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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素荷出嫁

作品名称:风雨百年      作者:禾下土      发布时间:2015-09-28 12:00:36      字数:4251

  马瑞银暗中高兴,看来这小子真的是块材料。又看到水莲跟他挺黏糊,心里更是窃喜。有一次,酒喝得有点儿大,就说出了水莲跟永足的事儿。老婆白秋霜立马就把筷子摔了:“门儿都没有,我闺女跟个破木匠……”
  话刚出口,忽然觉得不对劲,赶忙转开:“跟那个像猴子似的遗腹子?”
  马瑞银突然把脸拉得特别长,抖着嘴唇:“你……你原来这么多年,根本就没瞧得起我啊。人家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我不信,今天我才领教了。你不尊敬我也就算了,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永足,你连同情心都没有。你不想一想你是什么出身吗?好,今天你就滚,去找你那个死鬼去。”
  水莲从来没见爹发过火,吓得一时不知怎么办。小妹更是躲到炕里边不敢出声。老婆怔在那里没有了刚才的威风,一块葱花粘在嘴角显得像个傻子。
  马瑞银脸色发青,眼眶里泪水打着转儿,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儿,嘴里不停地念叨着:
  “当初爹娘死活不同意,说这女人有三大不足,一是没爹没娘,来路不明;而是戏子在咱百姓人家养不起;三是这个女人克夫。我还是坚持娶了,跟父母分家,好几年跟爹妈不上门。
  后来爹妈死了,都不让我这个儿子去上坟,我都忍了。你只会唱戏不会做饭不会洗衣服,连哄孩子的活儿都是我做的。这不就是因为自己喜欢吗?这么多年,我当祖宗一样供着你敬着你让着你,可我100升也没换出你一斗……”
  马瑞银下了炕,跪在爹妈的灵前,梆梆梆,三个响头:“爹,妈,我错了,你们当初说,这个女人从骨子里就不是个好人,我不信哪,没想到,她真的就是那狐狸精……今天,我休了她!”
  一个“休”字出口,那婆娘瘫坐在炕上。回想这么多年,如果不是眼前这个木匠,还能活在这个世上吗?当初自己的确是不得已才跟了他,这些年的确老是在向往着当初在戏台上的风光,老是埋怨马瑞银不懂风情……可有几个女人能像自己一样这样自在呢?现在,自己将被扫地出门,到哪儿去呢?还有活路吗?
  水莲一听爹要休了妈,赶紧拉着妹妹,跪在爹的面前一边央求:“爹,别休了我妈,她一定会改好的。”一边给妈使眼色。
  那婆娘赶忙跪在地上,哇哇大哭:“当家的,从今以后,我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你千万别赶我走啊。”
  马瑞银一看这架势,还真没了辄,酒劲也差不多过去了。唉,这么多年了,没有感情,也有了亲情了。孩子没了娘,就像没了根的野草。想了想,说,你留下来可以,你得写个保证书。
  “好,写什么都行,只要别写休书就行。”秋霜此时脸色真的像秋天的霜,白冷冷的。
  马瑞银找出纸和笔写到:“白氏秋霜犯了以下任何一条,必休。第一条,必须对永足好;二,真心实意过日子……”
  “第三条,多干活。”还没等马瑞银说,白秋霜抢先加了一条。
  水莲在一旁既好笑又难过,哪有这样的爹妈,还写上保证书了。也怪妈自己,看看周围的邻居大娘婶子,哪个像她啊?
