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夜半侠胆

　　刘振春从项英华那儿回到家里，一进门，好久没闻到的炖牛肉的香味扑鼻人来，馋得他肚子咕噜噜叫起来。父亲还没睡，低矮的小屋里灯亮着，炕桌上摆着两双碗筷。刘振春知道父亲等自己吃饭，但他想让父亲多吃点，说：“爸，下学回来我热了大饼子，吃了就到项英华家去了，不饿。你咋回来真么晚？还没吃饭吧，你快吃吧，菜八成凉了，我去加点火热热。我一进门就闻到牛肉味啦。你起早贪黑干活太累，多吃点，该补补身子。”说完要去外屋地给炉子添柴禾。老爸说：“傻小子，今天是你生日，忘啦？光吃苞米面大饼子咋行？今天土豆炖牛肉，鸡蛋葱花汤，大米饭，改善改善伙食。我等你一块吃呢。”
　　
　　刘振春忙老师的事，确实把自己生日忘了。他望着透亮的大米饭，闻着好久不见的土豆炖牛肉的香味，想着父亲把每月每人供应的一斤大米、二斤白面，几乎都做给自己吃了，还记得给自己过生日买肉改善伙食，心里充满感激和尊敬。想起过去浑浑噩噩，没有一点生活目标，整天逃学，在街面上横冲直闯，差点成了小混混，刘振春觉得很对不起父亲。多亏马老师不嫌弃落后学生，耐心点拨，从孝顺父母释明人子大义讲起，自己才如梦初醒，开始努力学习，不让父亲失望和担心。放学回到家里抢着干活，尽量减少父亲负担。
　　有时他也奇怪，好像马老师身上有股甚么魔力，你不改变也得改变，连父子之间也变得更亲了，话也多起来。一次父亲看着他刷碗的笨劲儿，笑得合不上嘴。刘振春说刷碗有啥笑的，不都这么洗刷吗。老爸遮掩说没笑啥，觉得你个头又长高了，房子矮了，我高兴的。刘振春挺起腰来，可不是差一点碰上低矮小屋的房梁，自己也笑了，说：“都是老爸把好吃的都让我吃了催起来的。谢谢爸。”
　　“谢啥，个头长了，志气也涨了，爸爸高兴呵。能拿个团证回来，爸爸就更高兴了。”入团那天，父亲真像过节一样包了猪肉荤香馅饺子庆贺。想起这些他心里总热乎乎的。
　　
　　今天爸爸为自己庆生，破例倒了半缸白酒。为了不扫老爸之兴，刘振春知道父亲和马老师感情深，决心不把老师的事说出，也不劝爸少喝酒，尽量让老爸高兴。爷俩吃得香，话也多了。高兴时老爸让儿子陪他喝酒，刘振春说：“不行，老师不让抽烟喝酒，说有害身体健康。”
　　“对对对，我怎么忘了老师教的话呢。他也劝我少喝酒少抽烟，你放心，你不喝我也不把半缸酒都喝完，烟也得戒。”
　　接下来爷俩说了不少赞扬敬佩马老师的话。父亲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要像孝敬父母一样孝敬老师，要给老师争气。”刘振春听了要孝敬老师的话，脸上笑容默然消失。如今马老师受不白之冤，自己却帮不上忙，他心如刀绞，望着白发苍苍、满脸雕刻般皱纹的父亲，泪珠儿在眼里打起转来。父亲不知所以，忙问：“咋啦，身体不舒服？”
　　“不是，胃有点不好受。你干了一天活，累了，多吃点，早休息。”
　　“你过生日，又不是我庆生。这些都是给你做的，好好补养补养，学习加把劲，给自己和老师争气。”
　　刘振春望着父亲粗糙大手端过来的香喷喷的米饭，听到父亲要给老师争气的话，泪珠儿竟象断了线的珍珠儿掉了下来。父亲大惑不解，问：“受欺负了？”
　　刘振春摇摇头。
　　“你别心疼我，山上青草长起来了，柴禾搂不上来，我不上山了。明天我去摆摊修理自行车，不冷不累，还多挣钱。别担心，我还修过大机器哩。”
　　刘振春又摇摇头。
　　“在学校做对不起老师的事，又瞎闹腾，受批评了？”父亲不放心地问，声音里多了些严厉。
　　
　　刘振春见瞒不过，便一五一十把学校发生的事，详详细细讲了一遍。父亲沉默了，吧嗒吧嗒抽起烟来，好一会儿才问：“你们打算怎么办？”
　　“我们几个刚开完会，决定先把班级稳住再说，同时尽量把郝兰娟、黄戈争取过来。你说，大字报贴出去了，她还能回头吗？黄戈好办，他是跟着干的。”刘振春问。
