好了,刚煮好了面条,我再弄几个菜,你哥俩喝口。”素荷笑容灿烂,依然往日的漂亮。
哥儿俩坐到炕上,素荷两岁的儿子明金见有生人来,跑到他爹身后不出来。二爷忽然想起自己竟然空着手就来了,浑身都不得劲,想起口袋里装着他在帮助福生装车时捡到的几块带字儿的铁疙瘩,就掏出来递给明金:“大外甥,舅舅没什么给你,这个你拿着玩吧。”
素荷手脚麻利的炒了几个家常菜,哥儿俩就喝着酒拉着家常。素荷丈夫叫潘永年,对于他跟素荷的婚姻,一开始他是不同意老爹的趁人之危的,坚决不干。后来他老爹说,这闺女可是又漂亮又贤惠又能干啊。
永年听了之后,就悄悄到素荷家附近观察了两次,果然跟爹说的一样,就高高兴兴答应了。
“你姐夫很勤快,对你姐也很好,老二你不用担心。”素荷一边喂着明金吃饭,一边说,脸上全是幸福。
二爷心里又是高兴,又是失落,仰头喝了一口酒:“姐夫,我姐家里没亲人了,有什么需要我老二的,尽管说一声,老弟我二话没有。”
“行,家里需要石材,只要你张嘴,姐夫保证给你弄到最好的,干。”永年举起酒杯跟二爷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第二天天刚亮,二爷就起来了,发现素荷已经在做饭了。
二爷洗了把脸,在院子里溜达。素荷家比自己家要好很多,正屋是四间,青砖青瓦;东偏房,格局跟二爷家的差不多;西面是猪圈,养了两头肥猪,过年可以杀肉了;南有道厅,进门有照壁,照壁上一个大大的福字。院墙外有棵粗壮的杏树,有年头了。永年告诉他,本来这里是他爹住的,他们结婚后,老爹就跟二弟住到后面老屋去了。
溜达了一圈,二爷发现有些凳子腿、桌子面、门闩、车架子……有这样那样的损伤,就拿起工具,一阵乒乒乓乓,全都完好如新。永年试了试,点点头:“老二的手艺,名不虚传,当初我爹想请你做家具,我还不信呢?真是惭愧。”
“姐夫别夸奖了,挣口饭吃而已,不过,咱做活从来不偷懒。”二爷擦擦额头上的汗,心里很舒服,随着永年做到了炕上。
素荷饭端上来——一盘白面炊帚饼,一盆棒棒碴子粥,一碗鸡蛋虾酱。
“姐,你这……太见外了,烀个地瓜、贴张粑粑就行了,你……”
“嗨,你这年月不来一次,来一次就要好好伺候你,让你以后想起姐的饭好吃,经常来。”素荷把筷子递给二爷,嗔怪地看了二爷一眼。
“就是,老二,你就把素荷当成亲姐姐一样,别见外。”永年舀了一大碗粥递给二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