  保证书写好后,放到爹妈的灵位之后,有点像戏里演的皇帝遗诏藏到正大光明匾后面一样,白秋霜心里一阵悲伤。
  为了给永足扬名立万,马瑞银经常带他出去,把活儿交给他干。一开始大家都担心,马瑞银就让东家当场看着。久而久之,二爷的名声就出了,甚至有人说,比他师父还强。
  每当听到这样的话的时候,师父心里甜滋滋的,心想,姜大哥,我对得起你了。
  师娘白秋霜心里不是滋味,不由得哀叹: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啊。马瑞银立马提醒一句:保证书。那婆娘就不敢再言语了。
  五年之后,师父帮二爷凑了几个钱置办了一些木匠用具,二爷就独闯江湖了。临行,师父只送了八个字:“心正,眼正,手正,脚正。”
  二爷的第一个东家是隔壁村的李财主家。李财主准备嫁闺女,需要打几套家具。二爷听说后找上门,把活给揽下来,说是马瑞银的徒弟。
  李财主知道马木匠的名声,也知道马木匠轻易不收徒弟,既然收了,肯定不是孬种,于是就大胆地把活计交代给永足。
  二爷永足听了李财主的要求,蹲在地上想了三袋烟的功夫,眯缝着眼,板着手指头,将需要的材料一一列举,说:“把这些东西三天之内备好,10天之后交活。”
  李财主看着二爷漫不经心的样子,有点儿不放心,更有点儿后悔,可是……
  二爷交代完了,自己就跑到自家门口的荷花池边钓鱼,一钓就是三天,一条鱼也没钓上来。已经跟父亲做生意的大哥对二爷说,咱爹可从来没说过大话,耍手艺的,最忌讳的就是光说不练假把式,你怎能这么不上心呢?
  二爷指着水里的鱼说,大哥你看那鱼儿左游一下,右游一下,是不是漫无目的呢?有目的,不一定非要一条直线走下去,有时候迂回一下能事半功倍的。
  三天之后二爷又跑到村里的庙里转悠,第四天又跑到三姥爷家(三姥爷娶了县城一位百金小姐,带过来不少新嫁妆,在十里八村赫赫有名)。
  第五天,二爷吩咐伙计按照他给的尺寸,将木料锯成长短不一,厚薄参差。
  第六天,二爷将院门一关,不允许任何人打扰,到了饭点儿,东家从门缝里送来饭菜酒水即可。
  有一次,伙计耐不住扒着墙头想看个究竟,没想到二爷连头都没回,“吧嗒”一截小木条就落在了伙计的头上。
  第十天,一大早,二爷打开院门,将等候多时的东家一干人放进院子。大家进门一看,哇呀,一排家具晃得人眼睛发花。
  最大的一件是枣红色大柜,充满了喜庆味道,两扇门上雕凤凰牡丹福字。一只暗红樟木箱子,四周雕刻一朵朵梅花图案,当中雕了一组红楼人物,长裙拖地的金陵十二钗,个个飘飘欲仙。一张榉木八仙桌,四边阳雕祥云及大灵芝,几乎看不到榫头。两把梨木杌子,方方正正,四角垂直,虽没有雕饰,却显得干净利落……就连最小的板凳也做得小巧玲珑。
  大伙惊得目瞪口呆,我的个天,这不会是天仙下凡了吧。大家都看过吕剧《牛郎织女》,织女一夜之间织成千卷,那可是她的几位姐姐从天上下来帮他织的啊。
  20岁,在如今,可能还在高中或者大学里娇生惯养着,叛逆的言行贯穿在365天的每一个角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有点儿夸张,但也不算污蔑。真的,我看着那一张张稚嫩却骄横跋扈的脸蛋,真的“敢怒不敢言”,更是恨铁不成钢,真的担心他们成为“颓废”的一代,甚至更糟糕。
  20岁的二爷,不幸运,命运将他押上了艰苦奋斗的跑道,便身不由己地往前冲。头炮打响,一传十十传百,二爷的名气与日俱增,不仅师傅高兴,家里人更是高兴的不得了。俗话说“一招鲜吃遍天”,家里有个手艺人,起码的生活就可以过得去了。
  当二爷一炮打响,开始木匠生涯的时候,素荷已经在前一年嫁出去了,这让二爷、三恩苦恼了好一阵子。
  1930年南弘村宋文超组织了渔民联合会,1932年初在一次暴动中被军阀刘珍年镇压,参加暴动的素荷爹被砍了头。家里无钱收敛,邻居们有心却不敢,只是偷偷送点儿东西。邻村的刘石匠表示愿意出钱帮素荷葬了父亲,条件是,素荷嫁给刘石匠的儿子。