　　“人要是中了邪，不撞南墙，回头也难。头几年两派武斗拼命，学生给老师挂牌子游大街，儿子打老子，夫妻互相揭发，就是被鼓动中邪的结果。现在班级不能乱，让马老师放心是主要的。多靠近郝兰娟他俩也对，毕竟是同学，不能眼见他们走邪路，而且兴许发现点什么。记住，他们不接受你们意见，再生气你也不能动手，给老师添乱。”
　　“记住了。”刘振春说：“我想去家里看看马老师。万一隔离反省看就难了。”
　　“去吧，不过得吃了饭再去。生日得过，老师得看。不就到农场劳动吗，没什么了不起。天不能总阴着。隔离反省？像文化大革命头几年那样？他们也敢？不可能。十年了，无可奈何花落去，一江春水向东流。”父亲坚决地说，似乎他在指挥运动。刘振春对父亲出口念诗感到奇怪，因急着去老师家，没顾得多想。刘振春只觉得整天在山上搂柴禾和风说话的父亲，竟然把事情看得这么清，这么轻，这么淡，话说得这么肯定，心里轻快许多，大口吃起饭来。父亲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笑了，脸上的皱纹似乎也乐开了。
　　
　　北方的夏季白天很长，太阳四点钟就早早升起，傍晚八点半才红着脸落下山去。日照时间长，雨水比往常丰沛，树叶一天一个样，不几天就绿荫一片。马老师院里的海棠花而已经开得一片雪白，风轻轻一吹，芬芳香味飘进屋里，沁人心脾。马老师正辅导女儿数学呢，见来了学生，白淑琴把女儿领到了后屋。显然她不愿意让孩子幼小心灵受到刺激。马明问：“这么晚了还来，有急事？”
　　刘振春准备了一肚子话，见了老师一句都说不出来了，心里一阵难受，哭了起来。马明也受了感染，强作笑容说：“没啥了不起的，不就到农场劳动吗？我吃粉笔面久了，到田野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伸展伸展胳膊腿不挺好吗？我还要领孩子到农场玩，看蓝天白云，呼吸青草香味和河边清新气息呢。”
　　
　　提到孩子，刘振春忽然意识到不能多说话，不能久留，不能给孩子带来影响。便从兜里掏出一块红布，说：“学生永远和你站在一起。我爸说到农场劳动很光荣呢。还说天不能总阴，不会有事儿，他们不敢把你隔离蹲牛棚。不过我想万一有一天他们疯了，把你隔离反省，逼你打你，你就把红布挂到窗户上，学生们豁着命把你抢出来。把身体打残废了，咋教书？我爸说到时三十六计走为上。千万记住！”
　　不知什么时候白淑琴从后屋走出来，听到刘振春的话，心里也一阵难受，鼻子也酸了，觉得丈夫把心和时间放在学生身上值得，自己多做些家务活也值了。但觉得不能让学生冒险，说：“半夜到老师家让人看见就受牵连了，那么做就更危险，会连累你们前途，决不可以。咱们不能卖一个搭一个。”
　　“师母，我明白你的意思，别说了。封建社会还有人行侠仗义，新社会青年还不如旧社会的好汉吗？我不怕他们看见，正好告诉他们，老师不孤立，欺负老师没好下场。”
　　马明知道刘振春侠义心肠很重，说不服，便说：“好吧，红布我收下，但你得听老师的，不见红布，不能采取任何行动。”
　　“放心吧，我听老师的。”刘振春说。
　　
　　刘振春走了，白淑琴埋怨说：“你糊涂了，让学生冒险？”
　　“你才糊涂呢，我能把红布挂出去，毁了孩子们前途？”马明解释说：“睡觉吧，还得去农场栽茄秧呢。红布你收好了，别烧，做个纪念。那可是学生的心。”
　　白淑琴明白了，说：“你吓了我一跳。”
　　马明说：“我也觉得他父亲说得对，不太可能隔离反省。人们不像文化大革命开始那么疯狂啦。”
　　“那也不一定，疯狗咬人得哪咬哪，不把你撕个稀巴烂不松口。”
　　“我老婆也很侠义，不过，你可别用剪子把他们捅死啊。”马明不忘开玩笑说。
　　“去你的，睡吧，明天成劳改犯了，今天好好犒劳犒劳你。”
　　
　　灯灭了，孩子睡着了，外面的风轻柔地吹着，屋里海棠香味越来越浓，两人小声说着，越来越亲密……