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最后一课

　　开完教育局党委会，张宏震感到一生中从来没有过的疲劳和沮丧。作为校长不能保护手下无辜的教员，他感到羞愧和无助。他想起了马明在别人不愿接五班班任时，他毫不犹豫接任时的自信和爽朗笑容；想起了他开主题班会教室内外自发响起的掌声，想起来晚自习明亮日光灯下五班学生专注读书和俏俏的翻书声，外语课朗朗的的如群马嘶鸣的朗读声……这一切在政治风暴中将毁灭殆尽。一个教员停课反省在平静的校园里足以掀起八级地震，从此学校不得安宁。
　　在党委会上他尽力了，避免了马明被隔离审查的厄运，但仍然感到对不起马明。是他请马明担任五班班主任并支持他把一个乱班变成先进班级的，是他主张把马明管理班级先进事迹报教育局的。如今成了右倾翻案风的罪状，而且罪名由马明一个人顶着，他感到惭愧，心里隐隐作痛。他不知道马明能扛得住不，有什么反应？他还担心一旦五班那帮从前像野马般学生造起反来，一中就无法平静，局面无法收拾。他很沮丧。面对强大的政治风浪，他感到自己已无能为力，黔驴技穷。
　　
　　正在他一筹莫展时，杨光拿着一个饭盒走进办公室，说：“还没吃饭吧？白菜馅包子，不难吃。”张宏震这时也感到了饥饿，没有客气，接过饭盒说：“你还没走？”
　　“没走。马明的事没理出个头绪，我能走吗？”
　　张宏震确实饿了，也不客气，拿起包子就吃，一面说：“局党委开会，决定马明停职反省了。”
　　“什么时候决定的？”杨光故作惊讶问。
　　“下午。你是消息灵通人士，还不知道？”
　　“真不知道。我调走了，知道也没用。不过小县城扯亲带故多，保不住密。估计马老师可能听到了消息。”
　　“我没顶住，对不起马老师……”张宏震愧疚地说完，竟动了感情，说不下话去，放下了包子。
　　“快吃吧，”杨光劝说：“不是你对不起，是运动对不起。关键是如何向老师同学宣布，不如把马明找来，征求他的意见。”
　　“还不得说咱们又黑串连了？”
　　“什么时候了还考虑这些？校长做他细致思想工作，防止出现意外，名正言顺，到时我给你证明。马明脑子灵活，顾大局，或许已经想好办法。”
　　“他已经知道党委决定？你见过他？”
　　张宏震从话里已经猜到八九分，但杨光不承认，玩笑说：“要是他知道也是你告诉的。”他不管张宏震同不同意，不容置疑地说：“你先吃饭，我去找他啦。”
　　
　　杨光走后，张宏震脑子突然飞速转了起来，立即让工友通知苟步仁和团委书记及教导主任紧急开会，一起传达党委决定。他觉得杨光决定太冒险。政治运动的经验使他不愿意承担单独宣布决定的尴尬和风险。
　　杨光匆忙把马明找来，透过窗户见办公室坐满了人，感到意外，对马明说：“怎么回事，他没说找别人呀？”马明满不在乎，轻声说：“没关系，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回去吧，别连累你。”说完摆手让杨光快走，自己走进办公室，装作吃惊样子，笑着说：“这么大动静，四堂会审呢？”
　　张宏震阴沉着脸说：“别笑，他们也是刚到，一块儿传达教育局党委决定。根据运动形势和发动群众需要，以及大字报揭发你的教育复辟回潮言论，决定从明天你停职审查，不再担任五班班主任，到学校农场一面劳动一面反省自己。”
　　
　　空气凝固了，似乎都在等着你死我活的爆烈声。苟步仁心里很紧张，他离马明最近，他甚至后悔来参加宣布会。他看到马明眼里闪出尖利的可以把人烧死的怒火，才明白张宏震匆忙找他是来承担风险的，怨恨之心油然而生，同时攥紧拳头警惕起来。不过他错了，马明眼中怒火瞬间消失，眼神恢复平静，说：“我有一个要求。”
　　“你同意党委决定了？”张宏震说。
　　“我有一个要求。”马明没有回答张宏震，坚定地重复说。
　　“说吧，有什么要求，对停职反省有什么意见都可以提。这是教员的权利。”团委书记白英提醒说。
　　“明天上午第三节是五班俄语，我要求上最后一堂课。”
　　“为什么？”张宏震问。
　　“我已经答应同学专门讲俄语几个前置词的用法和记忆办法。不能失信学生。”
　　“你先回去，我们商量一下，明天上班通知你。”张宏震飞快表态说。他想尽快结束这尴尬局面。
　　“你同意停职反省决定了？”苟步仁不甘心，重复问。
　　“我同意第三节课后到农场劳动。劳动光荣嘛。”马明不软不硬，答非所问，不提停职反省四个字，有点玄乎，弄得苟步仁一头雾水。
　　
　　马明走后，苟步仁抢先表示反对：“我看不合适。党委决定不能改变，从明天起必须停职反省。”