  这刘石匠,虽然只是个石匠,可是家传的雕刻手艺无人能比。据说他的祖上参加过慈禧太后陵墓的修建,赏赐丰厚。后来的达官贵人家里搞建筑,都少不了找到刘石匠,因而他认识的人真不少。
  素荷不能眼看着爹爹身首异处不能下葬,就咬咬牙答应了。
  当素荷在锣鼓喧天中被花轿抬走的时候,二爷趴在墙头上哭得墙头上的草都跟着流泪。二爷恨自己无能,眼睁睁看着素荷姐卖身葬父却只能叹气。默默祈祷老天爷帮忙,素荷姐嫁的人家是个好人家,嫁的男人是个好男人。
  王三恩则蹲在村口的大柳树上,没有泪水,只是把柳枝掰断了不知多少根,狠狠地暗自发誓,定要出人头地,发大财。这也为他后来不顾一切,不择手段,犯下自己都饶恕不了的罪行埋下了隐患。
  而此刻,花轿里的素荷正眼泪吧差地想象着,前面的家好吗?那个石匠儿子是个好男人吗?不久要闯关东的弟弟庆林的将来会怎样呢?爹啊,妈啊,你们还好吗?老二……三恩……
  二爷刚把一把泪水摸下来,觉得有人在扯他的裤腿,低头一看,是水莲,白里通红的脸蛋在阳光的映射下就像熟透了的仙桃。唉,不知素荷姐现在脸色怎么样了。
  “下来吧,素荷已经成了别人的媳妇了,你就收收心吧。”水莲说话从来不拐弯。
  二爷再看素荷的轿子已经消失在村口的树林背后了,唢呐声也渐行渐远,慢慢从从墙头上下来,腿一软差点儿摔倒了,水莲一伸手拦住:“哈哈,永足,你都伤心到腿脚都不灵便了?”
  “去你的,有你这样拿人开心的吗?”二爷眼睛红红的,长出了一口气。
  “我告诉你一件事情……”水莲神神秘秘的样子。
  “么事?”二爷有些不在意。
  “哼,我就知道你心里没有我。”水莲一扭脖子想走。
  二爷赶忙拉住:“水莲,对不起,我……不是还没缓过神来吗?”
  “哼,我爹,你师父,要上你家提亲,你干不干无所谓。”说完,噔噔噔走了。
  二爷老半天呆在原地不动,这有点儿像从冬天突然到了夏天的感觉。说心里话,水莲跟素荷的脾性差不多,都是心直口快的那种。模样虽不同,都是可人疼的那种。如果真的把两人放在一起让二爷挑选,还真是无法取舍。现在,素荷嫁人了,水莲这般热情似火,二爷胸中也重新燃起了熊熊大火。
  二爷没有去追水莲,现在他要去看的人应该是庆林。
  本来,作为老邻居、老朋友,二爷是在素荷家喝喜酒的。可是,当鱼上了席,按这里的规矩,应该放鞭炮,新郎要领着新娘走了。
  这时候,坐席的亲戚朋友都会离开酒桌,到院子里目送新娘。由于素荷家的特殊情况,没有大操大办,只是靠近的几家人凑了两桌。
  当大家都挥泪与素荷道别,表达祝福的时候,二爷就自己找了个合适的墙头爬了上去。等他再回到素荷家里时,亲戚都走光了,只剩下庆林对着爹妈的灵位在愣神。
  二爷悄悄走过去,轻轻扶住庆林的肩膀。庆林伸手按住二爷的手:“二哥啊,我咋办?我姐能幸福吗?”
  “我观察了,你姐夫身体挺棒,听说手艺跟他爹差不多,今天待人接物还是很有礼貌的,不像个粗人。”
  “但愿吧,”庆林双手合十,“爹,妈,我要去东北了,找我二叔去。等我挣到钱了,回来给你们修好的坟。”
  “庆林,不能不走吗?跟我一起干吧。”
  “二哥,我不是干手艺活的人,听说东北砍木头淘金挺挣钱。”
  “可我也听说,那也很危险啊。”
  “二哥,人各有命,什么活都是人干的。”
  二爷似乎感觉到了庆林的心灰意冷,心中不禁涌起一种悲凉。人,真的是一种命吗?应该说,最早是我的命不好,连爹的面都没见过。没想到有爹有妈的庆林现在竟成了孤儿了。遥远的东北,寒冷的东北,庆林的未来会怎样呢?
  哥儿俩说到半夜,迷迷糊糊睡着了。天一亮,庆林收拾了行李,锁上门,把钥匙交给二爷,把二爷抱了好一会儿,两人的泪水把对方的肩头都湿透了。
  最后庆林还是坐着三大爷的马车走了,直到到了西山梁,二爷似乎还能看到庆林泪流满面的望着生活了十七年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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