　　白英说：“党委决定我感到突然，因为一中党支部并没有讨论、也没有往教育局报告申请对马老师处分。但是，既然教育局党委已经决定，只好执行。我认为无论上午下午都是明天，特别是党委书面文件还没有到，等于还没有向马老师送达，马明在没有文件文件情况下同意不再当班主任，姿态算高了。再说明天上最后一课后去农场并没违反教育局决定。”
　　教导主任也同意白英意见，补充说：“没想到马老师这么痛快就同意了。文件没到，咱们见好就收吧。”
　　张宏震对在文件没到时就匆忙宣布停职反省决定后悔不迭。运动的压力和对他的流言蜚语使他乱了阵脚。
　　
　　第二天马明像平常一样夹着教案上课，教室里还是那么安静，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时而平缓，时而洪亮。刘振春提问题时，还响起了笑声。刘振春问：“马老师，为什么‘胜利’后面前置词‘咋’加我们的第五格‘拿米’就是胜利属于我们的意思呢？”马明指着窗外百年苍榆说：“你的问题正如这颗树为什么叫榆树不叫松树一样，没有为什么，只能死记硬背。”李春乐小声说：“傻瓜，你为什么叫刘振春，不叫刘傻春呢？”大家听了都笑起来。不过笑声很短促，比以前声音小多了。
　　下课了，全班同学刷地站起来，不约而同用整齐掌声目送老师。马明没还礼，头也没回，挺着胸走了，他不愿同学看到他的眼泪。走到学校门口时，恰好苟步仁拿着教育局决定回来，对他说：“决定拿回来了，你签字吧。”马明没有回答，只是问：“什么时候结论？”
　　“停职反省，到农场劳动。顶多一个月就有结论。回办公室按个手印吧，顺便把你不同意见写一写。”说完特别把盖着红戳印的决定晃了晃。
　　看到苟步仁小人得志的样子，马明鄙夷、厌恶感情一起涌上心头，说了句“德性”，没理他，坐上刘振春父亲等候多时的小毛驴车，径直去了农场。毛驴车打掃得干干净净，铺垫上还加了褥子，驴车颠簸时马明坐着能舒服些。马明问怎么知道他直接去农场，是不是刘振春告诉在这等他的？
　　“我根据你性格猜的。”说完鞭子当空一声脆响，小毛驴奋踢疾驰，飞快出了一中大门，向农场奔去。
　　
　　洮河县虽是兴安岭南麓重镇，但只有三万人口，除县政府和公安局的几台212吉普车外，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小毛驴车便是载人便捷交通工具了，人称“驴吉普”。几经颠簸，两人到农场时，已近中午时分，校工杨师傅正在园子房外伫立等候。他见毛驴两脊淌汗，一面给毛驴擦汗一面批评说：“这么使唤毛驴不行，天热道远，不能可劲跑。快进屋吧，饭准备好了。”刘振春父亲忙推辞说：“不了，还得回去給我那个犊子做中午饭呢，我把马老师交给你了。”杨师傅也不再谦让，说：“回去慢点赶，毛驴也得喘口气。”
　　杨师傅指着远去的毛驴车说：“这人不简单，这么大岁数干活不知道累，腰板溜直。说话干巴脆，没有脏话，知道的事多，话挺有预见性呢。这不，说你几点到就几点到。
　　马明除了感激，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在最后一堂课后，他怎么知道我一定直接到农场呢？
　　
　　刘振春父亲走后，马明问杨师傅：“你知道我要来？”
　　“知道，昨晚他特意来告诉的。我俩是二十多年朋友。放心吧，他的事就是我的事，在这你受不了委屈。这不，饭都准备好了。没啥好的，白菜炖粉条，卜留客咸菜，苞米面大饼子，一壶烧酒。”说着杨师傅从炕桌下拿出酒壶要给马明倒上。马明忙说：“我不喝酒，再说我是来反省的，让苟步仁看见给你添麻烦。”不料杨师傅说：“我才不怕他呢。我家三代贫农，论阶级成分比他强。他家和我家是屯邻，他爸伪满国高毕业，在日本人手下当差，因贪污出差费被开除，还没收了他家财产。不过也成全了他家，财产没收了，穷了，土改时评了个下中农成分。要不评个地主还绰绰有余呢。因他父亲被日本人整过，还有文化，成了反满抗日人士，共产党的依靠对象，从小学教员一步步提拔到教育局长位子，还当了县领导。苟步仁是他小儿子，从小娇惯，在中学就搞对象，他考上大学就把人家甩啦，把这个媳妇肚子搞大啦。那小子不爱说话，一肚子坏水，村里人都知道。”
　　马明没想到来农场知道了苟步仁这么多肮脏事，他不想听，真不想知道，忙打岔说：“也不知道谁接班主任，谁给上俄语课，班级能乱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